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打點
“這樣說,以後是西太后一個人作主的局面了?”胡雪巖問說,“筱翁,你看事情是比以前難辦呢,還是比以前容易?”
“我看要比以前難辦。”徐用儀答說,“東太后德勝於才,軍機說什麼就是什麼,西太后才勝於德,稍微馬虎一點,她就會抓住毛病,問得人無話可說。”
“這話說得不錯。不過將來只要把一個人敷衍好了,事情也不至於太難。”
“呃,”徐用儀不免詫異,“胡大先生,你說要敷衍哪一個人?”
“李蓮英。”胡雪巖說,“他立了這麼大的功勞,當然會得寵。”
“嗯,嗯!”徐用儀說,“我倒還沒有想到。”
“我也沒有想到。”古應春接口說道,“我看,這條路子如果要走,就要走得早。”
徐用儀不做聲,意思當然是“你們要走太監的路子,另請高明。”胡雪巖體會得他的心境,便向古應春遞個眼色——暗示他不必再談李蓮英。
不過,寶鋆還是要談的。古應春將胡雪巖準備送五萬銀子,而他認爲其中應該留一萬銀子作開銷,問徐用儀有何意見。
“送寶中堂不必那麼多,多了他反而會疑心,以爲這筆借款中,又有多少好處。錢要花在刀口上,一文抵十文用,纔算本事。”
“那麼,筱翁!”胡雪巖笑道,“你倒說說看,要怎麼樣纔算花在刀口上?”
“我亦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總之,如今既然左大人打算獨斷獨行了,寶中堂那裡,就不必送那麼重的禮。不然就變成‘塞狗洞’了。”
“‘塞狗洞’的事,我做過很多。”胡雪巖說,“既然筱翁不贊成,我們就來想它個禮輕意思重的辦法。”
“這辦法不大好想。”古應春問道,“是不是跟朱鐵口去談一談?”
“沒有用。這方面的行情他不懂。”
三個人沉默了好一會,胡雪巖突然說道:“筱翁,你倒談一談,寶中堂是怎麼樣一個人?”
“人是很念舊的——”
因爲念舊重情,寶鋆受了許多累。其中有件事,凡是浙江人無不知道,六七年前轟動海內的楊乃武與小白菜一案,將因病暴斃的小白菜之夫葛品蓮,當作武大郎,而誣指小白菜謀殺親夫,又將楊乃武比作西門慶,教唆小白菜下毒的“滅門縣令”劉錫彤,就是寶鋆的鄉榜同年。
“寶中堂倒沒有袒護劉錫彤,不過劉錫彤總以爲寶中堂一向念舊,有此大軍機的靠山,做錯就做錯了,沒有什麼了不起。結果是害己害人,連累寶中堂也聽了好些閒話。”
“這劉錫彤呢?”胡雪巖說,“充軍在哪裡?”
“老早就死掉了。”徐用儀說,“你想七十歲的人還要充軍,不要說關外冰天雪地吃不消,自己想想,對不起祖宗,對不起自己,哪裡還有活下去的味道?”
“是啊!做人總要有味道,活下去纔有勁。”胡雪巖又問,“他是哪裡人?”
“靠近滄州的鹽山。”
“家裡還有什麼人?”
“不大清楚。”徐用儀說,“他有個兒子,本來也是牽涉在楊乃武那一案裡的,後來看看事情鬧大了,劉錫彤叫他回鹽山,哪知坐的是福星輪。”
福星輪沉沒,是在中國海域中發生的第一件重大海難事件,所以徐用儀不說,也知道劉錫彤之子已經遭難。
“哪裡有什麼一路福星?”古應春說道,“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劉錫彤居心可惡,纔會遭禍。不過報應也太慘了。”
“打聽打聽。”胡雪巖說,“劉錫彤總算在我們杭州做過父母官,子孫如果沒飯吃,應該做個好事。”
徐用儀心想,胡雪巖哪裡是爲劉錫彤做過餘杭縣知縣的香火之情,無非看在寶鋆份上,做件小小的雪中送炭之事,希望見好於寶鋆。不過他亦必須有這麼個冠冕堂皇的說法,纔不落痕跡,否則就會爲人所譏。人情世故畢竟是他識得透。
這樣轉着念頭,不由得又想起一個人,“寶中堂有個弟弟叫寶森,”他問,“胡大先生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此人怎麼樣?”
