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擺壽宴
因爲如此,螺螄太太的心境雖然跟胡雪巖一樣,不同往年,還是強打精神,扮出笑臉,熱熱鬧鬧地過了一個年。接着便又要爲胡老太太的生日,大忙特忙了。
生日在三月初八,“潔治桃觴,恭請光臨”的請帖,卻在年前就發出去了。到得二月中旬,京中及各省送禮的專差,絡繹來到杭州,胡府上派有專人接待。送的禮都是物輕意重,因爲胡雪巖既有“財神”之號,送任何貴重之物,都等於“白搭”,唯有具官銜的聯幛壽序,纔是可使壽堂生色的。
壽堂共設七處,最主要的一處,不在元寶街,而是在靈隱的雲林寺。鋪設這處壽堂時,胡雪巖帶着清客,親自主持,正中上方高懸一方紅地金書的匾額:“淑德彰聞”,上銘一方御璽:“慈禧皇太后之寶”,款書:“賜正一品封典布政使銜江西候補道胡光墉之母朱氏”。匾額之下,應該掛誰送的聯幛,卻費斟酌了。
原來京中除了王公親貴,定製向不與品官士庶應酬往來以外,自大學士、軍機大臣以下,六部九卿,都送了壽禮。李鴻章與左宗棠一樣,也是一聯一幛,論官位,武英殿大學士李鴻章,久居首輔,百僚之長,應該居中。但胡雪巖卻執意要推尊左宗棠,便有愛人以德的一個名叫張愛暉的清客,提出規勸。
“大先生,朝廷名器至重,李合肥是首輔,左湘陰是東閣大學士,入閣的資格很淺,不能不委屈。這樣的大場面,次序弄錯了,要受批評,如果再有好事的言官吹毛求疵,說大先生以私情亂綱紀,搞出啥不痛快的事來,也太無謂了。”
“你的話不錯。不過‘花花轎兒人擡人’,湘陰這樣看得起我,遇到這種場面,我不捧他一捧,拿他貶成第二,我自己都覺得良心上說不過去。”
“話不是這麼說。大先生,你按規矩辦事,湘陰一定也原諒的。”
“就算他原諒,我自己沒法子原諒。張先生,你倒想個理由出來,怎麼能拿湘陰居中。”
“沒有理由。”張愛暉又說,“大先生,你也犯不着無緣無故得罪李合肥。”
胡雪巖不做聲,局面看着要僵了,那常來走動的烏先生忽然說道:“有辦法,只要把下款改一改好了。”
“怎麼改法?”胡雪巖很高興地問。
“加上爵位就可以了。”
原來左宗棠送的壽幛,上款是“胡老伯母六秩晉九榮慶”,下款是“禿頭”的“左宗棠拜祝”,平輩論交,本來是極有面子的事,烏先生主張加上左宗棠的爵位,變成“恪靖侯左宗棠拜祝”,這一來就可居李之上了,因爲李鴻章的下款上加全銜“武英殿大學士北洋大臣直隸總督部堂肅毅伯”,伯爵次侯爵一等,只好屈居左宗棠之次。
那烏先生是個廟祝,只爲他是螺螄太太的“孃家人”,胡雪巖愛屋及烏,將他側於清客之列,一直不大被看得起,此時出此高明的一着,大家不由得刮目相看了。
“不過大先生,我倒還要放肆,胡出一個主意。如果左湘陰居中,李合肥的聯幛只好掛在東面板壁,未免貶之過甚,是不是中間掛一幅瑤池祝壽圖,拿左、李的聯幛分懸上下首,比較合適?”
胡雪巖看烏先生善持大體,便請他專管靈隱這個最主要的壽堂,而且關照他的一個外甥張安明,遇事常找烏先生來商量,張安明是胡府做壽,綜攬全局的大總管。
張安明自然奉命唯謹,當天就請烏先生小酌,誠意請教,“有件事,不曉得烏先生有啥好主意?”他說,“壽堂雖有七處,賀客太多,身份不同,擠在一起,亂得一場糊塗,一定要改良。”
“壽堂是七處,做壽是不是也做七天?”
