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交鶴翁
第三天一早,胡雪巖穿起補子的袍褂,戴上水晶頂子的大帽,坐上轎子,由高升“執帖”,徑自來拜嵇鶴齡。
他住的是租來的房子,式微的巨族,房屋破舊,但格局甚大,裡面住着六七戶人家,屋主連門房都租了出去,黯舊的粉牆上寫着“陳記蘇廣成衣”六個大字。高升便上去問訊:“陳老闆,請問嵇老爺可是住在這裡?”
“嵇老爺還是紀老爺?”姓陳的裁縫問,嵇跟紀念不清楚,聽來是一個音。
“嵇鶴齡嵇老爺。”
“我不曉得他們的名字。可是喜歡罵人的那位嵇老爺?”
“這我就不曉得了。”高升把一手所持的清香素燭拿給他看,“剛剛死了太太的那位嵇老爺。”
“不錯,就是喜歡罵人的那個。他住在三廳東面那個院子。”
“多謝,多謝!”高升向胡雪巖使個眼色,接着取根帶來的紙煤,在裁縫案板上的燙鬥裡點燃了,往裡就走。
胡雪巖穿官服,還是破題兒第一遭,踱不來方棱折角的四方步,加以高升走得又快,他不能不緊緊跟着,所以顧不得官派,撈起下襬,大踏步趕了上去。
穿過大廳,沿着夾弄,走到三廳,東面一座院落,門上釘着麻,一看不錯,高升便開始唱戲了,拉長了調子喊一聲:“胡老爺拜!”
一路高唱,一路往裡直闖,到了靈堂裡,吹旺紙煤,先點蠟燭後燃香。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把嵇家弄得莫名其妙,有個跟班模樣的老者問道:“老哥,貴上是哪一位?”
“敏上姓胡,特來拜嵇老爺!拜託你遞一遞帖子。”說着,高升從拜匣裡取出一張“教愚弟胡光墉拜”的名帖遞了過去。
他們在裡頭打交道,胡雪巖只在院子門口等,過了一會,聽見嵇家的跟班在說:“不敢當,不敢當!敝上說,跟胡老爺素昧平生,不敢請見,連帖子亦不敢領。”
這拒人於千里以外的態度,是胡雪巖早就料到了的。他的步驟是:如果投帖而獲嵇鶴齡延見,自然最好,否則就還有一步棋。
此刻便是走這步棋的時候了,他不慌不忙地往裡走去,直入靈堂,一言不發,從高升手裡接過已點燃的線香,在靈前肅穆地往上一舉,然後親自去上香。
等嵇家的跟班會過意來,連忙喊道:“真不敢當,真不敢當!”
胡雪巖不理他,管自己恭恭敬敬地跪在拜墊上行禮。嵇家的跟班慌了手腳,順手拉過一個在看熱鬧的胖胖的小姑娘,把她的頭一撳,硬捺着跪下。
“快磕頭回禮!”
這時把嵇家上下都驚動了,等胡雪巖站起身來,只見五六個孩子,有男有女,小到三四歲,大到十四五歲,都圍在四周,用好奇的眼光,注視着這位從未見過的客人。
“大官!”嵇家的跟班,招呼年齡最大的那個男孩,“來給胡老爺磕頭道謝。”
就這時候嵇鶴齡出現了,“是哪位?”他一面掀起門簾,一面問。
“這位想來就是嵇大哥了!”胡雪巖兜頭一揖。
嵇鶴齡還了禮,冷冷地問道:“我與足下素昧平生,何勞弔唁?”
“草草不恭!我是奉王太守的委託,專誠來行個禮。”胡雪巖張開兩臂,看看自己身上,不好意思地笑道,“不瞞嵇大哥說,從捐了官以來,這套袍褂還是第一次穿。只因爲初次拜訪,不敢不具公服。”
“言重,言重!不知足下光降,有何見教?”
