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翠閣”爲二層樓,所售之物爲金、玉、銀、銅、骨、角及珠、寶、鑽、翡、翠及瑪瑙、珊瑚等所制的首飾手飾及骨董字畫。樓下紫檀楹柱上,分別嵌着雜寶金字:金星不隔金步搖,玉臂分明玉條脫。綺窗步障,楠木香樟的博古架多寶閣,分別陳設各類珠寶首飾,琳琅滿目,金銀閃耀。珠光寶氣,富貴逼人。而樓上則售圖書器玩,夏彝周鼎、秦銅漢玉,晉書名帖,應有盡有。
“啊喲,紅拂姑娘,多時不見,難得難得。”店主見是紅拂與香雲,忙過來招呼。
紅拂淡淡一笑,問:“上次我見過有一部古書,不知還在吧?”
店小二是一個嘴皮伶俐的小夥子,見問笑着搶答:“本店圖書珍本頗多,三墳五典,九丘八索,白虎通,朱雀訓,公羊彀良,左傳呂覽……不知姑娘所說的是哪一部?”
香雲聞言,立還顏色:“朱雀訓,這世上有這部書麼?九丘八索,你給報報看,都是些什麼書?你欺我們沒讀過書麼?”
“這……”本想在美女面前賣弄一下的店小二被問住了,不由臉變得通紅。
“小子,這回出乖了吧?”掌櫃的笑道。
紅拂淺淺一笑,問:“有一函《人物誌》,漢刻原版藤黃紙印的。在樓上左邊第四個櫃子第三層,蝴蝶裝的,不知還在麼?”
“我、我爲你去看看。”店小二趕忙登登登地上樓去查書了。
“這小子啊……”掌櫃的笑着回望了一眼店小二上樓去的背影,搖了一下頭。
這時,一個陌生的聲音插了進來:
“紅拂姑娘看中了什麼寶貨?”
香雲聞言,眉頭一沉,拉長了臉望向來人:
“又是你!”
“是我。”來人不以爲意,笑着湊上來,卻是一個錦衣公子,“在下宇文智及,許國公、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是俺老子。小妞兒,別門縫裡瞧人,將人看扁了。”
香雲圓瞪杏目,冷笑道:“哦,是嗎?宇文家的公子哥兒,神氣得緊吶。可惜你就是像跟屁蟲一樣跟着,我家小姐也決不會對你稍假顏色的。想耍威風,也不瞧瞧是對誰。司徒府上,什麼樣的人沒見過?輪得上你?”
“香雲,取書。”紅拂購好書,向香雲叫了一聲。她雅不欲此時此地,香雲與宇文家橫生枝節。
“紅拂姑娘,還請賞我們哥倆一個臉兒,請枉駕金市東‘春風居’酒樓,一聆姑娘高論。”
“承情了。”紅拂說,“賤妾不過楚公一家妓耳,有何高論可言?”
“紅拂姑娘看來不願賞臉了?須知,家大人與楚公乃一殿之臣,同爲國公,亦曾統領大軍南征北戰,被倚爲國之干城,目下更是皇上跟前第一紅人,得罪宇文家,可對姑娘不利啊!”
“你是在威脅我了?”紅拂目中閃過一道威芒。
宇文智及臉一沉:“在這京都,你也不打聽打聽,我們哥倆是何等樣人?用得着‘威脅’二字?”
紅拂掃了宇文智及一眼,言語中不由含了冷誚之意:“是啊,宇文兄弟膽大得很呢,仗着是南陽公主的親家,父親得寵皇上,連皇帝之命也可不遵,違反國家禁令,與突厥交易,獲取厚利。這賣買戰馬御馬的生意,聽說有千萬之大,光金子就拉了好幾大車了!”
“你……”宇文智及臉頓時漲成豬肝色。
紅拂這一番話,正踩了宇文智及兄弟的痛腳。宇文智及哥哥宇文化及,深受煬帝信任,曾任掌管朝廷馬政的太僕少卿,負責國家的馬匹賣買,過手的國家購馬款項,動輒千萬計,從中不知撈了多少錢中飽私囊。隨着錢越撈越多,膽也越來越大。後來在隨同皇帝巡幸榆林(今內蒙準格爾旗東北十二連城)時,宇文化及夥同弟弟宇文智及,違禁與突厥交易,得利黃金三車。這樣一來,已變成與國爭利,公然分煬帝的錢帑了,終惹隋煬帝大怒,將他們兄弟囚禁天牢,欲開刀問斬。後因慮及他們的兄弟宇文士及是煬帝女兒南陽公主丈夫,他們父親宇文述擁戴自己執政,居內則出謀劃策,外出則領兵打仗,忠心耿耿,爲心腹肱股之臣。隨意執法的煬帝便臨時起意,將這兩兄弟賜給其父宇文述爲奴。
因此,宇文智及與其兄化及,論及身份,是許國公、大將軍宇文述之子固然不錯,但另一身份卻是大將軍、許國公宇文述的家奴。
紅拂看着惱怒中的宇文智及,輕蔑地投以一目:“狂奴,還不快滾?難道還真敢對楚公府上動粗不成?”
宇文智及被紅拂這一聲“狂奴”二字罵得一呆,臉頓變得蒼白起來。
隨即,一種聲音,若遠方鐵騎奔騰而來,雷聲滾沸,從宇文智及丹田中叫勁噴出,化爲亢聲大笑,高笑,雄勁銳笑,尖笑。
這笑聲彷彿一條沉睡的蟄龍,爲春雷所震驚,奮怒,躍然而起,盤旋而上,直射雲霄。
這笑聲在最後,竟帶着利鏃勁刃破風疾行的金屬之音!