“不錯。大先生說,宮裡的規矩‘前三後四’,要七天。”張安明輕聲答說,“不過,這話對外面不便明說,只說老太太生日要‘打七’,所以開賀也是七天。”
“打七”便是設一罈水陸道場,是佛門中最隆重的法事,稱爲“水陸齋儀”,亦名“水陸道場”,俗稱“打水陸”。齋儀又有繁簡之分,諷經禮懺七七四十九日稱爲“打水陸”,爲了祝釐延壽,通常只須七日,叫做“打七”。
“有七處壽堂,又分七天受賀,大可分門別類,拿賀客錯開來,接待容易,而且酒席也不至於糟蹋。”
“這個主意好。我們來分他一分。”於是細細商量,決定第一天請官場,三品以上文武大員,五品以下文武職官,佔了四個壽堂,此外是現奉差委的佐雜官,與文武候補人員各一,留下一處專供臨時由外地趕到的官員祝壽之用。
第二天請商場,絲、茶、鹽、典、錢、藥、綢各行各業的夥友,分開七處。第三天是各衙門的司事,以及吏戶禮兵刑工六科的書辦,第四天是出家人的日子,第五天、第六天請親戚朋友,一天“官客”一天“堂客”。第七天是壽辰正日,自然是自己人熱鬧熱鬧。
這樣安排好了,去請示胡雪巖,他不甚滿意,“自己人熱鬧熱鬧,用不着七處壽堂,而且光是自己人,也熱鬧不起來。”他說,“我看還要斟酌。而且我的洋朋友很多,他們來了,到哪裡去拜壽?”
“這樣好了,專留一天給洋人。”烏先生說,“一到三四月裡,來逛西湖的很多,大先生索性請個客,這一天的洋人,不論識與不識,只要來拜壽,一律請吃壽酒。”
“洋人捏不來筷子。”胡雪巖說,“要請就要請吃大菜。”
“這要請古先生來商量了。”
請了古應春來籌劃。由於洋人語言不盡相同,飲食習慣,亦有差異,好在有七處壽堂,決定英、法、德、美、日、俄、比七國,各佔一處。
“應春,”胡雪巖說,“這七處接待,歸你總其成。大菜司務,歸你到上海去請。”
“好。”古應春說,“要把日子定下來,我到上海,請《字林西報》的朋友登條新聞,到時候洋人自然會來。”
“妙極!”張安明笑道,“外婆生日,洋人拜壽,只怕從古以來的老太太,只有外婆有這份福氣。”
果然,胡老太太聽了也很高興。胡家的至親好友,更拿這件事當作新聞去傳說,而且都興致勃勃地要等看見洋人拜壽。
這年杭州的春天,格外熱鬧,天氣暖和,香客船自然就到得多,這還在其次,主要的是胡老太太做生日,傳說如何如何豪華闊氣,招引了好些人來看熱鬧。何況光算外地來拜壽的人,起碼也增加了好幾千人。
到得開賀的第一天,城裡四處,城外三處,張燈結綵,“清音堂名”細吹細打的壽堂周圍,車馬喧闐,加上看熱鬧的閒人、賣熟食的小販,擠得寸步難行。只有靈隱是例外,因爲三大憲要來拜壽,仁錢兩縣的差役以外,“撫標”亦派出穿了簇新號褂子的兵丁,自九里鬆開始,沿路佈哨彈壓,留下了極寬的一條路,直通靈隱山門。
從山門到壽堂,壽聯壽幛,沿路掛滿,壽堂上除了胡雪巖領着子侄,等在那裡,預備答謝以外,另外請了四位紳士“知賓”。一位是告假回籍養親的內閣學士陳怡恭,專陪浙江巡撫劉秉璋;一位是做過山西臬司,告老回鄉的湯仲思;另外兩位都是候補道,三品服飾,華麗非凡,是張安明受命派了裁縫,量身現做奉贈的。
近午時分,劉秉璋鳴鑼喝道,到了靈隱。藩臬兩司,早就到了,在壽堂前面迎接,轎子一停,陳怡恭搶上前去,抱拳說道:“承憲臺光臨,主人家心感萬分。請,請!”