話是很客氣,卻不肯肅客入座,意思是立談數語便要送客出門。不過他雖崖岸自高,他那跟班卻很懂禮數,端了蓋碗茶來,說一聲:“請坐,用茶!”這一下嵇鶴齡不能不盡主人的道理了。
等一坐下來,胡雪巖便是一頓恭維,兼道王有齡是如何仰慕。他的口才本就來得,這時又是刻意敷衍,俗語道得好:“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就怕拍得肉麻,因而幾句恰到好處的恭維,胡雪巖就把嵇鶴齡的傲氣減消了一半。
“嵇大哥,還有點東西,王太守託我面交,完全是一點點敬意。”說着,他從靴頁子裡掏出來一個信封,隔着茶几遞了過去。
嵇鶴齡不肯接,“內中何物呢?”他問。
“不是銀票。”胡雪巖爽爽快快地把他心中的疑惑揭破,接下來又加了一句,“幾張無用的廢紙。”
這句話引起了嵇鶴齡的好奇心,撕開封套一看,裡面一疊借據,有向錢莊借的,有裘豐言經手爲他代借的,上面或者蓋着“註銷”的戳子,或者寫着“作廢”二字。不是“廢紙”是什麼呢?
“這、這、這怎麼說呢?”嵇鶴齡的槍法大亂,而尤其令他困惑的是,有人擡進來兩隻皮箱,他認得那是自己的東西,但不應該在這裡,應該在當鋪裡。
於是嵇鶴齡急急喊他那跟在箱子後面的跟班:“張貴!怎麼回事?”
上當鋪的勾當,都歸張貴經手,但是他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一齣戲他不過看到前臺的演出,後臺的花樣他看不見。
線索是裘豐言那裡來的,知道了嵇家常去求教的那家當鋪就好辦了。錢莊與當鋪素有往來,劉慶生就認識那家當鋪的徽州朝奉,一說替嵇老爺贖當,自然萬分歡迎。但贖當要有當票,因而作了一個約定,由劉慶生將全部本息付訖,“當頭”送到嵇家,憑票收貨,否則原貨取回。這是萬無一失的安排,當鋪裡自然樂從。
因此,在胡雪巖跟嵇鶴齡打交道時,作爲“配角”的高升也在“唱戲”,他把張貴悄悄拉到一邊,先請教了“貴姓”,然後說道:“張老哥,有點東西在門外,請你去看看。”
門外是指定時間送到的兩口皮箱。高升告訴他,本息都已付過,只憑當票就可取回箱子。張貴跟了嵇鶴齡十幾年,知道主人的脾氣,但也因爲跟得太久,不但感情上已泯沒了主僕的界限,而且嵇鶴齡的日常家用,都由他調度,等於是個“當家人”,別的都還好辦,六個孩子的嘴非喂不可,所以對這兩箱子衣服,決定自作主張把它領了下來,至多受主人幾句埋怨,實惠總是實惠。
“唉!”被請到一邊,悄悄聽完經過的嵇鶴齡,微頓着足嘆氣:“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事。現在怎麼辦呢?”
張貴不作聲,心裡在想:有錢,把贖當的本息歸還人家,沒有錢,那就只好領受人家的好意。不然,難道把東西丟掉?
“好了,好了!”嵇鶴齡橫一橫心,另作處置,揮手說道,“你不用管了。”
“老爺!”張貴交代了一句,“本息一共是二百三十二兩六錢銀子。”
嵇鶴齡點點頭,又去陪客,“仁兄大人,”他略帶點氣憤地說,“這是哪位的主意?高明之至!”
“哪裡,哪裡!”胡雪巖用不安的聲音說,“無非王太守敬仰老兄,略表敬意,你不必介懷!”
“我如何能不介懷?”嵇鶴齡把聲音提得高,“你們做這個圈套,硬叫我領這個情,拒之不可,受之不甘。真正是——”他總算把話到口邊的“豈有此理”四個字嚥了回去。
他要發脾氣,也在胡雪巖意料之中,笑嘻嘻地站起身來又作揖:“老兄,我領罪!是我出的主意,與王太守無干!說句實話,我倒不是爲老兄,是爲王太守。他深知老兄的耿介,想有所致意而不敢,爲此愁眉不展,我蒙王太守不棄,視爲患難之交,不能不替他分憂,因而想了這麼一條唐突大賢的計策。總之,是我荒唐,我跟老兄請罪!”說到這裡又是長揖到地。
嵇鶴齡不知道這番措詞雅馴的話,是經王有齡斟酌過的“戲轍兒”,只覺得他談吐不俗,行事更不俗,像是熟讀《戰國策》的,倒不可小看了這個“銅錢眼裡翻跟斗”的陌生人。
於是他的態度和緩了,還了禮拉着胡雪巖的手說:“來,來,我們好好談一談。”
一看這情形,胡雪巖自覺嵇鶴齡已入掌握,不過此刻有兩種不同的應付辦法,如果只要他就範,替王有齡作一趟新城之行,事畢即了,彼此漠不相關,那很好辦,就地敷衍他一番就行了。倘或想跟他做個朋友,也是爲王有齡在官場中找個得力幫手,還須好好下一番功夫。
轉念之間,就有了抉擇,他實在也很欣賞嵇鶴齡這樣的人,所以提了個建議,並且改了稱呼,不稱“老兄”稱“鶴齡兄”。
“我看這樣,”他說,“鶴齡兄,我奉屈小酌,找個清涼的地方‘擺一碗’,你看怎麼樣?”
