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衣道姑

這時,只聽一人幽幽道:“沈將軍好一付忠肝義膽!”

隨說話聲,從樹林中走出一個青衣道姑來。

望着這青衣道姑,沈光只覺心中陡地一緊,一眼不瞬地盯着道姑看着,說不出話來。

那道姑黃皮寡瘦的一張臉,扁扁瘦瘦的身子,負着一個布囊,樣子並不出衆。

但沈光看着道姑布囊口露出的一截鐵鏽紅的雞翅木柄,只覺眼前光風霽月,水木清華,風軟花柔,山秀江麗。

——因爲這道姑所負布囊所露出的,乃是一柄拂塵的拂柄。

這道姑雖然貌不出衆,但看在沈光眼裡,只覺其人云鬢風鬟,風姿綽約,目蘊靈秀,體含風流,一股說不出的嫵媚美麗,從這木頭般的身材內,透出來。

蔡允恭也已看出異狀來,臉上一麻,聲音已發澀:“今日何日,不意在這江都,得睹出塵風姿!”

道姑咭地一笑,柔聲道:“這等打扮,只是矇蔽一下世俗耳目罷了,我知瞞不過你們。”說話之間,取下道冠,把薄若蟬羽的面具揭下,頓露出紅拂那雪玉似的容貌,一頭青絲順肩傾下,讓兩個男人心裡俱都一蕩,彷彿兩顆心兒俱在這柔滑的青絲上傾跌下去,落入萬丈深淵,飄飄忽忽,不知所止。

一種又痛又空的感覺,又熟悉地回來了。

沈光長吸一口氣,攝一下心神,望着紅拂,說話有些發楞:“你、你不是跟了李靖,在李世民那裡嗎?怎地到這兒來了!”

“……”紅拂只笑,不語,盈盈眉眼,似是在看蔡允恭,卻又像在一直看着沈光,沒離開過。沈光只覺這一刻兒的感覺,彷彿是做夢,令心地恍惚,恍惚中又覺快活,又覺空虛,還生悵惘,還含愁苦。這種百味交集的滋味,實在是無法分辨,更無法用言語形容。

蔡允恭在旁開了口:“凌華此來,是不是爲了李孝常二弟的事?”

沈光一聽,頓時明瞭紅拂所來何事:李孝常本是華陰的城主守將,但他卻把華陰雙手拱奉給李淵父子了。這在皇帝看來,便是叛變,一怒之下,把他隨皇帝南巡的二弟抓起來囚禁,準備擇日殺之。紅拂此來,該是受李世民父子委託,來江都救人。

紅拂見沈光恍然大悟的樣子,淡淡一笑:“李孝常家區區小事,還犯不上我千里風塵,來這江都一行。”

蔡允恭聞言,臉色一沉:“如此說來,你是爲破野頭氏兄弟與普六茹廣而來的?”

沈光一聽,眉不由一鎖。

破野頭氏,指的是宇文述宇文家族。宇文化及在去年他父親宇文述死後,被皇帝任命爲屯衛將軍,兵權在握。宇文智及擔任將作少監,主持朝廷所有修造宮闕的大任。宇文兄弟在這一刻正是大權在握,威勢最盛之時。紅拂若此時要報當年被辱之恨及父親被殺之仇,對陣宇文兄弟,奈何他們手下有數以千萬計的兵馬!這仗,還沒開戰,便先輸了三分。

而若是爲找普六堅茹廣而來,那可是要找當今皇帝的麻煩來了!

卻聽紅拂說:“去年十月宇文述在江都病亡,皇帝廢朝哀悼,追贈他爲尚書令,備極哀榮。這也罷了。說來,許國公宇文述在大隋朝,也算一代人物。但不該的是皇帝封宇文化及爲右屯衛將軍,襲蔭爲許國公,宇文智及這廝也當了將作少監。不說宇文智及與我之間的私仇,衝着長安城這麼多被宇文智及兄弟所害的好女兒,我也得找宇文兄弟算算這筆賬。至於皇帝,我史伯父一家、我張家兩代家破人亡之仇,都與他脫不了干係。他又差點將我毀辱。新仇舊恨,也不能不好好算一算!”

紅拂說至此,將一雙大眼瞪着沈光,淡笑一聲:“沈將軍,皇帝把你提拔爲將軍,你隨他攻高麗,征戰疆場,他論功行賞,讓你成爲給使營統領,對你寵賞有加。但這只是對你有恩。而且他也不但對你有恩,對你們整個給使營的每個人,都厚賞有加,讓你們騎最好的駿馬,喝最好的美酒,穿最好的金銀盔甲綴珠戰袍,並厚賜你們家人綢緞金銀,讓你們威風八面地馳騁宮城內外。從東都到江都,二千里路,四十多座離宮,能威風凜凜來回其間的,也只有你們給使營的禁軍大老爺。”紅拂說到這裡,一頓,一雙黑多白少的俊眼,帶着責問望向沈光,“只是,皇帝如此,雖然對得起你們,他可對得起天下百姓嗎?別的不說,爲了造這條運河,天下投下多秒百姓血汗錢進去?爲了造這條運河,河監麻叔謀鞭下也不知造就了多少血淚冤鬼?你若是如此是非不分,也枉稱什麼長安名俠了!”

沈光被紅拂這一說,不由臉皮掙得通紅,作聲不得。只是將一口鋼牙暗地咬銼。

蔡允恭見狀,嘆口氣道:“沈大俠參與高麗之役,也不過是履行其忠君愛國,爲王前驅之志。凌華若以此見責,未免過了。”

紅拂也嘆一口氣:“舍人此言差矣。便徵高麗,也非義戰,俠者不與。高麗本我鄰邦,且是小國,勝之不武,而一旦招敗,則喪仁義之國風,滅上國之威儀,遭天下之怨尤。沈將軍雖然立功異域,然於國事,徒然無補。不但無補,兼且有害。勞民傷財,喪師辱國,罪莫大矣!”

見紅拂如此說,沈光神色慘淡,神情黯然,若喪其魂。

蔡允恭心中暗爲沈光惋惜,面對侃侃而談的紅拂,心中暗爲沈光而負氣:“凌華此來,總不是就爲了損沈將軍一番麼?”

紅拂認真地望着蔡允恭:“我是特地爲你們而來。”

“哦?”沈光、蔡允恭聞言俱神色一動。

“舍人文思才情都是上佳人選,爲人正直。沈將軍一身武藝,劍術高超。兩位是人中之英,一如海中明珠,石中昆玉。奈何兩位不思明珠暗投之不智,欲與鮮卑普六茹氏破野頭氏這等羣兇惡黨,玉石俱焚於江都!我誠爲兩位惜之。”

“這……”蔡允恭望着紅拂懇切的眼神,不由陷入沉思,沉吟道。

沈光望向紅拂,紅拂用期待的眼光注視着自己。

沈光頓覺心裡亂極了,像塞滿了亂草。

“你、你是來作說客來了……”沈光喃喃道。“但皇帝對我如此恩顧,我,我又豈能負他?”

“你們……好好想想吧。”紅拂扔下一句話,揚長而去,“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君而事。識時務者,方爲英雄。——紅拂先予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