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勸賈薔回來,自然不是真的爲了秦可卿着想。
她到底是婦道人家,儘管平日裡在榮府內耀武揚威,可一年到頭也出不了幾回二門。
賈薔若果真一直住在佈政坊林家,那她等閒如何能見到他?
見不到他,又怎麼一起合作發大財?
賈璉揚州一行,讓鳳姐兒徹底心灰意冷。
她本是個極心高氣傲亦自視甚高的人,又怎甘心碌碌無爲無權無勢沒了富貴?
在她眼裡,有賈家和王家在,權勢地位是不缺的,她缺的只是銀子。
原還指望着賈璉能在揚州府大撈一筆,誰成想,這貨居然從頭嫖到尾,非但沒撈一分銀子回來,倒把帶去的銀子花了個精幹,其中有一大半還是她的私房銀子……
每每想起此事,鳳姐兒都氣的想嘔血。
她如今愈發明白了,在賈家,她只能靠自己。
王夫人雖是她親姑姑,可王夫人的心思都在寶玉身上。
哪怕拋除寶玉外,也還有宮裡的大姑娘,也還有親孫子賈蘭。
她是賈璉妻,是西府大房婦,或許就是王夫人以後要提防的人。
賈母雖也愛她,卻也邁不過寶玉去。
所以,王熙鳳認爲她只能自謀前程,多積攢些銀子傍身。
賈薔自然想不到她的這些心思,卻也沒所謂,他不住在這座國公府,不代表不派人進來看着,只是這些話沒必要對王熙鳳說……
他對王熙鳳道:“此事我自有分寸。”又對秦可卿道:“嫂嫂既然身子骨不適,往後就安心將養身子罷,尤氏既然要去佛庵,那你往後也不必再站規矩,蓉哥兒那邊暫時也不必去了,自有人照顧他。都素淨兩年,或許也就都想開了。”
秦可卿心中一萬個感激,幽幽看了賈薔一眼後,屈膝福禮謝過。
賈薔微微頷首,隨即準備告辭離去。
如今他畢竟還未承爵,許多事名不正言不順,做不起不方便。
不過,鳳姐兒自不讓他這般容易跑了,笑道:“薔兒急甚麼,先到我們那邊去坐坐?”
賈薔呵呵一笑,道:“二嬸嬸說笑了,我去你那邊,賈璉見着了非和你打架不可。”
二人還未行至二門,鳳姐兒正琢磨着該怎麼提醒賈薔想起當初送皮裘之恩,忽見一婆子迎面走來。
鳳姐兒認得此人,納罕問道:“你來這裡做甚麼?”
那婆子苦笑道:“我們大爺知道薔二爺來了奶奶家東府,就非讓我找來,說請二爺務必去梨香院一遭。”
鳳姐兒聞言眼睛一亮,笑道:“那你去罷,我們隨後就到。”
那婆子聞言,忙先離去。
王熙鳳轉過頭來,還未說話,臉上堆滿的笑容卻是一凝,奇道:“薔兒,你這是……”
賈薔清冷的眼神讓她心裡一驚,不解問道。
賈薔看了王熙鳳稍許後,輕輕一笑,然而目光裡卻沒多少笑意,輕聲道:“二嬸嬸,你是曾經善待過我的人,所以我尊重你。但是,永遠不要代我做任何決定,永遠不要。”
聲量雖輕,語氣卻重。
不是賈薔小題大做,換個人他也則罷了,這麼點小事……但王熙鳳不同。
這個女人,最善假人名義,行坑逼之事。
人雖美豔,行事也大氣,但受限於沒怎麼讀過書,也受限於內宅的眼界,所以常做一些自以爲是,實則佔小便宜吃大虧的勾當。
若是讓她習慣了自作主張,日後打着賈薔的名號去插手外面的事,真到那時,賈薔非吃大虧不可。
與其等到日後發生這種大概率的破事,不如早早給她一個警告。
看着賈薔清冷森然的目光,王熙鳳心中猛然一揪,對賈薔過往的認識徹底模糊。
她從未見過賈薔如此霸道冷酷的一面,這一刻,一個嶄新的賈薔在她心中浮現:
離京前,站在榮慶堂上直斥賈赦、賈珍之流。
在江南,得林如海信任,縱橫於天下巨賈揚州鹽商間,收穫無數。
他甚至連薛家的豐字號和薛家二房都收爲己用!
回京後,連偌大一座寧國府的家業都不放在眼裡,再次怒聲教訓她那荒唐暴虐的公公,雖讓賈赦暴怒,卻依舊拿他無法,眼看成了氣候……
當初的紈絝少年郎,如今竟已成長到這個地步!
當然,在王熙鳳心裡,賈薔還談不上有多大的權勢,比起賈家和王家來,只是一個另類。
但這個另類的霸道,今日卻讓她震撼了。
恩怨分明,然事涉根底,必寸步不讓。
與從前,竟是完全變了個人……
鳳姐兒有些心慌的賠笑道:“好薔兒,嬸嬸不過白話兩句,你可別惱。再者,我多咱替你下過令兒,你們前面爺們兒的事,和我可不相干。”
她有些擔心賈薔發作起來,也如罵她公公一般罵她。
也是實在沒法子,賈薔和賈家的任何人都不同。
只是王熙鳳也有些想不通,等有朝一日,太上皇駕崩了,沒了那勞什子聖眷護身,到那時,賈薔又該何去何從?
他莫不是以爲,太上皇果真能活萬萬年?
冷靜下來,心氣極高的鳳姐兒不由暗惱道,似又有些期待這混帳侄兒倒黴的一日,看他還霸道不霸道!
