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西城,靖海侯府。
看着高大門樓下迎接的家僕,看着奢靡氣派又不失肅重威嚴的王侯府邸,閆三娘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
她骨子裡,仍是將自家當成海匪之門。
雖然在小琉球時,安平城古堡也不算茅草屋。
只是那座城堡是一座戰爭堡壘,且由那麼多海匪叔伯們一起居住。
千萬不要將這等地方想的多麼高大上,隨處可見的便溺會提醒你,那裡骨子裡始終是上不得檯面的破落地。
再看眼前……
賈薔看出了閆三孃的心情,笑道:“這份家業,都是你這個四海王之女,爲閆家一手打造下來的。”
聽聞此言,讓尼德蘭、葡里亞、東瀛等海外夷國驚懼膽顫的海娘子,這刻卻羞紅了臉,小聲道:“都是爺給的。”
“嘖!”
跟在一旁看熱鬧的李婧吃不住這勁兒了,驚奇的看着閆三娘道:“咱江湖兒女都沒這個浪勁兒,怎你這海娘子……也對,海上的浪是比江湖上的更大些。”
閆三娘纔不怕她,啐道:“我們海上的人,才最知道敬天畏地,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要不是遇到爺,我們閆家這會兒不知道在哪個荒島上貓着,許已經被狗賊黃超捉住喂海忘八了。爹爹的傷病也熬不到今天,更別提報仇了。我從沒謝過爺,因爲大恩不言謝。可心裡卻不能忘!”
李婧生生氣笑,對賈薔道:“爺,這就是你說的實誠姑娘?罷罷罷,我說她不過,回頭讓王妃娘娘來說她!”
閆三娘一下得意起來,麥色的肌膚笑出一朵花來,道:“你打這個主意卻是想錯法兒了,我和王妃娘娘好的不得了!哪回出海,我都撿好些好吃的好頑的稀罕物兒回來送給娘娘,她可喜歡我呢!”
李婧愈發笑的不得了,心裡倒是認可起賈薔的說法來,的確是個單純的,討好人都做到明面上。
“阿姐!!”
“阿姐回來了!”
兩個不過六七歲的小男孩兒穿着錦衣一路狂奔過來,身後還跟着十來個奶嬤嬤和丫鬟。
“阿羅!”
“小四!”
閆三娘看到兩個親弟愈發高興。
她兩個兄長已經在那次背叛襲島中,爲了保護她帶着閆平和家人離開斷後戰死。
經過那一次後,她也愈發在意家人。
看着閆三娘一手一個抱起兩個幼弟,李婧在一旁羨慕不已,她家裡若是有個兄弟,那該多好……
“阿姐,爹在書房裡忙差事,娘和我們一起來接阿姐,就在後面。”
小四正在換牙時,說話也漏風,有幾分害羞的看了看賈薔、李婧後,同閆三娘說道。
閆三娘擡頭看去,果不其然,就見其母一身綾羅一派富貴景象官家太太的打扮走來。
瞧見閆平妻要上前見禮,賈薔擺擺手道:“自家人不來這些……我們過來站站,讓三娘回家轉一圈,即刻就要進宮,連靖海侯一併要請入宮中。太太若是家裡沒甚意趣,也可一併進宮逛逛。”
閆平妻劉氏聞言還未來得及說話,後面傳來閆平的聲音:“哼!她一個婦道人家,無事進宮做甚?”
閆三娘忙擡頭看去,就見她父親閆平,一身華貴飛魚蟒服,坐在輪椅上由人推着過來。
閆三娘忙上前去見禮,閆平擺了擺手,隨後一本正經的與賈薔抱拳見禮。
賈薔笑道:“太太今日也要受封一等侯夫人的誥命,進宮也無妨。”
“罷了,今日有正事相商,太太也不習慣進宮的禮數。笨的緊,學了這麼久也沒學明白。”
閆平毫不客氣的數落着劉氏。
劉氏倒是好脾氣,笑眯眯道:“那麼些禮數,何處該淨手,何處該更衣,哪處該走快些,哪處該走慢些,還要磕頭作揖,我哪經過這些?”