肅客上堂,行完了禮,劉秉璋擡頭先看他的一堂壽序,掛在西壁前端,與大學士寶鋆送的一副壽聯,遙遙相對,這是很尊重的表示,他微微點頭,表示滿意。
這時率領子侄在一旁答禮的胡雪巖,從紅氈條上站起身來,含笑稱謝:“多謝老公祖勞步,真不敢當。”
這“老公祖”的稱呼,也是烏先生想出來的。因爲胡雪巖是布政使銜的道員,老母又是正一品的封典,自覺地位並不下於巡撫,要叫一聲“大人”,於心不甘,如用平輩的稱謂,劉秉璋字仲良,叫他“仲翁”,又嫌太亢。這個小小的難題跟烏先生談起,他建議索性用“老公祖”的稱呼,地方官是所謂父母官,仕紳對縣官稱“老父母”,藩臬兩司及巡撫則稱“老公祖”,這樣以部民自居,一方面是尊重巡撫,一方面不亢不卑反而留了身份。
劉秉璋自然稱他“雪翁”,說了些恭維胡老太太好福氣的話,由陳怡恭請到壽堂東面的客座中待茶,十六個簇新的高腳金果盤,映得劉秉璋的臉都黃了。
稍坐一坐,請去入席。壽筵設在方丈之西的青猊軒。這座敞軒高三丈六尺,一共六間,南面臨時搭出極講究的戲臺,臺前約兩丈許,並排設下三席,巡撫居中,東西藩臬,大方桌前面繫着平金繡花桌圍,貴客面對戲臺上坐,陳怡恭與胡雪巖左右相陪,後面另有四席,爲有差使的候補道而設。偌大廳堂,只得七桌,連陪客都不超過三十個人,但捧着衣包的隨從跟班,在後面卻都站滿了。
等安席既罷,戲臺上正在唱着的《鴻鸞禧》暫時停了下來,小鑼打上一個紅袍烏紗、玉帶圍腰、口銜面具的“吏部天官”,一步三擺地,走到臺前“跳加官”。這是頌祝貴客“指日高升”、“一品當朝”,照例須由在座官位最高的人放賞,不過只要劉秉璋交代一聲就行了,主人家早備着大量剛出爐的制錢,盛在竹筐中,聽得一個“賞”字,便有四名健僕,擡着竹筐,疾步上前,合力舉起來向臺上一潑,只聽“譁喇喇”滿臺錢響,聲勢驚人。
接下來便是戲班子的掌班,戴一頂紅纓帽,走到筵前,一膝屈地,高舉着戲摺子說道:“請大人點戲。”
“點戲”頗有學問。因爲戲名吉祥,戲實不祥,這種名實不符的戲文很多,不會點會鬧笑話,或者戲中情節,恰恰犯了主人家或者哪一貴賓的忌諱,點到這樣的戲,
無異公然揭人隱私,因而成不解之仇者,亦時有所聞。劉秉璋對此外行,決定藏拙,好在另有內行在,當下吩咐:“請德大人點。”
他指的是坐在東面的藩司德馨,他是旗人,出身紈絝,最好戲曲,當下略略客氣了兩句,便當仁不讓地點了四出不犯忌諱而又熱鬧的好戲,第一齣是《戰宛城》,飾鄒氏的朱韻秋,外號“羊毛筆”,是德馨最賞識的花旦,演到“思春”那一段,真如用“羊毛筆”寫趙孟頫字,柔媚宛轉,令人意消。
正當德馨全神貫注在臺上時,有個身穿行裝的“戈什哈”悄悄走到他身旁,遞上一封信說:“師爺派專人送來的。”
陳師爺是德馨的親信,此時派專人送來函件,當然是極緊要的事,因而當筵拆閱,只見他面現詫異之色,揮一揮手遣走“戈什哈”,雙眼便不是專注在“羊毛筆”身上,而是不時朝劉秉璋那邊望去。
他是在注意胡雪巖的動靜,一看他暫時離席,隨即走了過去,將那封信遞了過去,輕聲說道:“剛從上海來的消息。”
劉秉璋看完信,只是眨眼在思索,好一會纔將原信遞給陳怡恭:“年兄,你看,消息不巧,今天這個日子,似乎不宜張揚。”
“是!”陳怡恭看完信說,“這一來,政局恐不免有一番小小的變動。”
“是的。”劉秉璋轉臉問德馨說,“請老兄在這裡繃住場面,我得趕緊進城了。”
德馨也想回衙門,聽劉秉璋如此交代,只能答應一聲:“是。”
於是劉秉璋回身招一招手,喚來他的跟班吩咐:“提轎。”接着向陳怡恭拱一拱手,正待託他代向主人告辭時,胡雪巖回來了。
“怎麼?”他問,“老公祖是要更衣?”
