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街,豐安坊。
萱慈堂。
看着飯桌邊筷子不停,雖吃相不差,而吃的飛快的賈薔,尹家太夫人仔細打量了稍許後,同秦氏笑道:“我說甚麼來着?薔兒必不會如坊間謠傳那樣,要當董卓,做曹操,飛揚跋扈!”
賈薔聞言擡起頭給了個笑臉,吃了口湯後,又繼續埋頭吃了起來。
一旁尹浩妻子喬氏笑眯眯的親自與他添飯盛湯……
賈薔這次回京,可謂是石破天驚,驚世駭俗到不能再驚世駭俗了。
按普通人來看,怎麼着也是回京來改天換日,皇帝輪流做,今年他來當……
可賈薔進門兒後,連神情都看不出和出京前有甚麼兩樣,一如既往的清秀俊氣,溫良謙遜。
丁點兒沒有帶兵回京血屠二營的煞氣和封鎖神京的霸道……
秦氏笑道:“瞧着是沒什麼變化,就是更俊秀了些。誰能想着,長的比女孩子還好看,能辦下這樣大事來!”
二太太孫氏不關心那些,只關心問道:“薔兒,子瑜可還好?”
賈薔擡起頭來樂呵呵笑道:“好着呢!子瑜最好觀海,每天清早日暮,都會去海邊看日出日落。還喜歡撿貝殼海螺,喜歡吃螃蟹……生活的很是幸福,就是常想家,想老太太、太太們。”
“好好!那就好!那就好……”
孫氏說着,就落下淚來。
賈薔放下碗筷,道:“這次回京,原只准備待三天。將我先生,家眷,舅舅一家,還有尹家接上,若是宮裡娘娘願意走,也一併接上,去小琉球上過日子,絕不會比這邊差多少。未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如今娘娘和太子怎麼說也不肯放我走,回頭只能把子瑜她們再接回來……母親且放心,最多到年底,應該就能回來過年了。”
孫氏自然連連點頭,一聲“母親”更是叫的她心花怒放,怎麼看這姑爺都滿意。
一旁二老爺尹朝打量了這個女婿半天,這會兒忍不住開門見山問道:“薔哥兒,你怎麼想着帶兵回京的?”
尹家太夫人呵斥了聲,尹朝嘟囔道:“自己家裡,就問問,就問問……”
賈薔用帕子擦拭了下手和嘴角,見衆人都看着他,便笑道:“原也想着溫和些的方式,可後來聽說,那位已經到了歇斯底里六親不認,甚至對娘娘都動手的地步,我就再無僥倖之心。”
衆人也真唬了一跳,原以爲他會說是回京勤王來着,沒想到說這麼直白……
連尹朝這樣不着調的,手都抖了下,然後趕緊給賈薔夾菜,一迭聲道:“多吃點,多吃點,好堵住你的嘴……”
賈薔哭笑不得道:“岳父大人不是說自己家裡……當然有一說一。”
尹家太夫人嘆息一聲道:“只是再沒想到,你有膽魄做到這一步。”
賈薔道:“又不是想造反坐江山,就是想求活。天子身邊有奸佞嫉妒我師徒功高,新政至今,大半功勞都是先生和我做成的,海糧一事,更是奪盡武英殿光彩。其實便是天子未在地龍翻身中受傷,也容不下我們了,只因功高蓋主。”
尹家太夫人看着賈薔納罕問道:“藏拙二字,你這孩子不會不明白吶,怎就如此鋒芒畢露?”
賈薔道:“老太太,非我師徒好賣弄不知進退,只是那些事,原就非我二人不能爲之。半山公、邃庵公皆天下數得着的大才,可叫他們去辦這些事試試?
再加上,事態緊急,事關數以百萬計黎庶生計性命,所以先生告訴我,遇到此等情形,既然非我不可,那就當仁不讓!
大丈夫行於世間,當有所爲有所不爲。若無敢爲天下先的氣魄,唯唯諾諾瞻前顧後,又何言頂天立地之大丈夫?”
一番話,說的萱慈堂上諸多女輩一個個眼中生光。
這就是大丈夫!!
二太太孫氏最爲高興,爲尹子瑜高興,這就是她的親姑爺!
唯有尹朝看這小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真他奶奶的能扯臊!
尹家太夫人感慨道:“到底是名重天下的林相爺,非我等無知婦人可揣測。好啊!好!有這樣的先生教導着,我們這些內宅娘們兒們,也不必再多嘴多舌了。半點用不頂,只會貽笑大方。”
衆人又說笑了陣後,尹家太夫人問道:“宮裡娘娘可還好?”
賈薔點頭道:“很好。今日天子禪讓詔書已經明發天下,很快太子就要登基,娘娘晉爲皇太后。太皇太后早起召見了文武百官,澄清了衣帶詔的謊言。並宣佈自此閉宮榮養,以後千秋萬壽皆不過。總之,從今往後,娘娘就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且太子觀政尚未結束,朝政由娘娘和四大顧命輔佐……總之,一切皆安。”
聽聞此言後,尹家上下都一片歡喜。
苦熬苦掖多少年,已經不是夾着尾巴做人了,根本就是將全身上下包裹起來,不露一絲漏洞於外,內中心酸艱難,實不足與外人道來。
終於,如今也見到了花團錦簇,也看到了燈綵佳話……
也不知怎地,看到尹家上下如此高興,賈薔心裡這才鬆了一口氣。
要是再藏着掖着,那也太嚇人了……
正當一家子高興時,卻見尹褚自外進來。
如今尹褚爲顧命大臣,軍機大學士,再加上國舅的身份,當真貴不可言。
除了尹家太夫人外,一家人起身相迎。
尹褚與尹家太夫人見禮罷落座,目光自然先落在賈薔身上,不無感嘆道:“也不到一年的光景,竟讓你死中求活,將天都捅出個窟窿來,眼見着,都要封王了……”
這話讓尹家上下又是一陣驚喜,尹家太夫人看着賈薔高興笑道:“果真要封王了?”