日已將午,對這樣一位來“示惠”的客人,嵇鶴齡原就想到,應該留客便飯,只是中饋乏人,孩子又多,家裡實在不方便,不想胡雪巖有此提議,恰中下懷,因而欣然表示同意。
“這身公服,可以不穿了!”胡雪巖看着身上,故意說道,“等我先回家換了衣服再來。”
“那何必呢?”嵇鶴齡馬上接口,“天氣還熱得很,隨便找件紗衫穿就行了。”接着就叫他的兒子,“大毛,把我掛在門背後的那件長衫拿來。”
於是胡雪巖換了公服,穿上嵇鶴齡的一件實地紗長衫。到了這樣可以“共衣”的程度,交情也就顯得不同了。兩個人都沒有穿馬褂,一襲輕衫,瀟瀟灑灑地出了嵇家的院子。
“鶴齡兄,你請先走一步,我跟他說幾句話。”
他是指高升,胡雪巖先誇獎了他幾句,然後讓他回去,轉告王有齡,事情一定可以成功,請王有齡即刻到嵇家來拜訪。
“胡老爺!”高升低聲問道,“你跟嵇老爺吃酒去了,我們老爺一來,不是撲個空嗎?”
“‘孔子拜陽貨’,就是要撲空。”胡雪巖點破其中的奧妙,“你們老爺來拜了,嵇老爺當然要去回拜,這下有事不就可以長談了嗎?”
“是的,胡老爺的腦筋真好!”高升笑着說,“我懂了,你請。”
出了大門,兩個人都沒有坐轎子。嵇家住在清波門,離“柳浪聞鶯”不遠,安步當車到了那裡,在一家叫做“別有天”的館子裡落座。胡雪巖好整以暇地跟嵇鶴齡研究要什麼菜,什麼酒,那樣子就像多年知好,常常在一起把杯小敘似的。
“雪巖兄,”嵇鶴齡開門見山地問,“王太守真的認爲新城那件案子,非我去不可?”
“這倒不大清楚。不過前天我聽他在埋怨黃撫臺。”胡雪巖喝口酒,閒閒地又說,“埋怨上頭,派了這麼多委員來,用得着的不多,倒不如只派嵇某人一位,那反倒沒有話說。”
“怎麼叫沒有話說?”
“聽他的口氣,是指你老兄沒有話說。如果委員只有你一位,他有什麼借重的地方,我想你也不好推辭。現在有這麼多人,偏偏一定說要請你去,這話他似乎不便出口。”
“是啊!”嵇鶴齡說,“我也知道他的難
處。”
知道王有齡的難處又如何呢?胡雪巖心裡這樣在問,但不願操之過急,緊盯着問。同時他也真的不急,因爲嵇鶴齡的脾氣,他幾乎已完全摸到,只要能說動他,他比什麼人的心還熱。
果然,嵇鶴齡接着又說:“這件事我當仁不讓。不過,王太守得要能聽我的話。”
胡雪巖也真會做作,“到底怎麼回事?我還不十分清楚,這是公事,我最好少說話。鶴齡兄,王太守跟我關係不同,想來你總也聽說過。我們雖是初交,一見投緣,說句實話,我是高攀,只要你願意交我這個朋友,我們交下去一定是頂好的朋友。爲此,”他停了一下,裝出毅然決然的神情,“我也不能不替你着想,交朋友不能‘治一徑,損一徑’,你說是不是?”
“是的。”嵇鶴齡深深點頭,“雪巖兄,不是我恭維你,闤闠中人,像你這樣有春秋戰國策士味道的,還真罕見。”這兩句話,胡雪巖聽不懂,反正只知道是恭維的話,謙遜總不錯的,便拱拱手答道:“不敢,不敢!”
“現在我要請問,你說‘不能不替我着想’,是如何想法?”