“不是!”劉秉璋歉意地說,“雪翁,這麼好的戲、好的席,我竟無福消受,實在是有急事,馬上得回城料理。”
“呃、呃。”胡雪巖不便多問,只跟在劉秉璋後面,送上轎後方始問德馨,“劉中丞何以如此匆匆?到底是什麼急事?”
“此處不便談。”德馨與胡雪巖的交情極厚,以兄弟相稱,“胡大哥,有個消息,不便在今天宣揚,不過,消息不壞。”
胡雪巖點點頭不做聲,回到筵前,直待曲終人散,才邀德馨到他借住的一間禪房中,細問究竟。
“爲什麼今天不便宣揚呢?”德馨說道,“李太夫人在武昌去世了。”
去世的是李瀚章、李鴻章兄弟的老母。胡老太太做生日,自然不便宣佈這樣一個不吉利的消息。但這一來,李氏兄弟丁憂守制,左宗棠暫時去了一個政敵,對胡雪巖來說,當然是有利的,亦可說是喜事,不過只能喜在心裡而已。
“一下子兩個總督出缺,封疆大吏要扳扳位了。不曉得哪個接直隸,哪個接湖廣?”
這一問,恰恰說中德馨的心事。總督出缺,大致總是由巡撫調升,巡撫有缺,藩司便可競爭,劉秉璋與德馨,各有所圖,所以都急着要趕進城去打聽消息。不過德馨既有巡撫囑咐,又有胡家交情在,不便就此告辭,心想何不就跟胡雪巖談談心事。
“湖廣,我看十之八九是塗朗軒接,直隸就不知道了。”塗朗軒就是湖南巡撫塗宗瀛,他替曾國藩辦過糧臺,與李瀚章昔爲同事,今爲僚屬,由他來接湖廣總督,倒是順理成章的事。
“那麼湖南巡撫呢?”胡雪巖笑着掉了句文,“閣下甚有意乎?”
“只怕人家捷足先登了。”
“那也說不定。”胡雪巖想了一下說,“你先要把主意拿定了,纔好想辦法,倘或老大哥根本沒有這個意思,也就不必去瞎費心思。”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豈能無意。不過鞭長莫及,徒喚奈何。”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胡雪巖說,“等我來打個電報給汪惟賢,要他去尋森二爺探探‘盤口’。”此事不便假手於人,胡雪巖又拿不起筆,因而由他口述,讓德馨執筆,電報中關照汪惟賢立即去覓寶森,託他向寶鋆探探口氣,藩司想升巡撫,該送多重的禮。
德馨字斟句酌,用隱語寫完,看了一遍說:“寶中堂他們兄弟不和,森二爺或許說不上話。是不是請汪掌櫃再探探皮硝李的口氣?”