“此人去年讓言路上參了一本。參的其實不是他,是寶中堂,參寶中堂袒護親族。不過,這一來倒黴的一定是寶森,如今境況很窘。”
“呃,筱翁,你倒談談他倒黴的來龍去脈。”
原來寶鋆之弟寶森,本是直隸的候補知縣,既沒有讀多少書,也談不到才具,而且理路不大清楚。靠他老兄的面子,總常有差使派他,有時州縣出缺,派他去署理,坐堂問案,笑話百出,上官看寶鋆的份上,只有格外寬容。
後來曾國藩由兩江總督調直隸,他是講究吏治的,看寶森實在沒有用處,就想照應他亦有力不從心之感。寶森幾次找寶鋆,要他寫八行書給曾國藩討差使,寶鋆怕碰釘子,不肯出信。到得真的纏不過了,寶鋆說:“你到四川去吧!”爲他加捐,由候補縣變成候補道,又在吏部說了情,得以分發四川。
四川總督名叫吳棠,此人於慈禧太后未入宮以前,有援之於窮途末路的大恩。慈禧之父惠徵,官居安徽池太廣道,是守土有責的地方官,咸豐初年,洪楊起事,舟船東下,勢如破竹,惠徵望風而逃,降旨革職查辦,旋即一病而亡。俗語說,“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沒人擡”,官場最勢利不過,何況惠徵是“犯官”的身份,加以外省的旗漢之別,遠較京裡來得分明。因此,慈禧以長女的身份,攜帶一妹兩弟,奉母盤靈回旗時,一路遭受白眼,那種境況,真可說是淒涼萬狀。
一天船泊江蘇淮安府桃源縣,忽然有人送來一份奠儀,而且頗爲豐腆,白銀二百兩之多。慈禧再看名帖上具銜是桃源縣知縣吳棠,不由得納悶,惠徵從無這樣一個朋友,如說是照例的應酬,隔省的官員,了無淵源,充其量送八兩銀子奠儀,已是仁至義盡。一送二百兩,闊得出奇,慈禧判斷,一定是送錯了,防着人家要來索還,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裡。
她的判斷不誤,果然是送錯了。吳棠一看聽差送上來的回帖,大發雷霆,幸而他有個幕友,深明人情世故,便勸他說:“送錯了禮沒有去討回之理,就討,人家也未見得肯還。聽說這惠道臺的兩位小姐,長得很齊整,而且知書識字,旗人家的閨秀,前途不可限量。東翁不如將錯就錯,索性送個整人情,去吊上一吊。”
吳棠心想,這不失爲“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打算,當下肅其衣冠,備了祭品,傳轎打道運河碼頭,投了帖上船祭靈。祭畢慰問家屬,慈禧的兩個弟弟惠祥、照祥,都還年幼,只會陪禮,無從陪客,都是慈禧隔着白布靈幔,與吳棠對答,再三稱謝。
這一下足以證明吳棠的奠儀並未送錯,可以放心大膽地支用了。慈禧感激涕零之餘,將吳棠的名帖放在梳頭盒子裡,跟妹妹相誓:“倘或天可憐見,咱們姐妹也有得意的一天,可千萬別忘了吳大老爺這位雪中送炭的大恩人。”
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姐妹做了妯娌,不過十年的工夫,姐姐“以天下養”,妹妹亦貴爲醇王的福晉。
