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密意深心

楊玄感臉色發白,呆住。

在場諸人俱呆住。

——冷汗,從楊玄感鼻尖,慢慢沁出,密如細露!

紅拂見狀,淡淡笑了。

她手腕一振,扣在楊玄感咽喉處的紅拂塵倏地一縮,回到她手上,順勢之下,將紅拂塵插在背後:

“你因父親被制,關心而亂,被我出其不意所制,非戰之罪。如此勝你,勝之不武!況且我史伯父被殺與家父被殺,責不在你。你我立場敵對,你縱對我不利,迄無大過,姑放你一馬!”

楊玄感聞言,臉上不由騰起一陣紅雲。

紅拂腳下一蹴,將腳下的“真楊素”蹴出,冷笑道:“真英雄,不是人高馬大、外表威武便可裝的。匈奴使者尚知牀頭捉刀人,我既受楚公風鑑之術,又身爲驪山老母之徒,又怎會輕易被你所愚?一介傀儡,也來魚目混珠!”

見紅拂如此,在紅拂刀下的“假楊素”哈地一笑:“算你有眼力。只是既知我是真的,爲何又有釋我之舉?”

紅拂淡淡一笑:“我既能放,便能再製你。這是有意一放,一測真假的。高明如國公大人,深沉如柱國將軍,事涉生死俄頃,至親安危,也難免露出人性弱點來!當你們祭出‘李代桃僵’之招,以爲我上當受騙,自以爲得計時,也正是你父子防備之心最鬆懈之時,正好讓我再次出手,不但重新制住國公,還饒上柱國將軍這一利息!我若是要對你們不利,多一人,豈不更多一份談判的籌碼?”

紅拂說至此,將刀一收,輕輕一退,離開“假楊素”:“既然合作,就得心誠。國公,現在你也是自由之身,如此,大家不受脅迫,纔是公平合作!”

見紅拂此舉,大家不由又一怔。望向紅拂目光或驚詫,或愕然,或好奇。也有人露出狂喜之色,有人露出惋惜之情。

紅拂向那露出狂喜之色者冷冷投了一眼,目如閃電,看得那狂喜之人頓若遭電擊,臉色一灰。

紅拂向那露出惋惜之情者一笑,表示理解與承惠感謝。

紅拂淡淡道:“與其晚放,不如早放。至於我與國公之間的恩怨,將來自有了結之時,又何必急在今朝?”

楊玄感看着紅拂:“你不怕我父子今日殺你?”

紅拂發出一聲爽朗清亮的長笑:“國公大人與柱國將軍若想殺紅拂,又豈會等到今日?若紅拂這一點還沒想透?又如何配作國公與柱國將軍的對手?又如何入宮,作得了那等大事?”

楊素看着紅拂,拈髯仰天大笑:“好,也只有出塵,纔有些意思,勉勉強強可配作我楊素的對手!”

“出塵,我們就好好一博!”

紅拂快要入宮了……

紅拂是當年名將張千秋之女……

皇帝有可能封紅拂爲美人或婕妤……

各種關於紅拂的消息在京城長安、都城洛陽與江湖上盛傳,坊間說得更是有鼻子有眼,說皇帝如何御幸楚國公楊素司徒府,後花園如何遇見紅拂,被一笑銷魂,迷得五迷三倒,廢茶忘食,如何長嘆短籲,徘徊反側,輾轉難眠。蕭皇后如何探討皇帝心事,三召紅拂入宮,觀其容聽其言試其德測其才,讓紅拂與宮中的什麼朱貴兒、袁寶兒、薛冶兒、妥娘、沓娘、吳絳仙等鬥才比豔,把衆人一一比下云云,把種種皇帝恩幸美女的故事盡市井細民想像,繪聲繪影,說得個不亦樂乎。

而紅拂,還靜靜地住在司竹園,以俟王命。

因紅拂是皇帝御點入宮之人,楊素便將原先給李靖住的那座宅第,讓紅拂入居,清靜養心。

紅拂由楊玄感處得到的最新消息,是皇帝從江南迴來,在洛陽小住後,即率百官西行而來,回輦京城。

本來,若皇帝在洛陽長住,若有召入宮,紅拂還要東行。西京東都間路途迢遙,還得車馬風塵,走上十天半月。這下皇帝要西來,自是省了往赴的麻煩,在司竹園以不變應萬變了。

這段日子,對一般人來講,是極爲難熬的。但紅拂打發這段日子自有妙法:

坐關煉氣。

她正好借這段時間,參悟驪山老母所授的道門絕藝:

“臨、兵、鬥、者、皆、陣、列、於、前!”

