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前廳。
書房內,賈赦、賈政滿面含笑的看着自宮中出來的林如海,寒暄不已。
賈赦輕捋下頜長鬚,慢聲道:“如海啊,多年未見,你清減多了,怎成了這般模樣?”
賈政也痛惜,當年林如海何等風華,雖是探花之名,風頭卻比狀元、榜眼更盛。
若非如此,榮國公賈代善也不會因喜得佳婿,鋪十里紅妝嫁女,轟動神京城。
再看看現在頭髮花白,骨瘦如柴的林如海,賈政眼圈都泛紅了。
林如海微笑道:“恩候兄、存周兄,二位內兄依舊風采昌盛,小弟不如多矣。”
又拱手謝道:“小女進京數載,兩位內兄愛如親女,弟拜謝之。”
說罷,就要拄着拐躬身見禮,賈赦、賈政齊齊攔下,不悅嗔責道:“至親骨肉,何須這般?”
讓座之後,看着這書房,林如海感嘆道:“當年岳丈便是在此處與我相談,敦敦教誨,慈愛之心,歷歷在目,不敢或忘分毫。可恨如海無能,上不能敬孝泰山於病榻前,又不能庇佑妻兒於身邊,碌碌無爲十三載,到頭來,若非老太太打發璉兒、薔兒送小女南下,連我己身都難保全。恨之,愧之。”
“欸,如海你太過謙遜了,你爲朝廷坐鎮江南,督官鹽政十三年,於國朝有大功,得天子信重,豈能說碌碌無爲?倒是爲兄等人,不過仗着祖宗餘蔭,混沌度日罷。”
賈政不認可林如海的感嘆,連忙搖頭道。
二人之言讓賈赦不自在,拈着鬍鬚呵呵笑道:“咱們這樣人家,何苦學那些寒門泥腿子出身,苦哈哈一樣,得了個官兒,就賣命的出力,指望着光耀門楣。如海啊,爲兄勸你還是好生保養身子骨要緊。做官又急甚麼,就在那裡,又跑不了?”
早先林如海聽聞賈薔不斷與他灌輸賈家一窩子廢物,還有些不信。
要知道賈赦當年能承爵,也是經過考封的。
弓馬嫺熟,騎射十五箭,至少能中十二箭。
誰能想到,居然墮落成了這般模樣。
再想想賈璉在揚州的做派,雖未明言,林如海心中已是有數。
他笑着頷首,卻不多說甚麼,道:“不知岳母大人是否得閒,我還要去拜見,謝她老人家大恩。”
見他站起身來要去見賈母,賈赦、賈政又齊齊站起身來。
賈赦本想一道去,卻又不願和屢屢讓他下不來臺的賈薔碰面,只道了句:“如海且去相見,晚上我做東道,爲你接風洗塵。”
林如海苦笑道:“不是小弟推拒大內兄的東道,如今我一日三餐裡大半進的是藥,葷腥半點沾不得,處處要忌口,能入腹內之物,就那麼兩三樣。還是待這半廢病體養好些再說,不然糟踐了大內兄的珍饈啊!”
賈赦聞言,再看看林如海的身子骨,無奈搖頭嘆息道:“也只好如此了。”
賈政好不容易等賈赦囉嗦完,便邀請林如海前往榮慶堂。
一路走來,至賈母院,走過穿山遊廊,便看見紫檀大插屏立在院中。
林如海許是真的上了年紀,就站在廊下,指着那大插屏道:“當年就在這裡,岳丈大人教我言道,既然我走文官之路,那麼任何時候,都不要忘記風骨二字。學蒼松之正氣,法竹梅之風骨。岳丈雖爲武勳,軍功蓋世,卻又是一個儒將,文雅過人,吾深敬佩之。”能在世祖刻意打壓開國功臣,元平勳臣猛將輩出中崛起,立刻殊勳,承襲國公位,賈代善當年之風采,着實讓林如海敬佩!