辛酉政變,兩宮垂簾聽政,慈禧第一件快心之事,便是報恩,這時已升知府的吳棠,官符如火,一路超擢,吳棠既庸且貪,而凡有參劾吳棠的摺子,一概不準。不過五六年的工夫,繼駱秉章而爲四川總督,他在成都,公事委諸屬下,每天開筵演戲,頓頓魚翅雞鴨,自我豢養成一個臃腫不堪的大胖子,四川人替他起了個外號,叫做“一品肉”。
寶鋆爲老弟的打算是,唯有到“一品肉”那裡當差,不必顧慮才具之短。果然,吳棠看寶鋆是大軍機,一到就派了“厘金”的差使,終吳棠之任,寶森的稅差沒有斷過,是四川官場的紅員之一。
不久,吳棠歿於任上,繼任川督的是殺安德海的山東巡撫丁寶楨。安德海在兩宮太后口中,稱之爲“小安子”,他是慈禧太后寵信的太監,在“辛酉政變”中立過功勞,升任爲長春宮的總管。仗着慈禧太后的勢力,招權納賄,驕恣不法,有年夏天,打着太后的旗號,擅自出京,連直隸總督曾國藩,都只能側目而視,不敢動他。不道丁寶楨卻不買賬,等他一入山東境內,便派人嚴密監視,及至證實了他並未奉有赴江南採辦的懿旨,便不客氣地下令逮捕,飛章入奏,奉旨“毋庸訊問,就地正法”,隨即提出牢來,在濟南處決。
安德海既爲慈禧所寵信,丁寶楨殺了他,就很可能得罪了慈禧。哪知事實適得其反,慈禧不但不恨,而且很感激丁寶楨,因爲安德海被斬以後,丁寶楨下令暴屍三日,濟南的百姓看清了安德海是沒有“那話兒”的真太監。這一來,一直流傳着的,安德海爲慈禧面首的謠言,不攻自破。慈禧心感丁寶禎爲她洗刷之德,所以吳棠出缺,將他自東撫擢爲川督。當然,也有看重丁寶楨清廉剛直,用他去整飭爲吳棠搞壞了的四川吏治的期望在內。
果然,丁寶楨一入川便大加整頓,貪庸疲軟的劣員,參的參,調的調,官場氣象一新。像寶森這樣的人,當然也在淘汰之列,但想到他是寶鋆的胞弟,不免有投鼠忌器的顧慮,處置就不一樣了。
像這樣的情形,原有個客客氣氣送出門的辦法,譬如督撫與兩司——藩司、臬司不和,想把他們調走,而又怕傷了和氣,發生糾紛,便在年終“密考”時,加上“堪任方面”的考語。既然才足以當方面之任,朝廷當然要將此人召進京去,當面察看。久而久之成了一個慣例,軍機處一看督撫對兩司下的是這樣的考語,便知是請朝廷將兩司調走,必如所請,因爲封疆大吏的用人權是必須尊重的。
寶森只是一個候補道,不適用此例,但亦有變通之方,即以人才特薦,奏請送部引見,意思是請朝廷考慮,此人可放實缺。
那是光緒四年年底的事。其時言路上氣勢很盛,除了御史、給事中這些言官以外,翰林而兼“日講起注官”,得以專折言事者,奏議尤爲朝廷所重,其中言論最犀利者四人,號稱“翰林四諫”。而“四諫”中又以張佩綸的一支筆最厲害,心想寶森一無才能,只以寶鋆的關係,竟由地方大吏以人才特薦,令人不平,因而上章搏擊。
上諭中嘉許張佩綸“所陳絕瞻顧,尚屬敢言”。至於丁寶楨特薦寶森,究竟有何過人之長的實績,命丁寶楨“據實具奏,毋稍迴護”。原奏又說寶森並無才能,“着李鴻章查明寶森在直隸時,官聲政績究竟如何,詳細具奏。”
其時寶森已經到京,興沖沖地真的以爲丁寶楨夠交情幫他的忙,滿心打算着引見以後,靠他老兄的關係,分發到富庶的省份,弄個實缺的道員,好好過一過官癮——正印官的氣派,跟候補道畢竟是不同的。
哪知跟寶鋆見了面,他一句話就是:“你告病吧!”
“爲什麼?”