賈薔笑道:“差不離兒……不過郡王和國公,也沒甚分別。”
尹褚搖頭道:“區別大了,異姓王本就難封,更何況還是實在封疆的……”
此言一出,連尹朝都唬了一跳,道:“真分封?”
打漢之後,分封制就幾乎名存實亡,偶有死灰復燃之象,也很快煙消雲散。
尹家太夫人都驚喜問道:“分哪處?莫非是小琉球?”
尹褚搖頭道:“香江……”
賈薔笑着解釋道:“就是粵省那邊臨海的一個小漁村。”
衆人好一陣無語……
尹褚提醒道:“也不算很小了,總也有一縣之地。最重要的是,有了封地,便是世襲罔替之王爵。薔哥兒,小琉球是一份大基業,必是留給林相之女的。這香江,該是子瑜的了罷?”
賈薔:“……”
“怎麼?有問題?天大地大,孃親舅大……”
尹褚話沒說完,尹家太夫人就聽不下去了,皺眉道:“好端端的,你說這些做甚?薔兒纔多大……”
即便是分家,也是賈薔死後的事,現在說這些算甚麼?
尹褚搖頭道:“我聽聞五年後他就要南下,林相年後就要南下……不是我這個當大伯的多事,只是聽說子瑜如今就很艱難了,以郡主之身,竟與別人伏低做小,見面先行見禮。等到……”
“夠了!”
未等尹褚說盡,賈薔忽然喝了聲。
這一聲喝斷,讓萱慈堂上原本尷尬的氣氛,驟然冰冷。
賈薔站起身來,居高俯視尹褚,緩緩道:“大老爺重視如今的位份,認爲眼下尹家當與賈家劃分開距離,以免被清流唾罵,影響你的前程,這些我可以理解。但是,又何須用這等方式?”
尹褚臉色陰沉下來,沉聲道:“你這是在教訓我?這是哪家的規矩!!”
賈薔看了尹褚稍許後,忽地笑了笑,輕聲道:“大老爺,我尊重你,只因爲你是老太太的長子,皇后娘娘的兄長,是子瑜的伯父……僅此而已。
你最好,明白你的位置。”
說罷,賈薔與尹家太夫人躬身道:“今日還有諸事繁忙,就不久留了,過些時日,再來與老太太請安。”
……
賈薔離去後,尹家太夫人打發下去秦氏和哭的泣不成聲的孫氏,萱慈堂上僅留下尹褚、尹朝兄弟二人。
看了眼怒氣衝衝的尹朝,尹家太夫人皺眉問尹褚道:“果真如薔兒所說,你是爲了撇清干係?”
尹褚緩緩道:“母親,兒子成爲四顧命之一,又驟升軍機大學士,位列宰輔,清流中外戚之禍四個字,不過一夜間就流傳開來。母親,西苑那場兵變,衆說紛紜。但對於天子的下場,卻都諱莫如深。兒子遍觀史書,都找不到一個賈家能保全下來的先例。等到時局穩定下來後,必有清算時。”
尹家太夫人沉聲道:“宮裡娘娘會護着他,小五……”
尹褚搖頭截斷道:“宮裡娘娘最多能護住他的子嗣,這也是我代子瑜問他要香江的緣由。至於小五……再怎麼說,小五也是天子之子,又怎會不知道,他父皇生前最想殺的人是誰?更何況,亙古以來,哪個天子容得下私自帶兵進京的臣子?
如今這般榮寵籠絡着,不過是爲了暫安其心罷。”
尹家太夫人沉吟片刻後,緩緩道:“人家不是要走麼?就不能留一條生路?”
尹褚皺眉嘆道:“他花費半年光景訓練出四千兵馬就能從南到北縱橫無敵,橫掃振威、耀武兩大馬步強軍,誰敢放虎歸山?再者,就算信任他不反,可手中握有如此強軍,他的兒子也不反?他的兒子不反,孫子又如何?”
尹家太夫人聞言心中發涼,她縱是個明白人,可朝廷上的事,也難以盡覽於心,但對人性人心,她還是很明瞭,輕聲道:“你說的這些,都在理。只是你能想到的,薔兒會想不到?林如海會想不到?”
尹褚眉間山字紋愈發緊皺在一起,道:“所以年後林如海會南下……至於賈薔,宮裡到底如何暫安其心,娘娘未同我說。只讓我信任賈薔就是……
妹妹自幼比我聰明,手段也比我高絕,或許,她真有能攏得住賈薔的手段罷。
我也非是見不得他好,他果真能落個善終,我也樂見其成。”
尹家太夫人不知想到了甚麼,面色微微一變,眼睛中閃過一抹複雜,隨後嘆息道:“但願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