賈政眼圈也再次泛紅,道:“先父……之風骨,政,亦常念之。如海,未曾想,你竟如此念舊……”
林如海搖頭笑道:“還要再謝謝內兄,對小女的照顧。玉兒回家都同我說了,老太太自不用說,二舅舅、二舅媽也視她若親女,疼愛有加,有時甚至邁過寶玉去……”
賈政擺手道:“欸,再不許提這些,我是大姑娘的嫡親母舅,豈有不疼愛之理?至於寶玉,也是處處讓着……”
不想他話沒說完,就聽裡面隱隱傳來哭喊聲……
賈政面色一沉,不看廊下恭立的丫鬟媳婦,和林如海邁入抱廈中……
……
榮慶堂上,賈母摟着寶玉道:“這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寶玉哭道:“甚麼勞什子玩意,家裡姐姐妹妹們都沒有,林妹妹說,她在江南甄家見到一個和我生的一模一樣的人,也叫寶玉,人家是甄寶玉都沒塊玉,我這賈寶玉,倒有塊玉。可見這勞什骨子不是好東西,不如砸了算了。”
賈母哄道:“你妹妹不過同你頑笑,她剛回來,故意逗你樂,偏你小心眼,讓人笑話。這世上豈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哪有什麼甄寶玉?你纔是真的寶玉!”
寶玉聞言,露出不好意思的笑臉,回頭去看黛玉,卻又是一怔……
這林妹妹,怎地沒爲我流淚?
他之所以摔玉,除卻發現黛玉口中他處處不如賈薔外,更重要的是,他發現黛玉居然爲賈薔哭成那樣。
林妹妹的眼淚,不應該只爲他流麼……
不過沒等他多想,整個人就忽地一下僵直,額頭的冷汗“唰”的一下冒出來,面色慘白。
隨即就聽到了那句生平最驚懼的那句話:
“來人,請家法,拿大棒來!”
……
好一通喧囂後,賈母將寶玉護在了身旁,不許賈政動手。
林如海見到了真章後,也勸下賈政。
在賈薔攙扶下與賈母見禮,又受了諸晚輩之禮。
最後,黛玉也走下高臺來,與賈薔一併站立林如海身後侍立。
看到這一幕,賈家許多有心人都有些側目。
寶玉更是有些上頭,只覺得有些暈……
不過因賈政在,他始終不敢擡頭開口。
賈母倒沒想許多,只是嗔道:“可見有了老子,我這外祖母也靠邊站了。”
黛玉忙賠笑道:“豈敢如此?只是父親今日早早去宮中面聖,一天的藥都未進,我實在放心不下,纔過來攙扶着些。一會兒,也好勸父親早些回去用藥,不可藉故遁了去。”
賈政笑道:“這是外甥的一片孝心,可見,比寶玉那畜生強許多。”
林如海搖頭笑道:“寶玉還小,存周兄不必過於苛責。再者,玉兒曾於我說,寶玉最是孝敬老太太。且看長大後罷……薔兒原先亦是紈絝脾性,不過這二年來才長大。”
此言一出,衆人目光落在靜靜站立在林如海身後的賈薔,眼神都有些複雜起來。
賈母奇道:“你怎收他當弟子?輩分也差着些。”
林如海微笑道:“他雖也是賈族同宗子弟,可論血親,已出五服之外,和我這邊就更遠了。我見其向學之心堅定,在揚州府那樣忙碌,然即便年節時,讀書習文亦是一日不敢懈怠。再者,我身子骨不好,許多事官面上的事,都賴他奔走,得益良多。所以,此等佳兒,不如早早收入門下。”
賈母不自然的笑了笑,指着寶玉道:“收他一個如何是好,寶玉纔是和玉兒一併長大的,不如連寶玉也一併收爲弟子,好好教學。薔哥兒是記名弟子,寶玉這個叔輩合該是正式入門弟子纔好。”
林如海笑而不語,還未答話,賈政就連連搖頭一萬個不同意道:“母親再莫開這等口,快快打住罷。再說下去,連我也要跟着那畜生羞臊而死,沒臉見人矣。薔哥兒學問如何且不說,就憑那份勤學向學之心,寶玉這畜生如何能及?不信你問他,打從去年進臘月後,他可曾摸過聖賢書不曾?”