“喏,你自己看去。”
很吃力地看完了張佩綸參劾的奏摺,寶森倒抽一口冷氣,這時才明白,丁寶楨別有用心,復奏也必是一番敷衍的空話,未見得有用。
“現在言路上囂張得很,你碰了釘子,我也幫不上你的忙。別求榮反辱吧,你先告病,過些日子,我再替你想辦法。”
日子過了兩年了,寶森靜極思動,常常跟寶鋆爭吵,弟兄已有反目的模樣。寶鋆經常望影而避,頭痛不已。
“弟兄感情到了這樣子,只有一個辦法,把他們隔開。”胡雪巖說,“見不着面,就吵不起來了,旁人勸解,話也比較聽得進去。”
“胡大先生,你的話是不錯,不過,請問怎麼個隔法?”
“那還不容易。把那位寶二爺請到哪裡去住上幾個月,意氣慢慢化解了,弟兄到底是弟兄,終究會和好如初的。”
“這倒也是個辦法,可惜沒有人請他。”
“我請!”胡雪巖脫口而答,“如果寶二爺願意,我把他請到上海、杭州去逛個一年半載,一切開銷都是我的。”
徐用儀心想,這一來寶鋆得以耳根清淨,一定會領胡雪巖的情。當下表示贊成,古應春亦認爲這是個別開生面的應酬寶鋆的辦法,大可行得。
至於胡雪巖與寶森素昧平生,看似無由一通款曲,其實容易得很,有跟胡雪巖交情深厚的文煜在,便是現成的一條路子。
這天文煜宴客。本來他宦囊甚豐,起居豪奢,住處又有花木園林之勝,每逢開宴,必是絲竹雜陳,此時因逢國喪,八音遏密,同時也不便大規模宴客,以防言官糾彈,只約了少數知好,清談小酌而已。
主客是胡雪巖,其次便是寶森。主人引見以後,寶森頗道仰慕,胡雪巖更是刻意周旋,所以一見如故,談得頗爲投機。席間談起上海“夷場”上的情形,胡雪巖與古應春大肆渲染,說得寶森嚮往不已。
看看是時候了,古應春便即問說:“森二爺有幾年沒有到上海了?”
“說起來寒磣。”寶森不好意思地,“我還沒有去過呢!”
“那可真是想不到。”古應春看着胡雪巖說,“吃花酒如果有森二爺這麼有趣的人在,可就更熱鬧了。”
寶森是所謂“旗下
大爺”,吃喝玩樂,無一不精,這兩年在京,全靠寄情聲色,才能排遣失意,自從慈安太后暴崩,歌臺舞榭,絃索不聞,正感到寂寞無聊,聽得古應春的話,自然動心。
“如今是國喪,也能上堂子——”寶森突然縮住口,倒像說錯了話似的。
原來上海人所說的“堂子”,北方稱爲“窯子”。旗人口中的“堂子”,是皇室祭祖的所在,拿來作爲窯子的別稱,未免褻瀆,因而覺得礙口。
“如今國喪,也能吃花酒?”他換了個說法。
“怎麼不能?”古應春答說,“一則是天高皇帝遠,再則夷場是‘化外’,不管是上海道,還是松江府,都管不到,甚至於兩江總督、江蘇巡撫都莫奈何。”
“真的?”寶森有些不信。
“我只談一件事好了。”古應春問道,“聽說森二爺票戲是大行家,有出‘張汶祥刺馬’看過沒有?”