“好!我贊成。”
於是德馨改好了電報稿子,胡雪巖叫進貼身小跟班阿喜來,他專替主人保管一個一離家就要帶着的西洋皮包,內中有個密碼電報本,胡雪巖與德馨親自動手,將密碼譯好,夕陽已經銜山了。
“我本來不打算進城,現在非回去一趟不可了。”胡雪巖說,“電報要送到上海去發,我派一個妥當的人去,叫他在上海等回電,如果是兩三萬銀子,我先替你墊。多了就犯不上了。”
“是,是。一切拜託,承情不盡。”
於是胡雪巖與德馨一起進城,兩人品秩相同,但胡雪巖曾賞穿黃馬褂,所以儀從較現任藩司的德馨,更爲顯赫,只是他的“高腳牌”只作陳列之用,出行只是前面一匹頂馬、後面四匹跟馬、八擡大轎的轎班,一共三班,輪流換肩——胡雪巖的轎班,在家亦是“老爺”,一回家就會聽見丫頭在喊:“老爺回來了,趕快打水洗腳。”不過替胡雪巖擡轎雖是好差使,卻很難當,因爲既要快,又要穩,快到能跟着頂馬亦步亦趨,穩到轎中靠手板上的茶水不致潑出來。因此,兩人雖是同時動身,胡雪巖的轎子起步就領先,很快地將德馨在身後拋得老遠了。
回到元寶街,老遠就看到張燈結綵,燈燭輝煌,但壽堂中卻頗安靜,因爲既已排定賀壽的日期,除了極少數的至親以外,不會有人貿然登堂。胡雪巖下了轎,在壽堂中略作寒暄,隨即着手處理德馨謀官之事。
正喚來得力的家人在交代時,只見螺螄太太扶着一個小丫頭的肩,悄然而至,看到胡雪巖有事,她遠遠地在一張絲絨安樂椅上坐了下來。
“你明天一大早就動身,在上海等消息,等北京的回電一到,馬上趕回來。越快越好。”
等家人答應着走了,螺螄太太一面起身走近來,一面問道:“你不在靈隱陪老太太,怎麼回城來了?”
“出了兩個總督的缺,連帶就會出兩個巡撫的缺,德曉峰想弄一個,我只好進城來替他料理。”說到這裡,胡雪巖發覺螺螄太太神色有異,定睛看了一下問道,“怎的,你哭過了?”
“不要亂說!老太太的好日子,我哭什麼?”
螺螄太太緊接着問:“客人來得多不多?”
“該來的都來了。”胡雪巖說,“三品以上的官,本來沒有多少,從明天起就要一天比一天忙了。我最擔心後天,大家都說要去看熱鬧,不曉得會不會有啥笑話鬧出來?”
原來賀壽的日期,已經重新安排,第三天輪到外賓。“洋人拜壽”這四個字聽起來,就會逗人好奇,都說不知道洋人拜壽是怎麼個樣子,是磕頭還是作揖?吃壽麪會不會用筷子,不會用用啥?叉子叉不住,只怕要用手抓。諸如此類等着看笑話的議論,不免使胡雪巖不安,怕鬧出笑話來失面子。
“喔,”螺螄太太倒被提醒了,“有份禮在這裡,你倒看看。”說着,便向窗外喊一聲,“來人!”進來的是螺螄太太的親信大丫頭瑞香,她已經聽到了螺螄太太的話,所以進門便說:“洋人送的那份禮,送到老爺書房裡去了。”
胡雪巖心想,這個把月來,所收的壽禮,不知凡幾,獨獨這份禮送到他書房,可知必有來歷,便即問說:“是哪個送的?”
“我也不清楚。”螺螄太太說,“是拱宸橋海關送來的,我想大概不是洋行裡的人,是個洋官,所以叫他們送到書房裡,等你來看,有份全帖在那裡,你一看就曉得了。”
“好!我到書房裡去看。”
“對!外面要開席了,我也要去照個面,敷衍敷衍。你呢?在哪裡吃?”