丁鈴鈴。丁鈴鈴。

一陣銅鈴搖響的聲音。

“主人出關了!”

府中頓時七手八腳忙開了,迎接紅拂走出她坐關的“玄圃”。

紅拂七天七夜不吃不喝,封閉在書房裡“坐關”,人們本以爲出來時紅拂一定十分憔悴,哪知紅拂出來,絲毫不減卻天姿國色,反更見秋水爲神冰爲骨的清逸,綽約直如射姑仙子。

紅拂的目光卻溫煦,如春風拂過衆人投來的一張張驚奇、豔羨的臉,微笑:

“凌華坐關,讓大家辛苦了!”

衆人頓齊聲謝道:“應該的。”

紅拂注意到總管手上兩份名刺:“期間有客來訪嗎?”

總管稟道:“蒲山公李密,大俠沈光曾來拜訪,會主人正在坐關,遂留下名刺,說若主人方便時,請約時間,以便再登門拜謁。”

紅拂說:“煩知會他們,分別爲明天與後天吧。”

“你真要入宮?”李密問。

“我意已決。”紅拂說。

李密長嘆一聲,無語立起,慢慢走向窗口。

紅拂注視着李密的背影,李密烏黑的頭髮梳得整齊,戴着高頭巾子,穿着青色錦袍,體型勻稱,肩平腿長。

這人腦後智骨突出,才具一流。沉着處世,見解卓越,實是當世英才。

但……

紅拂望着李密,在胸中也發出一聲幽幽長嘆。

這時,只聽李密以那好聽的帶着金屬音的男高音,輕聲低吟: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

我來自東,零雨其蒙。

我東曰歸,我心西悲……”

紅拂聞絃歌而知雅意,這首《東山》,其結尾是:“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蒙。倉庚于飛,熠耀其羽。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李密以爲她真要入宮以求幸福了,婉言諷勸,與皇帝“其新孔嘉”,開初也許很幸福得到寵愛,但“其舊如之何?”到了以後又會如何呢?

難得他……如此,關愛!

紅拂在此時,心中涌過一股暖流。但入宮刺帝,這等事,又如何與他明言?她將捲入宮中暗流洶涌的政治漩渦中,吉凶難料,哪有什麼“其新孔嘉”?……他,終究還是隔了,萬水千山。

在紅拂思緒紛亂中,李密已吟完詩,低聲道:“也許,你是意不在彼,另有所圖。那麼,要不要我的‘十三鷹’相助?”

——原來,他也並不真的全無所知。

但,入宮後變化,非人所可預知。恐也非人力所可逆轉。這該是一場命中註定的劫,度過便度過,若度不過,再搭上些人,又有何益?徒讓九泉之下,因有所欠,心靈不安!

紅拂心中悲苦,臉上卻言笑晏晏:“多承蒲公情義,凌華此去,又哪用得着你那鷹揚勇士?”

李密驀地轉身,大步向紅拂走來。

他想伸手扶向紅拂肩頭,但紅拂望着他,退了一步,微微搖頭,目光懇切:“凌華的事,還是讓凌華自己了卻吧,何敢再煩蒲公……”

李密的手在空中停下,目光變得熾烈起來,深沉之色化爲慷慨之氣,在臉上流動,躍然,如蟄龍欲起,起舞九天。

李密道:“我雖不知你此行所圖,究爲何事。但若有所命,密此七尺軀,願爲蹈湯赴火!密千萬囤積,三百鷹揚,隨時願爲所用!”