“聽說過,可沒有看過。”
“那就是上海人獨有的眼福、耳福,這齣戲只有在上海能唱,別處是禁的。”
禁演的原因是,這齣戲全非事實。兩江總督馬新貽已經慘死在張汶祥白刃之下,而竟說他奪人之妻,有取死之道,死而被誣、冤及泉臺,知道真相而稍有血性的人,無不氣憤填膺。江南大吏曾謀設法禁演,但因勢力不能及於夷場,徒呼奈何。
這一實例,說明了在京八音遏密,何以在上海可以不守國喪的規矩。寶森真是想去好好逛一逛,但有些說不出口。
看出他心情的胡雪巖,便即說道:“其實不說那些花花草草的花樣,森二爺也該到上海去見識見識。如今大家都講洋務,不到上海不知道洋務該怎麼講法。寶中堂是身份、地位把他絆住了,沒有機會到上海,森二爺不妨代替寶中堂去看一看。”
這爲他拈出了一個正大光明的理由,寶森大爲興奮,“我也不爲他,爲我自己。”他說,“長點見識總是好的。將來到了上海,還要請胡大哥帶一帶我。”
“言重了。”胡雪巖問道,“森二爺預備什麼時候去?”
“這還不能定。我得先跟本旗請假。”
在京的旗人,不能隨便出京,這個規矩在雍、乾年間,極其嚴格,以後慢慢地也放寬了。不過寶森因爲他老兄一再告誡,諸事謹慎,所以不敢造次。
這時一直未曾說話的文煜開口了,“老二,我準你的假。”原來文煜就是他正白旗的都統。
“啊,啊,對了。”寶森“啪”地一下,在自己額上打了一下,“看我這個腦筋!竟忘了本旗的長官就在眼前。”
“文大人,”胡雪巖問道,“準他多少日子的假?”
“那要問他自己。”
“我想,”寶森答說,“一個月也差不多了。”
“不夠,不夠。一個月連走馬看花都談不到,起碼要三個月。”
“三個月就三個月。”文煜向寶森說道,“這得找個理由,你就寫個呈文,說赴滬就醫好了。”
寶森還在躊躇,胡雪巖搶着說道:“好了!文大人准假三個月,森二爺,這三個月歸我管,你一切不必費心。我大概還有五六天耽擱,請你料理料理,我們一起走。”
邂逅初逢,即使一見如故,這樣被邀到紙醉金迷之地,流連三月之久而不費分文,真也可說是難得的奇遇。因爲如此,反而令人有難以接受之感,寶森只是搓着手,矜持地微笑着,不知道該怎麼說纔好。
“老二,”文煜知道他的心情,忍不住開口,“你久在四川,對雪巖不熟,雪巖豪爽出了名的,只要投緣,像這麼請你到南邊玩上幾個月,算不了什麼。我看你在京裡也無聊得很,不如到上海去散散心。交朋友的日子很長,你也不必覺得不好意思。”
“我可真是有點兒不好意思。”寶森乘機說道,“恭敬不如從命。我先跟胡大哥道謝。”
“說這話就見外了。”胡雪巖轉臉對古應春說,“叫惟賢明天派人到森二爺公館去招呼,行李不必多帶,缺什麼在上海預備也很方便。”
第二天午後,汪惟賢親自去拜訪寶森,執禮甚恭,自不待言,略事寒暄,談入正題,首先問說:“森二老爺預備帶幾個人?”
寶森不好意思,略想一想答說:“我只帶一個。”
“一個怎麼夠?”汪惟賢屈着手指說,“打煙的一個,打雜的一個,出門跟班的一個,至少得三個人。”
“我就帶一個打煙的。”寶森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有一口嗜好,沒法子。”
“這是福壽膏。”汪惟賢將手邊一個長形布袋拿了起來,脫去布套,是個打磨得光可鑑人的紫檀長方盒,順手遞過去說,“森二老爺倒看看,這樣東西怎麼樣?”
寶森接來一看,盒蓋上刻着一行填彩的隸書:“吹簫引鳳”,便知是一支菸槍,抽開盒蓋,果不其然。雖抽了三十年的鴉片,見過許多好煙具,這一支十三節湘妃竹的煙槍,所鑲的綠玉菸嘴固然名貴,但妙處卻在竹管,是用橄欖核累貫到底,核中打通,外涼內熱,抽起來格外過癮。
“好東西。”寶森愛不忍釋,“總得二百兩銀子吧?”