“你的心太熱,自告奮勇要到新城走一趟,王太守當然也有借重的意思。不過他的想法跟我一樣,總要不生危險纔好,如果沒有萬全之計,還是不去的好。倘或王太守談到這件事,你有難處,儘管實說。”他加重語氣又說,“千萬千萬不能冒險。這就是我替你着想的地方。”
“承情之至。”嵇鶴齡很坦然地說,“這種事沒有萬全之計的,全在乎事先策劃周詳,臨事隨機應變。雪巖兄,你放心,我自保的辦法,總是有的。”
“可惜,新城是在山裡,如果是水路碼頭我就可以保你的駕了。”
“怎麼呢?”嵇鶴齡問,“你跟水師營很熟?”
“不是。”胡雪巖想了想,覺得不妨實說,“漕幫中我有人。”
“那好極了!”嵇鶴齡已極其興奮地,“我就想結識幾個漕幫中人,煩你引見。”他接着又加了一句,“並無其意,只是嚮往這些人的行徑,想印證一下《遊俠列傳》,看看今古有何不同?”
《遊俠列傳》是個什麼玩意兒?胡雪巖不知道,片刻之間,倒有兩次聽不懂他的話,心裡不免難過,讀的書到底太少了。
不過不懂他能猜,看樣子嵇鶴齡只是想結交這些朋友,江湖上人四海得很,朋友越多越好,介紹他跟鬱四和尤五認識,絕不嫌冒昧,所以他一口答應。
“鶴齡兄,”他說,“我是‘空子’,就這年把當中,在水路上交了兩個響噹噹的好朋友,一個在湖州,一個在松江。等你公事完了,我也從上海回來了,那時候我們一起到湖州去玩一趟,自然是擾王太守的,我跟你介紹一個姓鬱的朋友。照你的性情,你們一定合得來。”
“好極了!”嵇鶴齡欣然引杯,幹了酒又問,“你什麼時候動身到上海?”
“本來前天就該走了。想想不能把王太守一個人丟在這裡,所以上了船又下船。”
“啊!這我又要浮一大白!”嵇鶴齡自己取壺斟滿,一飲而盡,向胡雪巖照一照杯又說,“現在能夠像你這樣急人之難、古道熱腸的,不多了。”
這句話他聽懂了,機變極快,應聲答道:“至少還有一個,就是仁兄大人閣下。”
說着,胡雪巖回敬了一杯,嵇鶴齡欣然接受,放下杯子,有着喜不自勝的神情,“雪巖兄,人生遇合,真正是佛家所說的‘因緣’兩字,一點都強求不來。”
“喔,原來‘姻緣’兩字,是佛經上來的?”
這一說,嵇鶴齡不免詫異,看他吐屬不凡,何以連“因緣”的出典都會不知道呢?但他輕視的念頭,在心中一閃即沒,朋友投緣了,自會有許多忠恕的想法,他在想,胡雪巖雖是生意中人,沒有讀多少書,但並不俗氣,而且在應酬交往中,學到了一口文雅的談吐,居然在場面上能充得過去,也真個難能可貴了。
他還沒有聽出胡雪巖說的是“姻緣”,不是“因緣”,只接着發揮他的看法:“世俗都道得一個‘緣’字,其實有因纔有緣。你我的性情,就是一個因,你曉得我吃軟不吃硬,人窮志不窮的脾氣,這樣纔會投緣。所以有人說的無緣,其實是無因,彼此志趣不合,性情不投,哪裡會做得成朋友?”
胡雪巖這才明白,他說的是因果之“因”,不是婚姻之“姻”,心裡越發不是味道,但也不必掩飾。“鶴齡兄,”他很誠懇地說,“你跟我談書上的道理,我不是你的對手。不過你儘管談,我聽聽總是有益的。”
這一說,益使嵇鶴齡覺得他坦率可愛,不過也因爲他這一說,反倒不便再引經據典,談書上的道理了,“‘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雪巖兄,你倒也不必忒自謙。”嵇鶴齡說,“我勸你閒下來,倒不妨讀幾首詩,看看山、看看水,這倒是涵泳性情,於你極有益處的。”
“你這幾句話是張藥方子,”胡雪巖笑道,“可以醫我的俗氣。”
“對了!”嵇鶴齡擊節稱賞,“你見得到此就不俗。”
這一來,他的談興越發好了,談興一好酒興也一定好,又添了兩斤竹葉青來。酒店主人也很識趣,從吊在湖水中的竹簍裡,撈起一條三斤重的青魚,別出心裁,捨棄從南宋傳下來的“醋溜”成法不用,仿照“老西兒”的吃法,做了碗解酒醒脾的醋椒魚湯,親自捧上桌來,說明是不收錢的“敬菜”。於是嵇鶴齡的飯量也好了,三碗“冬舂米”飯下肚,摩着肚皮說:“從內人下世以來,我還是第一次這麼酒醉飯飽。”
他這一說,倒讓胡雪巖想起一件事,“鶴齡兄,”他問,“尊夫人故世,留下五六個兒女,中饋不可無人,你也該有續絃的打算!”