紅拂望着李密亮若朗星的眼睛,黑臉自有一種神秘、英武,令人心儀。然而……紅拂心裡如一陣風低低吹過,感到一縷隱隱若痛的感傷,爲這對自己一往情深的英傑之士的未來命運與自己生命中不測的風雲哀惋。

要花多少心力,才能解脫命運加諸她與他生活中那些隱藏的災難與禍殃,使前途化險爲夷,讓人生遇難呈祥?輝煌之時,伴着黑暗的陰影,災難後面跟着福運但伴在其後的,還有更大的風高浪急,淺灘險礁!有時,不唯需要智慧,還要具備勇氣,才能對付危機,穿過黑暗,把握無常命運中偶然一現的光明時機,贏得勝利!

……

紅拂深明風鑑之術,看着這個將來命運中註定大起大落,輝煌無比又兇咎相伴的故人,自己身膺報仇重任,臨別無遠,此行當是生死分訣。不由哀痛無已。然而這一切又無法明言,怕自己妄言休咎禍福,反給對方造成不應有的差錯紕誤,誤了對方大好前程。紅拂便只有儘量以寬慰與諷勸,以表心中那難言的情懷:

“蒲公祖輩歷爲國公,令尊大人爲我大隋一代名將,驍勇善戰。文帝時,公即受蔭封,但能折節向學,與柱國將軍楊大人同爲大儒徐先生弟子,允文允武,將來必風雲際會,各有一番天翻地覆叱吒風雲的際會,締造時局。展望未來,令凌華何等嚮往?然凌華志有所寄,身有所歸,此後苟脫大難,寄生草莽,必遙加慶額,馨香以祝。但願蒲公濟世大志早酬,造福天下蒼生!凌華深感高義深情,若他日能生出宮中,公有所命,敢不盡心?”

“文遠先生授在下與玄感聖賢王霸之道,在下志在天下,於是非成敗,看得較開。”李密說,“你既心意已決,在下這便當作擊築高歌,易水送行。雖知文不對題,猶唱華封三祝。出塵,這一去,望多多珍重!”

“彼此彼此。蒲公此後,也自任重道遠,還望善體天心,存恤仁善,不失本心,成就大業!”

紅拂與李密,這樣說着,相互遙望,雖還在咫尺之間對答,各自心裡已長亭短亭,山遙水迢,路行已不啻千里萬里!

李密蕭然而出,默然上馬,一磕馬肚,馳馬急行。

在司行園外守候的“十三鷹”見狀,紛紛上馬,緊隨李密而行。

李密驅馬出了城,來到城外,龍首原上一馬平川,正好馳馬,他不由連連策馬,縱情狂馳。這一場狂馳下來,走了不下百把里路,聽耳邊風聲呼嘯,樹木從馬旁掠過,如同倒下,彷彿被無形之刀刈倒的草禾,直跑得馬都出汗,變得汗淋淋了,才盡氣。

“國公,是不是紅拂這小娘兒……”“十三鷹”隨即馳到,領頭的老大馮伯雄問。

“沒有。”李密道。

但李密的嘴角在深深地向下拗着,顯得咬牙切齒,任辱負重,有些孤傲,復有一些孤峭。

李密望着天邊,臉顯得更加沉黑了,望着天邊的目光顯得深邃,如同樹蔭下的深井。

馮伯雄不由想找些話來寬慰這位比自己年輕七八歲的國公。

凡跟隨李密的人,任誰都看出,紅拂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紅拂卻在這時候,準備入宮了!無論她是去向皇帝獻媚邀寵,還是她此去是爲了圖謀復仇,甚至直接刺殺皇帝,都是對愛她的男人的自尊,是一種極大的傷害。

因爲,她不信任他們——無論他們是蒲山公李密、柱國將軍楊玄感,還是劍術一流輕功絕頂的大俠、“肉飛仙”沈光!

……正當馮伯雄想找什麼詞句安慰蒲山公時,蒲山公李密驀地長笑起來。

李密道:“哈哈,這個回合,玄感,我們誰也沒贏!包括蔡舍人的俊貌文才、‘沈飛仙’的劍術武功,都沒能贏得她那顆可可芳心!至於最後誰贏,那就看後面,各自如何創造自己的氣運命局了!”