“太累,吃不下什麼,吃點粥吧。”
“老太太的壽麪不能不吃。”螺螄太太轉臉吩咐,“瑞香,你關照小廚房下碗雞湯銀絲面,雞湯太濃,要把浮油撇乾淨。”
於是主僕三人各散,胡雪巖一個人穿過平時就沿路置燈、明亮好走的長長的甬道,來到他的書房鏡檻閣。
這鏡檻閣是園中一勝,前臨平池、後倚假山,拾級而上時,那扶手是以鐵桿爲芯,外套是在景德鎮定燒的,朱翠相間,形如竹節的瓷筒,閣中有一面極大的鏡磚,將閣外平池、池中鴛鴦、池上紅橋、池畔垂楊,一齊吸入鏡中,這是仿北京玄武門外,什剎海畔恭親王的別墅鑑園的規模所造,而精巧過之。
胡雪巖進得閣來,在鏡磚面前站了一會兒,看遠處樓閣、近處迴廊,都掛着壽慶的燈綵,倒影入池,復又重生於鏡,鏡中有鏡,影中有影,疑真疑幻,全不分明瞭。正看得出神時,聽得有個嬌嫩的聲音:“老爺,房門開了。”
胡雪巖擡頭看時,這個小丫頭彷彿見過,便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小梅。”
“喔,你是新派過來的嗎?”
“不!我老早就在這裡了。”
“老早在這裡?爲啥不常看到你?”胡雪巖一面說,一面踏進書房,觸目一大堆禮物,便顧不得跟小梅說話,先找全帖來看。
全帖的具名是“教愚弟赫鷺賓”。原來是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此人在華二十多年,說得一口極好的京腔,也識漢文,仰慕中華文化,兼且是朝廷的有頂戴的客卿,所以用他的英文名字的發音,自己起了一箇中國名字叫做“赫鷺賓”。
全帖以外還有禮單。壽禮一共四樣,全喜精瓷茶具、一個裝糖果的大銀碗、整匹的呢料,另外一個老年人用的紫貂袖筒。
“來啊!”
他心目中使喚的是專管鏡檻閣的兩個大丫頭,巧珠、巧珍兩
姐妹,但來的卻是小梅。
“兩巧一巧都不巧。”小梅答說,“都跟老太太到靈隱去了。”
胡雪巖看她語言伶俐,料想也能辦事,便即說道:“你也一樣。你去尋兩個人來,把這四樣東西搬到外面,叫人馬上送到靈隱給老太太看。說是——”
這要說赫鷺賓就是赫德,這位“洋大人”戴的也是紅頂子,那就太嚕囌了,怕傳話的人說不清楚,所以停了下來。
“老爺要啥?”
“我要寫字。”
小梅聽說,立刻走到書桌前面,掀開硯蓋,注了一小杓清水,細細研墨。胡雪巖便坐了下來,提筆蘸墨,很吃力地在全帖上批了六個字“即總稅司赫德”。
小梅因爲墨瀋未乾,便拿起全帖,嘟起小嘴朝字上吹氣。正吹得起勁時,瑞香來了。
見此光景,她先是一愣,接着便呵斥小梅:“出去!這地方也是你來得的?”
原來胡家也學了一套豪門世家的規矩,下人亦分幾等,像小梅這種“做粗生活”的小丫頭,是走不到主子面前的,否則便是僭越。
這瑞香平日自恃是螺螄太太的心腹,目中無餘丫,人緣不好,小梅不大服她,此時無辜受責,大感委屈,她人小嘴利,當即反脣相譏:“巧珠、巧珍不在,老爺來了,莫非我就不伺候?這又不是我瞎巴結差使,何用你來吼我?”她說,“大家都是低三下四的人,擺你千金小姐的威風,擺給哪個看?”
“啊!”瑞香臉都氣白了,“你在嚼什麼嘴?”說着,奔上去就要打。
小梅毫不示弱,又快又急地說:“今天老太太的好日子,你敢打人?”
瑞香被嚇阻住了,一隻手好不容易放了下來,咬牙切齒地罵道:“不看老太太的好日子,看我不撕爛你的小×!你等在那裡,看我不收拾你。”
這下小梅害怕了,瑞香的威風,她自然識得,情急之下,向胡雪巖雙膝跪倒,“老爺,你看。”她說,“請老爺作主。”
“好了,好了!”胡雪巖勸解着,“原是我叫她磨墨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必告訴你太太。”
主人出面說情,瑞香總算扳回面子,出了口氣,當下喝道:“你還跪在這裡想討賞是不是,賞你一頓‘毛筍炒臘肉’!滾!”看見小梅盈盈欲淚,瑞香便又警告,“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你敢哭出來!”