“唉!”嵇鶴齡嘆口氣,“我何嘗不作此打算?不過,你倒想想,五六個兒女需要照料,又是不知哪一年補缺的‘災官’,請問,略略過得去的人家,哪位小姐肯嫁我?”
“這倒是實話。”胡雪巖說,“等我來替你動動腦筋!”
嵇鶴齡笑笑不答。胡雪巖卻真的在替他“動腦筋”,並且很快地想到了一個主意,但眼前先不說破,談了些別的閒話,看着太陽已落入南北高峰之間,返照湖水,映出萬點金鱗,暑氣也不如日中之烈,柳下披風,醉意一消,真個“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一到黃昏,城門快要關了,兩人戀戀不捨地約了明天再見。
胡雪巖直接來到王家,王有齡正好送客出門,一見便拉着他的手笑道:“雪巖,你的本事真大,居然能把這麼個人降服了,我不能不佩服你。我去拜過他了,封了八兩銀子的奠儀,不算太菲吧!”
“這無所謂。”胡雪巖答道,“他已經自告奮勇,明天上午一定會來回拜,你就開門見山跟他談好了。”
“自告奮勇?”王有齡愁懷盡去,大喜說道,“好極,好極!明天晚上我請個客,把魁參將和新城縣的兩個紳士約了來,好好談一談。你早點來!”
第二天下午,胡雪巖依約,在家吃完午飯就到了王家。不久,嵇鶴齡也到了,他在上午已來回拜過王有齡,接受了晚宴的邀請,同時應約早到,好先商量出一個具體辦法,等魁參將和新城縣的紳士來了,當面談妥,立即就可以動手辦事。
“鶴齡兄,”王有齡說,“早晨你來過以後,我一直在盤算,新城縣令已爲匪僧慧心戕害,現在是縣丞護印。我想上院保老兄署理新城,有‘印把子’在手裡,辦事比較方便。當然,這是權宜之計,新城地瘠民貧,不好一直委屈老兄。將來調補一等大縣,我一定幫忙。”
“多謝雪公栽培!”嵇鶴齡拱拱手說,“不過眼前還是用委員的名義好。何以呢?第一,此去要隨機應變,說不定我要深入虎穴,權且與那班亂民‘稱兄道弟,杯酒言歡’。如果是父母官的身份,不能不存朝廷的體統,處處拘束,反而不便。其次,現在既是縣丞護印,身處危城,能夠盡心維持,他總也有所貪圖,如果我一署理,他就落空了,即使不是心懷怨望,事事掣肘,也一定鼓不起勁來幹,於大事無益。”
“是,是!”王有齡欽佩之忱,溢於詞色,“老兄這番剖析,具見卓識。我準定照老兄的吩咐,等這件事完了,老兄補實缺的事,包在我身上。”
“那是以後的事,眼前我要請雪公先跟上頭進言,新城縣丞,倘或著有勞績,請上頭不必另外派人,就讓他升署知縣。”嵇鶴齡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話,有時候很用得着。如果上頭肯這麼答應,我到了新城,可得許多方便。”
“對!這也是應該的。危城之中,也靠他撐持,理當有此酬庸。倘或受罪吃辛苦有分,局勢平定了,別人來坐享其成,這也太不公平了。”
接着,他們兩人便談到“先撫後剿”的細節。胡雪巖看沒有他的事,也插不進話去,便悄悄退了出來,徑到上房來見王太太。
王太太越發親熱,口口聲聲“兄弟,兄弟”的,簡直把他當做孃家人看待了。
胡雪巖深知官場中人的脾氣,只許他們親熱,不許別人越禮,所以仍舊按規矩稱她:“王太太!”他說,“現在你可以不必再爲雪公擔心了。嵇鶴齡一則是佩服雪公,再則是跟我一見如故,肯到新城去了。”
“這都是兄弟你的功勞!”王太太很吃力地說,“真正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謝你。”
“不必謝我!就算我出了力,以我跟雪公的情分來說,也是應該的。倒是人家嵇老爺,打開天窗說亮話,這一趟去,真正要承他的情。”胡雪巖又說,“剛剛雪公要保他署理新城縣,他一定不要,說是這一來事情反倒不好辦。王太太你想,候補候補,就是想補個缺,此刻不貪功名富貴,所爲何來?無非交情二字。”
“這是真的。”王太太說,“兄弟我們自己人,你倒替我出個主意看,雖說公事上頭,我不能問,也插不進手去,私人的情分上他幫了你哥哥這麼一個大忙,我總也要盡點心。如果他太太在世,倒也好了,內眷往來,什麼話都好說,偏偏他太太又故世了!”