紅拂看着隨着長笑之聲臉色陰沉肅殺的宇文智及,氣沉勁凝,拿樁帶架,門戶暗吐,正是鮮卑族中殺手秘技“血龍刃”的起手式,頓時長吸一口氣:
“血龍刃。”
宇文智及語調中再無浮滑之氣,陰沉沉地道:
“聽說楚公司徒府臥龍藏虎,楊素父子,陰爲不測。紅拂姑娘,巾幗英雄,其身手之高,已臻一流。前些日子,皇帝在京都,楚公自然深藏若虛,紅拂姑娘也自然不敢抖露出會武功的底兒來。眼下兒,皇帝南巡,把西京留守大任,託給楚公父子。楚公威風八面,紅拂姑娘也自是不用再掖着藏着一身功夫,委屈下流了。”
宇文智及這番話說得紅拂不由心裡一震:原來這被罰爲家奴的宇文智及,浮誇背後,自具深機,自己倒是將他看低了。
宇文智及後面一句話,更讓紅拂如被雷殛,全身發麻:
“處卑者低伏,反勝高踞者所觀。洛陽北邙,霧天行兇,姑娘真是好劍法……”
話已至此,再無轉闔之機。
紅拂冷笑:
“‘楊家槍矛,宇文鞭錘。’據說宇文述號稱鮮卑族第一高手,當下朝中唯一能與楊司徒分庭抗禮的大將軍。小女子倒要看看,他的寶貝兒子得着幾分真傳!”
這一來,兩人各凝身形,在兩人中間,有一股寒意,慢慢沁出,擴大,侵向旁立的香雲。
香雲咬着嘴脣,捏緊粉拳,俏臉不由白了。
她知道,小姐與這錦衣漢子之間,這一戰,已勢無可避,如箭搭怒弦,不得不發!
她心裡打着顫念道:李公子,楊大人,沈大俠,蔡官人……你們,不是都對小姐寵愛無比嗎?這當兒,小姐有事了,咋一個都不見了?
你們,快快現身!
司徒府。楊素書房,父子在密談。
楊素說:“爲父老了,不行了,弘農楊家,以後就靠你了。”
楊玄感大驚:“孩兒覺得大人依舊龍馬精神,寶刀不老,怎生此言?”
楊素長嘆一口氣,道:“若一個人又被人詛咒,又被人下了****,中毒已久,深入骨髓,這個人怎能不日益枯槁呢?”
楊玄感霍然而起,目蘊神光:“誰敢如此膽大,敢暗算、詛咒大人!”
楊素嘆了口氣,道:“這人哪是膽大?是膽小。他若真是膽大,便一道素練,一枕鴆酒,也要得了爲父的命。”
楊玄感聞言,怔住:“是皇帝!”
楊素看了一眼楊玄感:“也只怪爲父忘了滿招損這一古訓,把福威用得太足了。我們楊家當官掌權的,朝中文武,地方府縣,全齊了,爲父又好大權獨攬,這些年來,得罪的人委實不少。想來,皇帝那邊彈劾我的奏章沒有三尺高也得有盈尺厚了。皇帝這般對我,還是客氣的。過個一年半年,我自會風光死去,極盡哀榮。”
楊玄感把牙咬得格格直響,罵道:“楊廣小子,忘了當初是如何巴結大人你,爲他爭得這天下大位的?”
楊素大笑一聲,道:“這也正是皇帝顧忌所在,他也怕天下悠悠之口啊。”
“但他封你爲楚國公,把封邑提高到二千五百戶。這是國公的最高爵位與采邑了。”楊玄感又有些疑惑。
楊素淡淡一笑,道:“你以爲他這是好意?據說司天監觀天象,說依星象所兆,兩年之內,隋楚分野,必亡其主。他封我爲楚國公,封邑楚地,便是要我代他而死。”
“好個楊廣。”楊玄感切齒道,“外示寬宏大量,內心虎豹豺狼。”
“他唯恐我不死,在請太醫賜我好藥珍貴補藥調養身體的同時,又請術士暗中厭勝祝詛,咒我早死。並在藥中暗加****害我。待我覺察體質日差,似遭毒侵,把各種身邊之物請神醫驗檢,才明白終究是遭了誰的算計——但天長日久,毒已入骨,想要回天也無術了!”
“父親!”楊玄感聞言,頓跪在父親膝前,虎淚長流,痛哭失聲。
楊素擡起一腳,將楊玄感踢得倒仰出去。
這一腳踢得頗重,正中楊玄感鼻樑,踢得楊玄感鼻血長流。
“父親!”楊玄感呆住,任鼻血與眼淚共流,看着橫眉豎目,長髯微顫,立起如山威風凜凜的父親。
楊素厲聲喝道:“爲父告訴你這些,是要你效小兒女之態,哭哭啼啼麼?我原以爲你能成大事,不想竟如此懦弱無用!大丈夫死即死耳,又有何悲?”
楊玄感聞言,頓站了起來,一抹血淚,臉上現出堅毅之色:
“大人,不孝男玄感明白該如何爲大人盡孝了!”
楊素正要對楊玄感說些什麼,門外傳來急促的叩擊聲。
那是心腹有急事稟報的訊號。
楊玄感峻聲喝道:“什麼事?如此緊逼?”
門外一個聲音稟道:
“報大人,紅拂姑娘遇險了!”
“什麼?”楊玄感看了一眼楊素,楊素向他點了一下頭以示許可。楊玄感頓如一道旋風一旋而過,出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