王夫人臉色難看之極,既悲憤賈政所言,也爲林如海不快些答應而不悅。
賈母聞言惱怒道:“那會兒不曾學,難道以後就不能學了?往後跟着你妹婿好好用功,早晚也能考個探花郎出來。”
賈政生生氣笑道:“母親你且問問他,肯不肯每日早起讀書,讀到夜裡還練十篇大字。他若肯用這份苦功,先到夢坡齋讀上三月,然後我親自送他去妹婿府上,讓他拜師。”
賈母瞥見寶玉腦袋快垂到胸前了,也不敢立志今後要好好讀書,心中一嘆,替他分辯道:“寶玉身子那般虛,只外面看着好,如何能吃得了這份苦?再好的哥兒,也讓你熬壞了。不如一日裡讀上一個時辰,慢慢進學纔是正道。”
賈政擺手道:“那就再休提去妹婿那邊讀書,丟人丟在自家裡便是,莫要連累妹婿的清譽。”
賈母大怒道:“薔哥兒又比寶玉強多少?”
她是不信,賈薔能吃得了這份苦的。
當初賈薔大鬧榮慶堂後,她便從各處打聽到了賈薔的做派,和東府蓉哥兒一樣,不過是個頑花弄柳的紈絝子弟,不如寶玉多矣。
她就不信,短短半年裡,賈薔能有多少長進。
卻不想,此言一出,寶玉的腦袋垂的更低了,賈家姊妹們的面色也紛紛古怪起來。
林如海呵呵笑道:“薔兒,其材未必出衆,其志,甚堅也。玉兒,給你外祖母念念薔兒當初寫的那兩句詩。”
黛玉聞言,輕輕看了賈薔一眼後,與榮慶堂上細聲誦讀道:
“山阻石攔,大江畢竟東流去。”
“雪壓霜欺,梅花依舊向陽開。”
賈母:“……”
王夫人:“……”
便是沒文化的鳳姐兒,聽聞這兩句詩後,都對賈薔側目相待。
聽起來就漲志氣!
賈母將諸姊妹臉上的神色看了遍,就已經隱約猜到寶玉方纔摔玉的緣由了……
她心中一嘆後,面上淡淡道:“要我說,你這弟子也是白收。薔哥兒馬上要承爵了,寧國府那麼大一座家業,還不夠他忙活的?襲了爵後,想當官自然有官去做。對了,你還得替我教訓教訓他,身爲賈家子弟,寧老國公的正派玄孫,他居然能說出不願承爵這等混帳話來。莫說這是天大的好事,就算不是好事,他就可以不上了?
我素來不理外面的事,也極少聽那些事,可時至今日,我仍記得你岳丈在世時,曾經教訓大老爺的那句話:咱們武勳將門,從來都是兄亡弟披甲,父死子出征。大老爺當初因爲不敢接你岳丈的班,不願去苦寒邊塞之地戍衛邊疆,這才被老國公一怒之下,打發到了別院……
不提這些事了,你不是說薔哥兒是個有志氣的麼?那我倒奇了,連他本分的事都推諉不願擔當,他的志氣又在哪裡?莫非是見你這當先生的回京後要升官,要爲官做宰,所以才舍了家裡危難之局不顧,到你那去攀附前程?”
畢竟當了一輩子的國公夫人,果真想逼一個後輩做事時,誰又敢說她是個老糊塗?
這等誅心惡毒之言,尋常蠢婦誰能說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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