佈政坊,林府。
前廳。
吏部尚書張驥看着林如海,嘆息一聲道:“如海啊,如今因爲追繳虧空,朝廷上百官當真是人心浮動,悽悽慌慌啊!一天不知多少官員上吏部衙堂哭訴,又接到了戶部的追繳文書,他們快要承受不起了。再這樣下去,朝廷運轉都要出問題的。”
林如海看着這個與他同年,但當年只中了二甲第六十九名的天官,微微一笑道:“尚智,不至於此罷。”
張驥當年初授吏部主事,後因青詞寫的好,得了太上皇的賞識、重用,復爲吏部文選司郎中,繼任右僉都御史,最後從吏部左侍郎位,升任吏部尚書。
官員之亨通,莫說林如海這個探花,便是當年的狀元都不及此人。
但是,張驥自己也清楚,若是太上皇當初多在位五年,他早就進軍機了。
他可不只擅長寫青詞,其人能言善辯,文詞敏捷,儀表非凡,任右僉都御史時,常有直言,爲上下所推服。
只可惜,因他是荊朝雲的鐵桿心腹,所以註定不可能再入軍機封相。
便是這個吏部天官的位置,到底能做多久,誰也不清楚……
所以,面對林如海這個下官,他也以平位相待。
見林如海不信,張驥語重心長道:“如海啊,你也不想想,京城裡的官兒多是窮官兒,不比地方豪富,一年到頭除了收一點冰敬碳敬,他們還能吃甚麼?前些年,朝廷拿香料當銀子發俸祿,初時還行,可後來發的香料氾濫,根本不值錢!就這,朝廷就虧欠了京官不知多少……”
林如海淡淡笑道:“朝廷發不出俸銀來,不就是因爲國庫被借空了麼?怎就賴上朝廷了?”
張驥聞言,見林如海死活說不通,微微皺眉道:“如海啊,你知道這些時日,有多少官員往吏部遞書,請求致仕?”
按律,四品以上官員致仕,需要遞摺子稟明天子。四品以下,卻是可以直接由吏部批覆。
林如海聞言好奇道:“天官,致仕回鄉,難道就不用還虧空了麼?”
張驥聞言一急,拍手道:“如海啊!果真那些官員都致仕不幹了,朝廷光靠你我,能撐得起來麼?關鍵是,京官兒都是窮官兒,你讓他們拿甚麼來還?”
林如海呵呵一笑,道:“尚智,我又不是京城子弟,亦不是久居神京,我在揚州府待了十三年。你告訴我,京官兒都是窮官兒?”
張驥聞言,面色微微一變,道:“這……”
林如海輕聲道:“都說金舉人,銀進士。往往考中舉人後,便可在鄉杍大肆收獻土地,收取地租。當然,國朝開國日久,如今已沒那樣好收獻了。但無論如何,一個在京城天子腳下做京官的人,其家族在鄉里,都不會缺少土地收獻的。哪一個,背後不是大地主啊?”
哪怕賈薔前世,本科生多如牛毛,其實全國普及率也不到百分之四。
這個時代的舉人分量遠不是小本本可比的,數量更是稀有百倍。
一萬個百姓裡,都未必能出一個舉人。
十萬個百姓裡,也未必能出一個科甲入仕的京官。
除非是翰林院裡那種,爲了養望,不許家中收獻田產的窮翰林,是真的窮的連肉都吃不起。
否則,京官絕不會如張驥所言,那般精窮。
而見林如海好話賴話都不聽,油鹽不進,張驥的面色也寡淡了下來,看着林如海道:“如海,咱們是同年,今日登門,原是心存好意。我是不想看着你一步步成爲士林公敵啊!如海,朝廷如今已經不算很缺銀子了吧?你已經收回了一百多萬兩,再者,皇上查抄了內務府鉅貪吳家,查抄千萬家資,內務府頓時充盈。何苦非要再逼着百官早早還銀?給他們幾年時間,慢慢償還,有何不可?”
林如海微笑道:“尚智兄位居天官之職,能爲百官如此着想,吾深感佩服。你看這樣如何,不如尚智兄將這些建議,寫成摺子,送進宮裡,由皇上定奪。若皇上聽取尚智兄的諫言,決定延緩追繳,那本官也絕不強求!”
“你……”
張驥見着實難易其志,站起身來甩袖就要離去。
林如海卻一改態度,笑道:“欸!尚智兄,且莫動怒,且莫動怒!你我同年多年,既然尚智兄你親自出面了,又說的有些道理,你看這樣如何,你我,都各退一步,折中一番!”
張驥忙問道:“如何各退一步,如何折中?”