小梅果然不敢哭,噙着兩泡眼淚,退了出去。胡雪巖好生不忍,卻不便當着瑞香去撫慰小梅。不過,眼前恰有一條現成的調虎離山之計,便是安排那份壽禮,送到靈隱。
等瑞香下閣子去喚人時,胡雪巖便走到廊上,輕聲說道:“小梅,你不要怕,不要難過,明天我跟太太說,提拔你。”
胡雪巖對下人說太太,多半是指螺螄太太,“我不要。”小梅答說,“在瑞香手下,哪有好日子過?”
胡雪巖正待再問時,不想瑞香來得好快,原來她一下閣子,就看到胡家四大管家婆之一,專管稽察花園出入的楊二太,親自打一盞宮燈,領着古應春來見主人。於是瑞香便跟她換了差使,各自回頭,一個去找人來料理赫德的禮,一個便領着古應春入閣。
“你怎麼回來了?”胡雪巖問。
古應春原是預定留在靈隱,預備第二天接待來拜壽的英國人,只爲得到赫德忽然到了杭州的消息,特爲趕了來探問究竟。
“我也是剛剛看了拜帖才曉得是赫德,喏,”胡雪巖指着那四樣禮物說,“正預備送到靈隱,請老太太去過目呢。”
於是古應春賞玩了禮物,點點頭說:“照洋人來說,這份禮送得很重了。”
這自然是人家看重的緣故,胡雪巖不免得意,想了一下說:“他不曉得住在哪裡?今天晚了,來不及了,明天一大早,我同你先去拜訪。這也是我們做主人該盡的道理。”
“他住在梅藤更那裡。”
梅藤更是個英國教士,也是醫生,到杭州傳教,在中城大方伯開了一家醫院,大方伯這個地方有一座橋,在宋朝叫廣濟橋,因此這家醫院題名就用了雙關的“廣濟”二字。
梅藤更開設廣濟醫院時,胡雪巖捐過一大筆錢,所以他跟梅藤更亦算是老朋友,當即說道:“既然是住在梅藤更那裡,我派人去通知一聲,請他轉告赫德,說我們明天一早去看他,請他問一問赫德什麼時候方便。”
“不必叫人去。好在晚上去看醫生,不算冒昧,我自己去一趟,比較穩當。”
“也好!辛苦,辛苦。”胡雪巖問道,“你吃了飯沒有?”
“忙得肚子餓都忘記了。實在也不餓。”
“我也不餓,我等你回來一起吃。”
“好!”
“瑞香,你送古老爺下去。”胡雪巖忽又問道,“這禮是啥辰光送來的?”
“未末申初。”瑞香答說,“梅院長派人送來的。”
“那個時候!”胡雪巖蹙着眉說,“照道理要送席。”
“席是沒有送。”瑞香接口,“送了個一品鍋、四樣點心,還有一簍水蜜蟠桃。太太叫我包了一個賞封,打發來人,請他告訴梅院長,我們老爺在靈隱,所以不曉得這位洋大人的身份,不過總歸是我們老爺的好朋友。梅院長是像自己人一樣的,請他費心代爲款待,明天我們老爺回來了,再當面同他道謝。”
瑞香咭咭呱呱一口氣說下來,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胡雪巖覺得螺螄太太處置得頗爲得體,很滿意地說:“虧得我不叫她到靈隱去。不然,沒有人料理得來。”
“也虧得強將手下無弱兵。”
瑞香聽出來是在誇讚她,向古應春嫣然一笑,隨即把頭別了開去。古應春也笑,笑得眼角露出兩條魚尾紋。
等瑞香送了古應春回來,向胡雪巖說道:“面想來不要了。我已經關照小廚房,弄幾樣精緻爽口的菜,請老爺的示,在哪裡開飯?”
