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這是要將吾兒帶去哪裡?”
還未下船,賈薔一行人就被迎面趕來的一衆人攔下,當中的,是一形容清癯仿若飽學儒生的中年男子。
只是這中年男子看到被兩個鹽丁押着的齊符,及他臉上的耳光印,臉色陰沉下來,沉聲說道。
賈薔皺眉還未答,齊筠就連忙上前躬身道:“父親大人,是這樣的……”
說着,簡略的將事情經過如實的說了遍,並未遮掩什麼。
賈薔眉頭稍舒,微微側眸看着齊筠、齊符之父,也就是八大鹽商之首,齊家家主齊萬年。
齊萬年雖只是一介鹽商,卻捐了個朝廷的三品銜,僅次於齊家太爺的二品。
從氣質上來看,此人倒不像商賈,而是一個讀書人。
齊萬年先狠狠瞪了齊符一眼,顯然也沒想到這個自己最寵愛的幼子,居然會幹出這等蠢事來。
瞪完後,拱手對賈薔道:“早聞世兄大名,太上皇三次褒獎,欽賜表字良臣,這等聖眷恩寵,古今罕見,亦足可見世兄之才幹。原本,在下是想親自宴請世兄,只恐世兄嫌吾年歲太高,粗笨不堪,所以就打發了犬子出面。不想,這沒看住的畜生也跑了出來,還惹下這樣大禍。本應由世兄帶回去管教,只是家中八旬老父素來溺愛此子,一日不可短缺,還請世兄網開一面,寬容一二!”
賈薔看着齊萬年將其輩分降到與他平齊,眼眸瞳孔收縮了下。
怪道齊家能做到這個地步,用能屈能伸都不足以形容。
這廝外表儒雅,看起來是飽學之士,可分明視臉皮如無物。
連不要臉都能做到這般真誠……
若賈薔果真只是一十六歲的少年,或許根本抵擋不住這等陣勢。
可他骨子裡卻是一個前世飽經各種反轉陰謀洗禮,對陌生人能給出的信任度幾乎爲零的多疑之人。
看到齊萬年這般,心中警惕和反感大增,第一次對這個時代真正的商人是什麼德性有了初步的瞭解,但他知道,這個時候,卻是半步都不能退的,因而皺眉道:“齊家主,令郎傷人一事,該如何處置收尾,我與德昂兄已有了共識。你現在,是準備推翻這個共識嗎?”
見賈薔居然無動於衷,齊萬年轉頭看向齊筠,問道:“什麼共識?”
齊筠小聲道:“父親,爲了不讓此事牽連到齊家,兒子應下了符哥兒讓良臣兄帶走,不過只要薛家這位公子無事,符哥兒就會被放出來。”
齊萬年目光陰沉的看着長子,問道:“那若人家不小心出了點事呢?”
齊筠搖頭道:“若果真如此,符哥兒他……”
話未盡,意已明。
齊萬年深深看了眼這位最爲齊家太爺看重的長子,回過頭看向賈薔,道:“我齊家,願盡最大的誠意,來補償薛家這位公子。世兄,你看……”
賈薔呵了聲,道:“如果,齊家主實在不想讓令郎被帶走,也不是不行。只要……”
“只要什麼?”
齊萬年忙追問道。
賈薔淡淡道:“只要令郎如同剛纔出手打人那般,也被打回來一遍就好。”
見齊萬年面色猛然一沉,賈薔皺眉道:“齊家主,我與德昂兄說的明白,齊符出手傷人,此事他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會遷怒齊家。如果你覺得,你齊萬年的兒子打了人,賠點銀子就能了賬,這就是要和我們結仇。如果你果真想如此,沒有關係,我賈家和薛家一定奉陪到底。”
此言一落,賈璉也走上前來,看着齊萬年冷笑道:“在下賈璉,家父一等榮國公府襲一等將軍爵賈赦。這位齊家家主,果真準備打了人後賞我家幾兩銀子賠罪?”