這就說到緊要關頭上來了,胡雪巖三兩句話把話題引到此處,正要開門見山轉入正文,不想來了個人,他只好把已到喉嚨口的話,嚥了回去。
“胡老爺請用茶。錢塘縣陳大老爺送的獅子山的‘旗槍’還是頭一回打開來吃。胡老爺,你是講究吃茶的,嚐嚐新!”
說話的是王太太的一個心腹丫頭,名叫瑞雲,生得長身玉立,一張長隆臉,下巴寬了些,但照相法上說,這是所謂主貴的“地角方圓”。看瑞雲的氣度,倒確是有點大家閨秀的味道,語言從容,神態嫺靜,沒有些兒輕狂。尤其好的是操持家務,井井有條,等於王太
太的一條右臂,所以到了花信年華,依然是小姑居處,只爲王太太捨不得放她出去。
“多謝,多謝!”胡雪巖笑嘻嘻地問道,“瑞雲,你今年幾歲?”
瑞雲最怕人問她的年紀,提起來有點傷心,但她到底與衆不同,這時大大方方地答道:“我今年二十二。”其實是二十五,瞞掉了三歲。
“二十二歲倒不像。”胡雪巖有意教她開開心,“我當你二十歲不到。”
瑞雲笑了,笑得很大方,也很嫵媚,只是嘴大了些,好在有雪白整齊的一嘴牙,倒也絲毫不顯得難看。
“兄弟!”王太太有些緊張,“你——”
胡雪巖重重咳嗽了一聲,示意她不要說下去,她要說的一句話他知道,當着瑞雲諸多不便,所以阻止。
瑞雲怎會看不出來?順手取走了王太太的一隻茶杯,毫不着痕跡地躲了開去。這時王太太才低聲問道:“兄弟,你是不是要替瑞雲做媒?”
“有是有這麼個想法,先要看王太太的意思。”胡雪巖老實說道,“我看耽誤不得了!”
王太太臉一紅,“我也不瞞你,”她說,“一則來高不成低不就;二則來,我實在也離不開她。”
“這是從前的話,現在不同了。”
“是的,不同。”
王太太說是這樣說,其實不過禮貌上的附和,究竟如何不同,她自己並不知道。胡雪巖看出這一點,自恃交情深厚,覺得有爲她坦率指出的必要,不然,話就談不下去了。
“王太太!一年多以前,雪公還不曾進京,那時府上的境況,我也有些曉得。多虧王太太一手調度,熬過這段苦日子,雪公才能交運脫運,當時自然少不了瑞雲這樣一個得力幫手——”
“啊!”不等他的話完,王太太便搶着打斷,是一臉愧歉不安的神情,“兄弟,你說得不錯!真正虧得你提醒!”
今昔的不同,讓胡雪巖提醒了。做主人家的,宦途得意,扶搖直上,做下人的又如何呢?瑞雲幫王家撐過一段苦日子,現在也該有所報答了,再不替她的終身着想,白白耽誤了青春,於心何忍呢?因此,這時候的王太太,不僅是不安,甚至於可說有些着急,最好能立刻找到一個年貌相當,有出息的人,把瑞雲嫁了出去。
“兄弟,你說,你要替我們瑞雲做媒的是哪家?什麼出身?有多大年紀?如果談得攏,我要相相親。”
聽她這關切起勁的語氣,可知祈望甚奢,嵇鶴齡不可能明媒正娶把瑞雲當“填房”,又有六個未成年的兒女,這些情形一說,王太太立刻會搖頭。上手之初就碰個釘子,以後就能夠挽回,也很吃力。所以胡雪巖心裡在想,第一句話說出去,就要她動心,不能駁回。
這就要用點手腕了!反正王太太對瑞雲再關切,也比不上她對丈夫的關切,不妨就從這上面下手。
於是他說:“王太太,這頭親事,跟雪公也大有關係,我說成了,諸事順利,說不成難免有麻煩。”
爲他所料的,王太太一聽,神態又是一變,不僅關切,還有警惕,“兄弟,你來說,沒有說不成的道理。”她這樣答道,“你做的事都是不錯的!”