“就在這裡好了。”胡雪巖又說,“我倒不曉得你這麼兇!女人厲害,可以,兇,不可以,自己吃虧。”
“太太當家,總要有個人來替她做惡人。莫非倒是太太自己來做惡人,我們在旁邊替人家說好話?”
胡雪巖覺得她的話竟無可駁,想了一下說:“就做惡人也犯不着撒蠢,什麼小×不小×,難聽不難聽?”
瑞香漲紅了臉,欲待分辯,卻又實在沒有理由,以至於僵在那裡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
胡雪巖便又掉了一句文,“‘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他說,“如果人家回你一句,我‘小’你‘大’!你一個大青娘,臉上掛得住、掛不住?”
杭州人叫妙年女郎爲“大青娘”,是最多愁善感的時候,瑞香又羞又悔,眼圈紅紅的,要哭出來了。
“咦,咦,咦!”胡雪巖大爲詫異,“你叫人家不準哭,自己倒要哭了,爲啥?莫非我的話說得重了。”
一聽這話,瑞香頓時收淚,抽出腋下的一方白紡綢繡一枝瑞香花的手絹,擤一擤鼻子答說:“哪個哭了?”
“不哭最好。你把牙牌拿來,再到前面看看,坐席坐到啥光景了?”
瑞香答應着,取出一盒牙牌,倒在紅木方桌上,然後下了閣子。胡雪巖一個人拿牙牌“通五關”打發辰光,連着幾副不通,便換了起數問前程。
於是照牙牌神數的歌訣,“全副牙牌一字開,中間看有幾多開,連排三次分明記,上下中平內取裁。”頭一次得了十六開,第二次更多,竟有二十一開,第三次卻只得一副對子,一副分相,共計六開。
胡雪巖是弄熟了的,一算是“上上、上上、中下”。詩句也還約略記得,但“解”與“斷”,卻須找書來看。
找到《蘭閨清玩》的《牙牌神數》,翻開來一看,那首詩是:“一帆風順及時揚,穩度鯨川萬里航。若到帆隨湘轉處,下坡駿馬早收繮。”
一面念,一面心想:“有點意思。”再往下看,“解曰,謀爲勿憂煎,成全在眼前,施爲無不利,到處要周旋。”
看到最後一句,不由得驀然裡一拍桌子,大聲自語:“今天這個數起得神了!”
語聲剛終,有人接口:“你在做啥?”擡眼看時,前面螺螄太太手扶小丫頭的肩,正踏進門來,後面跟着瑞香。
“客散了?”
“還沒有。不過每桌都有人陪。”螺螄太太說,“我是聽說七姐夫來了又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啥要緊的事,所以我特別來看看。
“他到梅藤更那裡去了,說一句話就回來的。”胡雪巖接着又往下看“解”了以後的“斷”。
“斷曰:黃節晚香,清節可貴,逝水回波,急流勇退。”最後這四個字,胡雪巖是懂的,而且這也正是內則老母,外則良友在一再勸他的。此刻不自覺地便仔細想了下去。
螺獅太太也常看他起數,但都不似此刻這麼認真,而且是上了心事的模樣,當然深感關切。
“瑞香,去調一杯玫瑰薄荷露來,我解解酒。”說着,在胡雪巖對面坐了下來問道,“你起的數,倒講給我聽聽。”
“今天起的這個數,我越想越有道理。”胡雪巖說,“先說我一帆風順,不過到時候要收篷。啥時候呢?‘帆隨湘轉處’,靈就靈在這個‘湘’字上,是指左大人,到左大人不當兩江總督了,我就要‘下坡駿馬早收繮’了。”
“還有呢?”
“還有這兩句,也說得極準,‘施爲無不利,到處要周旋。’拿銀子鋪路,自然無往不利路路通了。”
“還有呢?”
“那就是‘急流勇退’。”
螺螄太太點點頭,喝了一大口玫瑰薄荷露說:“我看只有‘急流勇退’四個字說得最好。又是‘下坡’又是‘駿馬’,你想收繮都收不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