賈薔微笑道:“不想學就不必學,回頭我給宮裡打個招呼,往後太太再進宮,就當串門子就行。”
劉氏剛高興起來,可看到閆平吃人一樣的眼神,忙訕笑道:“罷了罷了,我還是不去給王爺和老爺丟人了。再者,我聽說連王爺都不大喜歡宮裡,我也不上趕着去了。”
賈薔呵呵笑了笑,不再多言,告辭了劉氏和兩個小舅子,與其他人一道前往皇城。
此時,天已暮色。
……
皇城,養心殿。
尹後坐於鳳榻上,上下端詳打量了閆三娘幾回,臉上的驚歎色愈濃,道:“未想我大燕花木蘭,竟還是個如此標緻的美人!”
養心殿內諸人聞言心中暗笑,單論五官相貌,閆三娘絕對當得起絕色美人的評價。
可是常年在海上奔波,風吹日曬的,膚色較深,再加上一雙大長腿,身高比尋常男人還高,按當下士大夫們的審美,無論如何也和美人夠不上邊兒。
閆三娘自己都不信,淺笑謝過恩後,多留意了尹後一眼。
她見過家裡的內眷,一個個都是絕頂美人,尤其是那位秦大奶奶,當真連她這個女人見了心都會多跳兩下……
可是那麼多頂天好看的女人,和眼前這位太后比起來,似乎都差上一分……
倒不是相貌,而是那份優雅親和的氣質……
卻不知尹後此刻心裡也在感慨:賈薔還真是,品味獨特啊,瞧這膚色,瞧這身段,瞧這一雙大長腿……
不過,他倒確實喜歡頑腿……
賈薔沒功夫去理會女人的心思,他同林如海道:“五軍都督府內,要有一個知海事的。眼下大燕雖無精力大起海軍,可水師軍官學院卻可辦起。”
林如海點了點頭,道:“此事你和五軍都督府商議就是,趙國公府那邊通通氣。”
說罷,卻又看向閆平,道:“令嬡於水師海戰一道之天姿,雖古今千萬鬚眉亦不及也。自爪哇悄然折返回安平城,一戰平息大患後,老夫贊其有古來名將之風采。吾等欽佩之,雖無上陣作戰之力,可若有甚麼能爲之事,讓她萬不可謙遜客氣。大燕海師之重,將來都要指望她呢。只是未想到,令嬡言並未他難,只一點,怕將來不能再領兵出海。老夫奇之,蓋因深知薔兒與別個不同,從不以爲內眷不可做事,只能藏與深閨中。
雖然此事爲許多人詬病,但老夫往小琉球走了一遭,旁觀多時,發現也沒甚麼不好。尤其是令嬡,若非她,薔兒絕無今日之局面,因而問之。
不想,原來不是薔兒不許,是靖海侯不許?”
閆平不是小家子的人,也不是沒見過大世面,可如今身處九重深宮,天下至尊至貴之地,仍難免氣短,乾笑了聲,道:“到底是女兒家,拋頭露面,不大合適……高門規矩重,禮數多,我也是怕她將來落不得好。不如就在家裡,相夫教子纔是本分。”
林如海笑道:“我道甚麼……靖海侯在小琉球時也該知道,縱是小女,還有薔兒的其他內眷,只要有些才華能爲,都不會賦閒着。也是好事,不然好好的孩子,都關在院子裡,豈能不勾心鬥角?如今各有各的正經差事,老夫觀之,一個個也都樂在其中。若只三娘子一人留在空蕩蕩的院子裡,豈不愈發難熬?”
閆平聞言,眨了眨眼,斗膽看了笑吟吟拉着閆三娘說悄悄話的尹後一眼,隨後抿了抿嘴,問林如海道:“都到了這樣的地步,王爺說不定甚麼時候就變成……難道王妃娘娘她們還在外面……在小琉球做事?”
林如海看向賈薔,賈薔笑道:“這有何不可?別說她們,太后娘娘這兩年都要四處走走。都說天家坐擁大燕十八省,富有四海。可多少天子,一生也沒見過皇城之外是甚麼模樣。這樣的天家,又有幾分意趣?若說別家,讓內眷出去做事怕還有人說嘴。可天家中人出去,那叫體察民情。日後海外乃重中之重,海師無三娘子在,我不踏實。當然,靖海侯若果真想讓她早點家來,就看你老何時能爲大燕培養教誨出更多的海師將領。”
閆平扯了扯嘴角,甕聲道:“成,反正是王爺家事,我沒甚好說的。”
擺平此事後,林如海問賈薔道:“西夷各國的公使到津門了?”