李密說到這裡,聲音陡低了下來,低得像是自語:

“丈夫當自強。只有當你成爲最強者,獲得史無前例的成功,成爲一代蓋世英雄,贏得這個天下,征服了這個世界,才能最後征服女人,獲得她的芳心!”

“若有朝一日,擁有了天下,到時,我纔能有資格去聘娶她!到那時,我將以江山爲聘,以迎娶我心中至愛!”

次日下午,李密接到靈歧探到傳來的消息:大俠沈光從司竹園紅拂處出來,神情落拓。

三天後再傳出消息,皇帝御駕回京師,沈光竟然在東郊十萬軍前擋駕獻武,願爲王鷹犬,效命朝廷。皇帝大爲嘉賞沈光的忠心,令他先作了一名宮中執戟!待日後征討高麗,再量材敘用,到軍中前鋒去爲國揚威,建立功勳。

第四天,有消息,李靖通過有關渠道上密摺入宮,告發唐公李淵謀反。

第五天,唐公遣人向皇帝獻和闐美玉一斗,北國能歌善舞佳麗十名。皇帝召楚國公父子護紅拂入宮,晚,與元德太子大宴羣臣。

……

李密覽罷各條消息,知天下風雲變幻,形勢急轉直下,時不容緩,當即決定:“十三鷹”各領錢十萬緡,分別離京去彭城、東海、琅邪、高密、北海、平原、武安、齊、魏、趙、樑、譙等十三郡結交當地武林豪傑,若一旦事起,率衆前來聚義。

“金雕”琅邪馮伯雄、“青隼”高密孟昭、“銀鷹”齊郡孟讓、“閃電鷹”平原郝孝德、“海東青”徐圓朗、“雲中箭”徐師仁“鐵翎”李文相、“貫雲鶻”張升、“銅爪神鷹”趙君德、及後來以殺死背叛李密的邴元真而留名青史的“赤眼金目”杜才幹等“十三鷹”,各領錢,謹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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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歧向李密問道:“國公把‘十三鷹’齊遣去,一旦有事,我們將如何?”

李密目光深遠:“天下之事,須當遠慮預謀。羣鷹遠揚,我居中樞,待時而動,可進可退,正合聖人依時而作之道。”

見靈歧還在懵懂之中,李密知這些大事,自不足與說,微笑道:“各路消息已至,你難道看不出,楚國公父子,事已至矣?”

靈歧一震,道:“國公看出他們要出事了?”

李密不答,目注皇城方向,喃喃道:

“我若是玄感,即要興事,也待皇帝正式向高麗開戰之後。那麼,天下事起,當在三五年間耳。事起之時,我放出的鷹,也該羽翼漸豐,各可展翼翱翔,威振一方了吧?”

李密這樣想着,不由神情有些振奮,來回而走,步武越來越有力。

這樣走到第十八步,他忽覺得心裡被刺了一下:

——出塵,這時,該在宮燈鳳燭之下,等待皇帝來臨了吧?

李密原先興奮得閃着神光的臉,頓黯然如鐵。

李密揮退了靈歧,意興闌珊,單人匹馬,信步遊繮而行,看着龍遊原上日落林梢,暮雲四合,他的心情也落寞起來,如同一片落葉。

他自覺得,自己在樹林間濃蔭下這般信馬游繮漫遊的身影,像是林間在晚靄夕暾裡浮起的一個幽靈。

夜色如潑,終於降臨到大地上,遠遠的,城中最後一聲鼓門傳出,餘音悠長,在空中隆隆地響着,漸響漸弱,化爲無聲的岑寂。

城門已閉。

城中那萬家燈火,燈火下的悲歡故事,廟堂的輝煌,庶民的寒酸,一切的一切,都與他李密無關。

他已是遠離塵世的神,或魔,有時升在天空俯察人間萬象,心中懷着大悲憫;有時沉入十八層地獄,讓幽藍的地獄之火烤着自己的靈魂,讓靈魂在痛苦中長號,嘶叫,發出憤怒復仇的詛咒與咆哮。

非大力量人,不足爲神,亦不足爲魔。

而他是。

爲神爲魔,都在他一念之間。

——因爲他是李密。

天下一人的玄邃李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