齊萬年其實並不很將一座日漸沒落的國公府放在眼裡,齊家能穩居揚州八大鹽商第一把交椅,難道憑的是商業手段?
不說太上皇對齊家的看重,就是隆安帝登基後,齊家也沒少孝敬。
其他皇子王爺乃至各個軍機大臣、六部尚書的府第,但凡有送銀子機會的,齊家從未放過。
齊家超過一甲子年不易的鹽商之位,就是靠金山銀山給砸出來的。
等閒一座國公府,還真奈何不得他。
可是,齊萬年忌憚的是鹽院衙門,以及此刻就在鹽院衙門的新到任的兩江總督韓半山。
尤其是那個軟硬不吃手段剛硬的韓彬,對他的到來,齊家的幕僚們皆認爲,來者不善!
此公於海內之威望實在太高,周身毫無破綻可言,所以齊家至今沒有研究出對付他的法子。
若是韓彬藉此機會發飆,齊家怕要吃大虧……
可是縱然如此,齊萬年也不能讓賈薔將淚流滿面的幼子帶走。
對於賈薔,齊家幕僚們皆認爲,這是一個心狠手辣殺伐果斷的人物。
又正值少年時,纔剛剛覆滅了梅家、馮家,多半在志得意滿中,這個時候幼子落在他手裡,怕難以活命。
得罪賈家,給韓半山手中落下把柄,都不要緊。
齊家總能尋到法子來化解,可若是幼子的命沒了,那就真的追悔莫及。
齊萬年看了看賈家這二人,皺了皺眉頭,嘆息一聲道:“齊家絕無此意,只是,既然在下得知犬子犯了罪,自然不會孤身前來。****下旨誇讚我齊家雖以商賈傳家,卻不缺忠孝節義之心。爲了這句話,齊家從不敢藏污納垢,爲非作歹。因此,特意請來了揚州知府李沐李大人一同前來,來收監犬子。二位放心,李知府向來秉公辦案,絕不會輕饒了犬子那個畜生!”
說罷,微微躬身,往後迎道:“李大人,請。”
這時,衆人方見一衣着從四品官服鬚髮潔白的老人,邁着四方步,面色凝重的進場,掃視一圈後,沉聲問道:“故意傷人者何在?”
見了官員,齊符非但不怕,反而激動道:“我在這裡,我在這裡,我願意投案自首,我願意投案自首!”
只是他想往前走,卻依舊被攔下。
“嗯?”
李沐見狀,白眉皺起,目光直視賈薔,道:“賈公子,莫非想倚勢插手本府訴案?”
賈薔微笑了下,搖頭道:“學生豈有此心?學生只是想告知知府大人一聲,此案的兇手,並不止一人。”
“哦?難道除了齊符外,還有人幫兇?”
李沐心中糾結之極,他吃了齊家太多東西,這次不得不出面,可對面顯然不是善茬啊。
他如今心裡唯一的願望,就是乾淨辦完此事,就立刻告病致仕,以求個善終。
卻不想就見賈薔指了指鐵頭道:“倒不是幫兇,這還有人,也行兇了來着。”
李沐還未反應過來,就聽齊家父子面色齊齊大變,驚聲道:“不好,住手!!”
然而爲時已晚,就見鐵頭隨手抄起剛纔齊符打人的圓凳,一凳砸向了齊符。
他力氣遠比齊符大的多,只一下,齊符便慘叫一聲栽倒在地。
不過,聽他倒地哀嚎的聲量,卻不似要死的樣子……
鐵頭看着賈薔,似乎等待下一步命令,見賈薔微微頷首後,他隨手扔掉凳子,衝着幾乎要衝撞上來的齊家人冷冷一笑。
他方纔看過薛蟠的傷口,雖看似唬人,不過許是先前薛蟠自我保護的不錯,人並未出大問題,因此他也控制好了力道,只將齊符打出了和薛蟠差不多的傷勢。
饒是如此,見齊符額頭上的血一下流滿一張臉,齊萬年仍是目眥欲裂。
知府李沐更是怒髮衝冠,大聲喝道:“放肆!膽敢在本府面前行兇!!”
