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京捐官
高升也很誠實能幹,他自己也願意跟王有齡,事情就算定局。拜別何桂清,謝了楊承福,由高升照料着,當天就到了京裡。本來想住會館,因爲本年王子恩科,明年癸丑正科,接連兩年會試,落第的、新到的舉人,擠得滿坑滿谷,要找一間空房實在很難。而且王有齡以監生的底子來加捐,跟那些明年四月便可一舉成名的舉人在一起,相形之下,仙凡異途,也自覺難堪,便索性破費些,在兩河沿找了家客店住。
天氣極冷,生了爐子還像坐在冰窖裡,高升上街買了皮紙和麪,在爐子上打了一盆漿糊,把皮紙裁成兩指寬的紙條,把窗戶板壁上所有的縫隙都糊沒。西北風進不來,爐火才能發生作用,立刻滿室生春,十分舒服。王有齡吃過晚飯,便跟高升商量正事。
“老爺,我有個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高升說道,“明天就是臘八,還有十幾天工夫就‘封印’了。”
“啊!”一下提醒了王有齡,“一‘封印’就是一個月,這十幾天辦不成,在京裡過年空等,那耽誤的工夫就大了。”
“是啊!打哪兒來說,都是件划不來的事。所以我在想,不如多花幾個錢,盡這十幾天把事情辦妥,趕年裡就動身回南。”
“年裡就動身?不太急了嗎?”
“我是替老爺打算。京裡如果沒有什麼熟人,在店裡過年,也不是味兒。再說從大年初一到元宵,到哪兒也得大把花錢,真正划不來。與其這個樣,莫如就在路上過年。再有一層,”高升湊近了他說,“老爺最好趕在何大人之前,或者差不多的日子到浙江見黃撫臺,何大人的信才管用。”
王有齡恍然大悟,覺得高升的話實在有見識。黃宗漢此人既有刻薄的名聲,保不定在椿壽那件案子結束以後,過河拆橋,不買何桂清的賬。如果正是何桂清到浙江查案時,有求於人,情形自然不同。總之,寧早勿遲,無論如何不錯。
“我聽你的話,就這麼辦。不過,你可有路子呢?”
“路子總有的。明天我就去找。”高升極有把握地說,“包管又便宜又好。”
於是王有齡欣然開了箱子,把舊捐的鹽大使“部照”取了出來,接着磨墨伸紙開具“三代”,細陳經歷,把文件都預備妥當,一一交代明白,又取二十兩銀子交給高升,作爲應酬花費。
從第二天起,高升開始奔走。起初的消息不大好,不是說時間上沒有把握,就是額外需索的費用太高。這樣過了三四天,不但王有齡心裡焦灼,連高升自己也有些氣餒了。
就在放棄希望,打算着在京過年時,事情突然有了轉機,吏部有個書辦,家裡遭了回祿之災,還燒死了一母一子,年近歲逼,逢此家破人亡的慘事,偏偏這書辦又因案下獄,雪上加霜,瀕臨絕境,必須求援於他的同事們。
幫忙無非“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但出錢的不過十兩、八兩銀子,倒是出力的幫忙得大。年下公事特忙,部裡從司官到書辦,知道各省差官,以及本人來候選捐納,謀幹前程的,都希望提前辦理。在京裡過年,賠貼盤纏,空耗辰光還不說,有些限期的公事,耽誤了還有處分。所以這時是留難需索,擇肥而噬的好機會,現在爲了幫同事的忙,他們私下定了章程,出了“公價”,凡是想限期辦妥的公事,除了照平時
的行市納規費以外,另外看情況加送若干,多下的錢就歸那遭禍的書辦所得。對外人來說,這比自己去撞木鐘,輾轉託人,重重剝削要便宜得多。
高升從琉璃廠的筆墨莊裡得到了這個消息,又去找熟人打聽,果有其事,匆忙回來說與王有齡,就託那個熟人,代爲接洽,說定了價錢,一共四百八十兩銀子,加捐爲候補州縣,分發浙江。其中三分之二是“正項”,三分之一是“雜費”,打成兩張銀票,正項自己去繳,雜費託經手人轉交。不過五天工夫,就把簇新的一張“部照”和稱爲“實收”的捐納交銀收據都拿到手了。
這件大事倒辦好了,長行回南卻頗費周章。急景凋年,車船都不大願意做此一筆買賣。王有齡便又跟高升商議,大事已妥,隨時可走,也不爭在這幾天,不如過了“破五”再說。高升原是爲主人打算,唯命是從,當時便先訂好了兩輛大車,付了一半車價,約定開年初七、宜於長行的黃道吉日動身。
這時京裡除了軍機處,大小衙門都已封印。滿街都是匆匆忙忙的行人,有的憂容滿面,四處告幫過年;有的提着燈籠,星夜討債。王有齡卻是心定神閒,每天由高升領着,到各處去閒逛。他在京裡也有些熟人,但一則年節下大家都忙,不便去打攪;二則帶的土儀不多,空手登門拜訪,於禮不合;三則是他自己覺得現在境況不佳,不如不見,等將來得意了,歡然道故,纔有人情酬酢之樂。因此,除了極少的一兩家至親,登門一揖以外,其餘同鄉親友那裡一概不去。
到了大年三十,會館裡的執事邀去過年,吃完年夜飯,廳上拉開桌子,搖攤的搖攤,推牌九的推牌九,王有齡不好此道,早早回到了西河沿客店。高升是他事先放了他假的,不在客店。夥計替他撥旺了爐火,沏了熱茶,枯坐無聊,又弄了酒來喝,無奈“獨醉不成歡”,有心摘一朵野花,點綴佳節,想想自己已是“父母官”的身份,怕讓高升發覺了瞧不起。“八大胡同”倒是近在咫尺,但“清吟小班”是有名的銷金窩,這一年異遇甚多,保不定又逢一段奇緣,那一下,五百年前的風流債還不清,豈不辜負了胡、何二人的盛情厚望?