林如海又肅穆下來,緩緩道:“尚智兄說的也有道理,果真讓他們將這麼些年欠的虧空,一次還清,的確有些強人所難,逼之過急,也容易生出動亂來。再者,有尚智兄出面,這個面子,我無論如何要給一分。這樣,尚智兄給我一份名單,這份名單上的人,可以暫且償還七成,剩餘三成,等來年寬裕些時,再還。尚智兄,你這個面子,價值幾百萬兩銀子啊……”
張驥聞言,精神一震,不過隨即還是有些爲難道:“如海啊,你看,能不能先還三成,剩餘七成,分三年還清,這樣……”
林如海連連搖頭道:“尚智兄,你要明白,不是我林某人要這份銀子,是爲朝廷追銀。這三成讓步,我還要去宮裡跪請皇上答應,勉強只有五成把握。至於七成……你自己覺得,可能不可能?尚智兄也莫要以爲內庫多了一大筆銀子,就算富足了。莫非尚智兄沒看邸報?今歲春來,共有五省之地,滴雨未下!去歲大澇之地,今年居然又成了大旱之像。若果真千里赤土,絕收五省,那千萬兩銀子,就算不是杯水車薪,也遠遠不夠!果真到了那個時候,未還虧空者,抄家掉腦袋的可能都有!所以……”
張驥聞言,臉色連連變幻,最後一咬牙道:“如海,最多也只還得起五成!本官列個名單,名單上的官員,皆先還五成虧空!剩餘五成,得分三年還清。這是本官能答應的最大底線了,若如海不能答應,我也無能爲力。”
林如海聞言,面色凝重之極,緩緩道:“五成,本官不能保證……若按五成來追繳,事後,怕無法在皇上面前交差。果真五省大旱,戶部存銀不足,本官怕是要擔重責……”
張驥忙道:“誒,五省天象雖有變,但未必真就候不來春雷!我就不信,我大燕國運會如此艱難,我堅信,頂多一二省之地有難,豈有五省同旱之理?如海啊,這五成,我也要下去讓人大量去好言勸說,該賣宅子的賣宅子,該賣家當的賣家當,該賣祖田的賣祖田。這追繳虧空,原是戶部的事,本官一個吏部尚書,幫你分擔了一份責任。如海,天子面前,你也多擔待一份責任罷。不過,你還是要當心呢。我擔保的這些人,加起來也不足欠虧空的官員裡的四成。他們能還,其他人卻未必。我可是聽到了些風聲,有的是,寧死也還不起啊……”
林如海聞言面色一凜,到了張驥這個位置,所謂聽到的風聲,十之七八都是真事。
若果真有人以死抗爭,確是麻煩事。
等張驥當場交出一份名單,林如海默默看了一遍後,又當着張驥的面將其燒燬。
張驥欽佩道:“如海老弟,你這過目不忘的本事,我真是佩服啊!風采不遜當年……罷了,你身子骨還不好,我也不多耽擱了,就先告退,你早點歇息。”
林如海撐着柺杖要送他,卻被張驥勸下,只好目送他離去。
等張驥離開後,梅姨娘進來,林如海輕聲道了句:“研墨。”
梅姨娘忙倒水研墨,林如海於几案邊,持筆將方纔所記名單重新寫出,一字不差。
若這份名單上的官員,果真能將虧空還上五成,那……
距離隆安帝交給他的任務底線,其實已經差不了許多了……
不過,肯定不能放鬆就是。
但願邸報上所寫,那五省大旱之象能夠緩解,不然……
唉!
……
寧國府,寧安堂。
賈薔看着面前五人,笑道:“你們怎麼來了?”
來人正是當初與賈薔合作烤肉營生的淮安侯府少侯爺華安,懷遠侯府世子興遠,還有荊寧侯府的葉順,景川侯府的張樑,和定遠侯府的周武。
五人當初爲了烤肉之利,和賈薔合作。
賈薔離京半年,他們分給金沙幫的利錢,減少了九成。
還不錯,總算還吊着一成。
賈薔回京後,五家原本也一直裝着不知,昨夜打發了人去要黃羊,今日淮安侯府將羊送來,五人也終於現身了……
五人臉上看不出許多慚愧,淮安侯世子華安拱手道:“嘖嘖,誰能想到,再見面,薔哥兒你都成了侯爺……對了,咱們,還能叫你一聲薔哥兒?要不,還是叫寧侯罷?”
賈薔呵呵笑了笑,道:“我於微末時,諸位不以我貧賤,降尊紆貴,與我結交,並一同經營烤肉營生,如今怎還不能叫一聲親近之稱了?”
懷遠侯世子興遠是個比較實在些的,聽聞賈薔主動提及烤肉營生,抓了抓後腦勺,乾笑道:“薔哥兒,那烤肉買賣,後來……”
賈薔擺手笑道:“原就是取巧,已經佔了你們很大的便宜,你們若一直被我薅羊毛下去,那我反倒以爲你們是傻子了!”
“哈哈哈!”
五人聽聞此言,心中的愧疚和一些芥蒂瞬間一掃而空,一起大笑起來。
這件事就算是翻篇了,大家心裡都舒坦很多!
他們五家,便是在元平功臣裡,都算是另類的。
不和趙國公府一系親近,也不和宋國公、萊國公、衛國公這三家失意一系的人馬親近,更不同早年間被剷除的成國公府、英國公府留下的一系人馬親近,五家單獨抱團。
不求在軍中佔據更大的勢力,卻守着基本盤不丟。
沒有元平功臣死撐着的榮光,做事務實低調,手中的實力不小,但也不至於引起別人的忌憚。
這一夥人,賈薔以爲還是可以結交一二……
昨天打發人去淮安侯府要討要三十隻黃羊,本就算是一場試探。
如今看來,對方顯然也有意與賈家重修舊好。
那就好……
林如海的教誨,賈薔覺得很對,人不可能將所有勢力都得罪光了。
結交可結交之人,纔算正道!
看着五個大笑的年輕人,賈薔心裡觀察揣摩着,面上也跟着笑了起來……
……
PS:有點暈,到底還欠幾更?還剩四更了,是不是?
突然覺得,我好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