賈薔面色不改,看着齊萬年淡漠道:“原本只不過是兩家年輕人起衝突,打了一架,你家公子教養不當,出手沒數,所以帶他回去拾掇拾掇,讓他知道天高地厚,也就完事了……京城都中的衙內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只要不似令郎這樣鬧的出閣,誰在乎這個?可惜,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既然齊家主非要結成死仇不可,那我賈家又怎會讓你失望?”
說完,又回頭看向李沐,道:“知府大人,如今兩邊應該算是等罪了吧?學生的要求不高,若是對方判個秋後問斬,我們也認了。若是對方判流放三千里,我們同樣不二話。但若是,我們這邊杖責三百,對方卻罰酒三杯,那,這個官司便是告到總督衙門,打到金鑾殿上,我們也一定奉陪到底。
這大燕的龍庭,是在下先祖們用熱血浸泡,用白骨襄扶而起的,卻不是幾個商賈之族,用銀子堆砌起來的。
已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榮寧!
這是太祖高皇帝御筆所賜之丹書,此刻仍掛在賈家宗祠大門上。
我就不信,幾個靠喝鹽血起家的鹽商,還敢翻天作浪!”
說罷,不理面色驟變的李沐,一身清貴寒氣的賈薔就要帶人離去,不想這時接到齊筠連連使眼色的徐臻卻跳了出來,連聲笑道:“哎喲,誤會誤會,真是天大的誤會啊!薔二爺,這齊符不過是個毛頭小子,不知被哪個給哄糊塗了來這裡,結果以爲這珍珠閣裡的女人是良家清白丫頭,見這位……薛大哥寵愛她,以爲是無禮之舉,這才瞎了心的出手。說起來,他本心是好的。只是這半大小子,最是不知輕重,給人打重了。薔二爺是明白人,必是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所以原來纔沒準備怎麼着,只帶齊符回去修理修理,讓他以後別那麼傻就是……齊世叔,此事齊大哥都已經擺穩妥了啊。就這麼點小事,又何苦結成死仇,是不是?不是誰強誰弱,關鍵是實在不值當,不值當啊!”
徐臻這樣一說,齊筠也勸起齊萬年來,在其身邊低聲道:“父親,原是誤會。這個時機,實在不宜招惹那邊……”
齊萬年沉聲道:“現在鬧成這般,難道還由得我們?”他心裡,多少也有些發虛了。
眼前這位京城來的少年,着實出乎了他的意料。
大帽子扣的連他都心驚膽戰,關鍵人家根底確實壯些,還佔着理……
果真撕破臉,齊家怕是要大出血,也落不到什麼好。
齊筠小聲道:“只要父親答應此事揭過,其餘的自有兒子去伏低做小。祖父大人和父親大人常教誨兒子,對咱們這樣的人家來說,最重要的不是銀子,不是權力霸道,而是和氣生財。”
齊萬年聞言,眼角抽了抽,目光中蘊着些深意的看了長子一眼,道:“既然如此,你自去操行便是。只一點,今晚,無論如何要把符兒帶回家。”
說罷,竟轉身離去。
齊家太爺是齊家的靈魂人物,太上皇六次南巡,之所以每一回對齊家多有誇讚,便是因爲齊家這位太爺着實聰明。
然而齊家太爺對齊萬年,並非十分滿意,反而對齊筠這個長孫十分中意。
這讓齊萬年心裡,難免不是滋味,也因此更偏愛幼子一些。
等齊萬年走後,齊筠先給揚州知府拱手道:“李大人,今日實在叨擾李大人了。接下來的事,還是由我們晚輩自己決定,萬不敢再給李大人添惱了。”
李沐聞言,面色舒緩下來,看着齊筠道:“怪道齊老太爺如此看重你這長房長孫,果然不俗。好吧,既然你們年輕人自己能解決,本府就先告辭了。”
只不想,未等李沐離去,風波再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