在滿街爆竹聲中,王有齡一個人悄悄地睡下了,卻是怎麼樣也沒有睡意,通前徹後,細思平生,有淒涼,也有歡欣,有感慨,卻更多希望。他在想,不走何桂清那樣的“正途”,已是輸人一着,但也不能就此認輸,一個人總要能展其所長,雖說書讀得沒有何桂清好,但從小跟在父親身邊,瞭解民生,熟悉吏治,以及吃苦耐勞,習於交接,卻不是那班埋首窗下,不通世務的書生可比。“世事洞明皆學問”,妄自菲薄,志氣消沉,聰明才智也就灰塞萎縮了。於今逢到大好機會,又正當國家多事,明主求治之際,風塵俗吏的作爲,亦未見得會比金馬玉堂的學士遜色!
轉念到此,頓時浮起一片要做一番事業的雄心壯志。但以大器自期,覺得肚子裡的貨色還不夠,不是詞賦文章,而是於國計民生有關的學問。
因此年初一那天逛琉璃廠,別人買吃的、玩的,王有齡像那些好書成癖的名士一樣,只在書鋪裡坐。王有齡此時的氣度服飾,已非昔比,掌櫃的十分巴結,先拜了年,擺上果盤,然後請教姓氏、鄉里、科名。
“敝姓王,福建,秋闈剛剛僥倖。”王有齡的口氣是自表新科
舉人,好在“王”是大姓,便冒充了也不怕拆穿。
“喔,喔!王老爺春風滿面,本科一定‘聯捷’。預賀,預賀!”
“謝謝。‘場中莫論文’,看運氣罷了。”
“王老爺說得好一口官話,想來隨老太爺在外多年?”
“是的。”王有齡心想,再盤問下去要露馬腳了,便即問道,“可有什麼實用之學的好書?”
“怎麼沒有?”那掌櫃想了想,自己從書架子取了部新書來,“這部書,不知王老爺有沒有?”
一看是賀長齡的《皇朝經世文編》,王有齡久聞其名,欣然答道:“我要一部。”
“這部書實在好。當今講究實學,讀熟了這部書,殿試策論一定出色。”
“有沒有‘洋務’上的書?”
“講洋務,有部貴省林大人編的書,非看不可。”
那是林則徐編的《四洲志》,王有齡也買了。書店掌櫃看出王有齡所要的是些什麼書,牽連不斷,搬出一大堆來,一時也無暇細看內容,好在價錢多還公道,便來者不拒,捆載而歸。
從這天起,王有齡就在客店裡“閉戶讀書”,把一部《皇朝經世文編》中,談鹽法、河務、漕運的文章,反覆研讀,一個字都不肯輕易放過。他對湖南安化陶文毅公陶澍的政績,原就敬仰已久,此時看了那些奏議、條陳,瞭解了改革鹽法漕運的經過,越發嚮往。同時也有了一個心得,興利不難,難於除弊!“篳路藍縷,以啓山林”,只要功夫用到了,自能生利。但已生之利,爲人侵漁把持,弊端叢生,要去消除,便成了侵害人的“權利”,自會遭遇到極大的反抗阻撓。他看陶澍的整頓鹽務,改革漕運,論辦法也不過實事求是,期於允當,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地方,所可貴的是,他除弊的決心與魄力。
這又歸結到一個要點:權力。王有齡在想:俗語說的“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話實在不錯。不過這個道理要從反面來看。有權在手,不能有所作爲,庸庸碌碌,隨波逐流,則雖未作惡,其惡與小人相等,因爲官場弊端,就是在此輩手中變得根深蒂固,積重難返的。
由於有用世之志,不得不留意時局,正好客店裡到了一個湖北來的差官,就住在他間壁,客中寂寞,攜酒消夜,談起兩湖的情形,王有齡才知道洪楊軍攻長沙不下,克寧鄉、益陽,擄掠了幾千艘民船,出臨資口,渡洞庭湖,佔領嶽州,乘勝東下,十一月陷漢陽,十二月裡省城武昌也淪陷了!巡撫常大淳、學政、藩司、臬司、提督、總兵,還有道員、知府、知縣、同知,幾乎全城文武,無不殉難。說到悲慘之處,那差官把眼淚掉落在酒杯裡。
王有齡也爲之慘然停杯。常大淳由浙江巡撫調湖北,還不到一年,他在杭州曾經見過,純粹是個秉性仁柔的書生,只因爲在浙江巡撫任內平治過海盜,朝廷當他會用兵,調到湖北去阻遏洪楊軍,結果與城同亡,說起來死得有點冤枉。
但是,地方官守土有責,而且朝廷已有旨意,派在籍大臣辦理“團練”,以求自保,生逢亂世,哪裡管得到文是文,武是武?必須得有“上馬殺賊,下馬草露布”的本事,做官才能出人頭地。有了這層省悟,王有齡又到琉璃廠去買了些《聖武記》之類談徵戰方略、練兵籌餉的書,預備利用旅途好好看它一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