這句話答得很好,使胡雪巖覺得雙肩的責任加重,不能不爲瑞雲設想,因而不即回答,在心裡把嵇鶴齡的各方面又考慮了一遍。
經過這短暫的沉默,王太太也有所領悟了,“你說的那個人,是不是嵇老爺?”她率直問說。
“就是他!”胡雪巖也考慮停當了,“王太太,我要說句老實話,瑞雲如果想嫁個做官的,先總只有委屈幾年。”接下去他說,“至於嵇鶴齡這個人,你想也可以想到,人品、才幹都呱呱叫,將來一定會得意。瑞雲嫁了他,一定有的好日子過。”
王太太不響,盤算一會問道:“嵇老爺今年多大?”
“四十剛剛出頭。”胡雪巖說,“人生得後生,看來只有三十多,精神極好。”
“脾氣呢?”
“有才幹的人,總是有脾氣的,不過脾氣不會在家裡發,在家裡像只老虎,在外頭像只‘煨竈貓’,這種是最沒出息的人。”
“原是!”王太太笑道,“只會在家裡打老婆,算什麼男子漢?”她緊接着又說,“提起這一層,我倒想起來了,怎麼說先要瑞雲‘委屈’兩年,這話我不大懂。”
“我是說,剛進門沒有什麼名份。過個兩三年,嵇鶴齡自然會把她‘扶正’。”
王太太對此要考慮,考慮的不是眼前是將來,“兄弟,”她說,“你這句話倒也實在。不過,將來嵇老爺另外娶了填房,我們瑞雲不是落空了嗎?”
“這可以言明在先的。”胡雪巖拍拍胸說,“不然找我媒人說話。”
“‘滿飯好吃,滿話難說’!我樣樣事相信你,只有這上頭,說實話,我比你見得多,做媒吃力不討好的,多得很!不然怎麼會有‘舂媒醬’這句話?我們兩家的交情,自然不會這樣子,到那時候,就只有叫瑞雲委屈了!”
“這要看人說話。嵇鶴齡是個說一不二的人,除非不答應,答應了一定有信用。總而言之一句話,只要瑞雲真的賢慧能幹,嫁過去一定同偕到老。”
“好了,這層不去說他。”王太太又問,“嵇老爺堂上有沒有老親?”
“堂上老親倒沒有。底下有六個小鬼!”此是這樁親事中最大的障礙,胡雪巖特意自己先說破,“不過,王太太,你放心,嵇家的家教極好,六個伢兒都乖得很!”
他一路在說,王太太一路搖頭,“這難了!”她說,“你們男人家哪裡曉得操持家務的苦楚?六個伢兒,光是穿鞋子,一年就要做到頭,將來瑞雲自己再有了兒女,豈不是苦上加苦?”
從這裡開始,胡雪巖大費脣舌,他的口才超妙,一向無往不利,只有他這一刻,怎麼樣也不能把王太太說服。他恭維瑞雲能幹,繁難的家務,在她手裡舉重若輕,又說嵇鶴齡不久就會得意,可以多用婢僕分勞。凡此理由都敵不過王太太一句話:“瑞雲苦了多年,我不能再叫她去吃苦!”
多說無益,胡雪巖慢慢自己收篷,所以事雖不成,和氣未傷,王太太當然感到萬分歉仄,便留了一個尾巴,說是“慢慢再商量”。
胡雪巖卻等不得了,像這樣的事,要做得爽利,才能叫人見情,因此他另闢蹊徑,從王有齡身上着手。不過要讓他硬做主張,王太太也會不高興,說不定會傷他們夫妻的感情,所以胡雪巖想了一個比較緩和的辦法。
“太太!”王有齡用商量的語氣說,“嵇鶴齡這一趟總算是幫了我們全家一個大忙,剛纔在席上已經談好了,他後天就動身到新城。不過人家幫了我們的忙,我們也要想想人家的難處。”
“那自然。”王太太問道,“嵇老爺眼前有啥難處,怎麼幫法?”