賈薔卻沒再多言甚麼,與鳳姐兒一道前往梨香院……
……
“二哥來了!”
薛蝌在梨香院門口迎到賈薔,鳳姐兒的馬車則直接駛往二門。
賈薔下馬後,讓高隆帶其弟子去門廳吃茶,他則和薛蝌往裡面行去,問道:“急急尋我來做甚?”
薛蝌苦笑道:“是堂兄,他想出去耍子,伯孃不許。堂兄鬧開了,非要去西斜街見甚麼花解語,一刻也耽擱不得。伯孃不放心,擔心他出事,堂兄就說叫你來擔保。”
賈薔聞言,抽了抽嘴角,再無他話,往後宅走去。
未幾,上了抄手遊廊,不過沒走幾步,他又頓住了腳步。
看着不遠處靜靜站在那裡,身着雲白軟綢闊袖蘭花長衣,頭簪一白玉釵的姑娘。
肌膚白皙,眉眼如畫,只站在那,便似一樹梨花靜謐綻放,遙有暗香來。
賈薔看了眼,微笑道:“薛姑姑怎站在這?”
寶釵抿嘴輕笑道:“方纔鳳丫頭剛進去,說你就在後面,讓我迎一迎。”
話音剛落,身旁門口的猩猩紅氈簾捲起,寶琴探出上身來笑道:“聽着動靜也該來了……薔哥哥,你管堂兄叫薛大哥,讓我哥哥叫你二哥,我又叫你薔哥哥,怎地還管姐姐叫姑姑呀?”
寶琴穿一身流彩飛花蹙金錦衣,展顏一笑,秀美動人。
與其姊不同,寶釵端莊嫺靜的笑容,看似美若梨花,實則深處卻是冬之落雪。
而寶琴之笑,雖亦在冬日,卻嬌豔若紅梅。
賈薔看着她笑道:“一會兒要不要隨我回林府,尋楚兒和香菱耍子去?”
寶琴聞言登時心動,猶豫了下,看向寶釵,又道:“我得問問伯孃?”
寶釵笑着撫了撫她的髮梢,道:“等後日和西府的姊妹們一道過去罷,如今那邊新定,莫去添亂。”
寶琴乖巧應下,賈薔自不會強求,寶釵邀道:“快進去罷,外面天寒。我哥哥和琴兒來京後,昨晚上一直在吵嚷着甚麼鍋爐、暖氣,說是薔哥兒你弄出來的東西,有那事物,即便屋外冰天雪地,屋子裡也溫暖如春,連襖也不用穿。”
賈薔聞言起步,不過還是多看了寶釵一眼,笑道:“我又非外客,薛姑姑原不必換了襖去,還在外面站着。”
寶釵這一身,必是知道薛蟠派人去尋賈薔後,才更換了的。
不然,這會兒原應該穿棉襖,套棉裙的……
寶釵聞言,俏臉微紅,卻沒再多說甚麼,挑起大紅猩猩氈軟簾,請賈薔入內。
待進屋後,過了外間,又挑一軟簾,方進內堂,登時暖和許多。
薛姨媽和王熙鳳正坐在炕上說笑,見賈薔進來,王熙鳳忙站了起來,笑道:“瞧瞧,正說着呢,可不就來了!”
薛姨媽更是笑的慈愛,不過她輩分長,倒沒站起來,笑道:“可算是來了,如今這家裡,我說的倒不算數,一個蟠兒,一個琴兒,都把薔哥兒的話當成準話了。我聽着納罕,便趕緊請來,也聽一聽,到底準是不準。”
說笑間,讓薛蝌取下賈薔身上的披風,又讓寶釵斟茶。
等賈薔落座後,打發了丫鬟同喜去叫薛蟠,薛姨媽對賈薔笑道:“你大哥哥正和我置氣呢,他非鬧着出去見那窯姐兒,我不許去。上回就是因爲去西斜街那邊,讓趙國公家的孫子打狠了,面子上抹不開,才跑去揚州尋得你的。如今剛回來,又要去,倘若再遇到那趙國公家的孫子,豈不還要生是非?他偏說有哥兒在,不怕那勞什子趙家人……”
說着,眼睛笑吟吟的看着賈薔,似是等他給個準信兒。
不過沒等賈薔開口,王熙鳳便在一旁笑道:“姨媽,那趙國公可不姓趙,姓姜。他家孫子前些日子不是才和甄家二姑娘成了親?再說上回的事,舅舅已經親自上趙國公府和老公爺討過人情,說起來也算沾着親了,你就放心罷,往後必不會再出事。”
薛姨媽笑道:“阿彌陀佛!能再不出事,自然是極好的。不過如今我的話那孽障也不聽,只信薔哥兒的。且如今那個名叫花解語的,還記在薔哥兒名下。他這冒冒失失的就往薔哥兒的宅子跑,着實不像話!”
王熙鳳笑道:“本也是荒唐做派,也不知你們弟兄間是怎麼商議的。”
賈薔聞言皺了皺眉,又笑道:“我連那花解語生的甚麼樣都不清楚,是薛大哥一心苦求,不得不應下他,與我並沒甚麼相干。稍後就打發人,去順天府衙過了戶籍便是。”
薛姨媽卻似是試探問道:“薔哥兒,那花解語背後牽扯太大,我們薛家若是沾染上她,實在承不起這後果。要不,就讓她記在你名下,如何?”
“媽!!”
見賈薔臉色驟然一變,陰沉下來,寶釵在一旁忙嗔怪了聲,道:“媽快別說了,這叫甚麼話!”
……
PS:別以爲仙女金釵不怕冷,一樣套着大棉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