賈薔點頭道:“明日進京,談判。”
林如海叮囑道:“薔兒,大燕的形勢,你心裡也是有底的。連續數年的大災大難,家底耗費一空。莫說北地,便是南省富庶之地,也是傷筋動骨。朝廷如今的嚼用,都是得自皇家錢莊的借款。所以,能談和,就談和。就我所知,德林號也是繃到底了,攤子鋪的那麼大……”
賈薔自然明白這個理兒,別的不說,東瀛一戰打的倒是威風過癮,也解恨。
可小琉球儲備二年的子藥炮彈,經過東瀛一戰,算是徹底見底了。
若非在爪哇從尼德蘭武庫中抄了一回大底,小琉球的家底甚至都未必能撐得起東瀛這一戰。
賈薔笑道:“倒不是打不起,三娘才賺回來三百萬兩銀子。不過眼下還是以發展壯大爲先,爭取兩年太平光景。也不必露怯,那三百萬兩銀子故意讓他們見識了番,讓他們心裡也有些數。先施之以威,再談合作罷。”
林如海道:“待見完西夷諸國公使,你就要奉太后娘娘出巡天下了。可還有甚麼要準備的沒有?”
賈薔笑道:“該辦的都辦穩妥了,京裡有先生在,我也放心。”說着,他看向尹後和閆三娘,笑道:“說是巡視天下,其實就是各處逛逛,吃喝頑樂。自打揚州起,被先生和韓半山引入官場,這三四年裡,幾無歇息過一天。一會兒擔憂形勢之變,一會兒還要擔憂功勞太著,引得天家忌憚。再加上辦的那些事,可謂舉世皆敵,所以戰戰兢兢,不敢有一日懈怠。如今大局抵定,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林如海看着賈薔好笑道:“若是別家師長聽聞自己弟子如此說,要去懈怠偷懶,吃喝頑樂,那必是要動怒的。偏爲師聽聞你要歇息了,反倒鬆了口氣。歇兩年就歇兩年,好好陪陪你那些子嗣。都十多個,一半你連面都未曾見過。也不知過二年回來後,你又有多少子嗣。”
賈薔目光在閆三娘肚子上頓了頓,嘿嘿一笑。
尹後則笑道:“天家血脈凋零,已經到了十分險難的地步。如今倒是好了,秦王憑一己之力,重新抵定了社稷之本。”
賈薔哈哈一笑,看着尹後道:“過獎了,過獎了!”
林如海眼睛眯了眯,同賈薔道:“薔兒,趙國公府白天時往武英殿送了封信,說老公爺想見見一戰破萬國,又打敗東瀛的傳奇海師將軍。正好靖海侯也在,一併過去坐坐罷。”
賈薔乾笑了聲,一行人出了宮,往趙國公府行去。
待諸人走後,尹後面上難掩失落。
如今她雖仍於名義上貴爲太后,在林如海未回京前,她的地位也和從前沒甚太大變化,於權勢而言,甚至猶有過之。
因爲賈薔不愛理會政事,軍機處的大小國事,都會拿與她過問。
但林如海回京後,形勢就急轉而下了。
一應大小軍國之事,再無她插手分毫的機會。
林如海性情溫雅,處置起國事來也不似二韓那般如火如鋼,但是那綿裡藏針的手段,更讓人無處施力。
至此,尹後才真正體會到,亡國之痛!
好在,那人不是沒良心的,若不然……
尹後行至窗邊站定,望着外面的月色,眸光閃動。
賈薔是她從未見過的男人,他的所思所想所求,都是亙古至今,帝王中從未見過的。
最重要的是,他並非只是妄想,而是實實在在的做成了大事。
開疆拓土億萬裡,這還只是開始……
他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尹後深深期待之……
或許有一日,他真會如他許諾的那般,也與她一個封國,建一人間女兒國……
……
東海,小琉球。
安平城上,於高處遠眺,海天一色。
天上一輪月,海上一輪月。
又如何分得清哪裡是天,哪裡是海……
賈母看着地毯上滾爬一地的嬰孩,又看了看幾個抱着嬰孩頑笑的孫媳、重孫媳……
再看看站在女牆邊,無限惆悵的寶玉,和離的遠遠的孫媳姜英,心裡的滋味,真是一言難盡。
唉,想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