“他是父代母職。等一離了家,雖有個老家人,也照顧不了。我想叫瑞雲去替他管幾天家。”
王太太笑了:“這一定是雪巖想出來的花樣。”
“雪巖絕頂聰明,他想出來的花樣,不會錯的。”
“我不是說他錯。”王太太問,“不過其中到底是什麼花樣,總也得說出來,我纔會明白。”
“是這樣子,雪巖的意思,一則替嵇鶴齡管幾天家,讓他可以無後顧之憂;二則讓瑞雲去看看情形,如果覺得嵇鶴齡爲人合得來,他家幾個孩子也聽話,瑞雲認爲應付得下,那就再好都沒有。否則就作罷,從此大家不談這件事,一點痕跡不留,豈不甚好?”
“這好,這好!”王太太大爲點頭,“這我就沒話說了。”
“不過我倒要勸你。”王有齡又說,“像嵇鶴齡這樣的人,平心而論,是個人才,只要脾氣稍爲變得圓通些,以他的儀表才具,不怕不得意。瑞雲嫁了他,眼前或許苦一點,將來一定有福享。再說,彼此結成至好,再連上這門親,你們可以常來常往,不也蠻熱鬧有趣的嗎?”
這句話倒是把王太太說動了。既然是講感情,爲瑞雲着想以外,也要爲自己想想,不管瑞雲嫁人爲妻還是爲妾,堂客的往來,總先要看“官客”的交情,地位不同,行輩不符,“老爺”們少有交往,內眷們就不容易軋得攏淘。自己老爺與嵇老爺,以後定會常在一起,真正成了通家之好,那跟瑞雲見面的機會自然就會多了。
因此,她欣欣然把瑞雲找了來,將這件事的前後經過,和盤托出,首先也就是強調彼此可以常來常往,接着便許了她一份嫁妝,最後問她的意思如何。
當胡雪巖和王有齡跟王太太在談此事時,瑞雲早就在“聽壁腳”了,終身大事,心裡一直在盤算,她覺得這時候自以不表示態度爲宜,所以這樣答道:“嵇老爺替老爺去辦公事,他家沒有人,我自然該替他去管幾天家。以後的事誰曉得呢?”
“這話也對!”王太太是想慫恿她好好花些功夫下去,好使得嵇鶴齡傾心,但卻不便明言,因而用了個激將法,“不過,我有點擔心,他家伢兒多,家也難管,將來說起來,‘管與不管一樣’,這句話,就不好聽了。”
瑞雲不響,心裡冷笑,怎說“管與不管一樣”呢?明天管個樣子出來看看,你就知道了。
於是第二天一早,瑞雲帶了個衣箱,由高升陪着,一頂小轎,來到嵇家。嵇鶴齡已預先聽胡雪巖來說過,深爲領情,對瑞雲自然也另眼相看,稱她“瑞姑娘”,教兒女們叫她“瑞阿姨”。
“瑞姑娘,多多費心,多多拜託!”嵇鶴齡不勝感激地說,“有你來幫忙,我可以放心了。這個家從今天起,就算交了給你了,孩子們不乖,該打該罵,不必客氣。”
“哪有這個道理?”瑞雲淺淺地笑着,把他那個大眼睛的小女兒摟在懷裡,眼角掃着那五個大的,正好三男三女,老大是男的,看上去極其忠厚老實。老二是女孩,有十二歲左右,生得很瘦,一雙眼睛卻特別靈活,話也最多,一望而知,不易對付。她心裡在想,要把這個家管好,先得把這個“二小姐”收服。
“瑞姑娘!”嵇鶴齡打斷了她的思路,“我把鑰匙交給你。”
當家的鑰匙,就好比做官的印信,瑞雲當仁不讓,把一串沉甸甸的鑰匙接了過來。接着,嵇鶴齡又喚了張貴和一個名叫小青的小丫頭來,爲她引見。交代這一些,他站起身來要出門了。
“嵇老爺,”瑞雲問,“是不是回家吃飯?”
“明天就要動身,今天有好些事要料理,中午趕不回來,晚上有個飯局。”
“那麼,行李要收拾?”
“這要麻煩你了!行李不多帶。”嵇鶴齡說,“每趟出門,我都帶張貴一起走,這一次不必了。要帶些什麼東西,張貴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