“森二老爺中意,就不必問價錢了。請留着用吧!”汪惟賢不容他謙辭,緊接着又說,“敝東交代,森二老爺不必帶煙盤,太累贅,都由我們預備。”
說到這樣的話,倘再客氣,就變得虛僞了。寶森拱拱手說:“胡大先生如此厚愛,實在心感不盡。不過,人,我準定只帶一個,帶多了也是累贅。”
“是,是。我們那裡有人,森二老爺少帶也不要緊。還有,現在是國喪,穿着樸素,森二老爺不必帶綢衣服,等穿孝期滿,在上海現做好了。”
他說什麼,寶森應什麼。等汪惟賢一走,想一想不免得意,用新得的煙槍過足了癮,看辰光未時已過,寶鋆已經下朝了,乘興省兄,打算去談一談這件得意之事。
寶鋆家的門上,一看“二老爺”駕到,立即就緊張了,飛速報到上房,寶鋆剛想關照,說我頭疼,已經睡了。只見寶森已大踏步闖了進來,料想擋也擋不住,只能嘆口氣,揮一揮手,命門上退了下去。
“你那件事,過一陣子再說。”寶鋆一見了他老弟的面就先開口,“這會兒辦東太后的喪事,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我也不好意思跟人家提。”
“哪一件?”寶森要他老兄託人情的事太多了,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件,所以如此發問。
“你不是兜攬了一件幫人爭產的官司嗎?”
“喔,那一件。”寶森答說,“如今我可沒工夫管人家的事了。”
原來寶森受人之託,有件庶出之子向嫡出長兄要求分家的官司,要求寶鋆向順天府尹說情,將庶出之子的狀子駁回。他從楊乃武那一案,受劉錫彤之累,爲清議抨擊以後,凡是這類牽涉刑名的案件,不願再管,無奈寶森一再糾纏,只能飾詞敷衍,每一次要想不同的理由來拖延,深以爲苦,因而此刻聽得寶森的話,頓覺肩頭一輕,渾身自在了。
“我特爲來跟大哥說,我要到上海去一趟,總得兩三個月才能回來。”
“喔,”寶鋆問道,“到上海去幹什麼?”
“有人請我去玩兩三個月。管吃管住,外帶管接管送,一共是四管,自己一個子兒都不用花。”
“好傢伙。管你到上海玩兩三個月,不要分文,誰那麼闊啊?”
“胡雪巖。”
“原來你交上‘財神’了!”寶鋆立刻沉下臉來,“你可別胡亂許了人傢什麼,替我添麻煩。”
寶森愕然,“人家會有事託我?”他問,“會是什麼事呢?”
“誰知道?此人的花樣,其大無比,這一趟是來替左季高籌劃借洋債,說不定就會託你來跟我嚕囌。”
“哼!”寶森微微冷笑,“有海嶽山房在那裡,哪輪得到我來跟你嚕囌。”
寶鋆裝作不曾聽見,呼嚕嚕地抽了幾口水煙,開口問道:“你哪一天走?”
“就在這幾天。”
寶鋆點點頭,喊一聲,“來啊!”將聽差寶福喚來吩咐,“到賬房裡支二百銀子,給二老爺送了去。”
“謝謝大哥!”寶森請個安,又說了些閒話,高高興興地走了。
等他的背影剛剛消失,寶福悄然而至,走到寶鋆面前說道:“朱鐵口來過了,替胡大人送了一份禮來。”
“哪個胡大人?”
“有手本在這裡。”
一看手本上的名字是“胡光墉”,不由得就關切了,“送的什麼?”他問。
“一個成化窯的花瓶。”
“大的還是小的?”
“大的。”
大的便是兩萬銀子。寶鋆心想,胡雪巖既然送了兩萬銀子,就大可不必再在寶森身上做人情,而居然做了,並且這個人情不輕,看起來是個很厚道的人。同時又想到寶森一走,耳根清淨,便對胡雪巖越有好感了。
“朱鐵口走了沒有?”
“還沒有。”
寶鋆便將朱鐵口傳喚到上房問道:“那胡大人是怎麼說的?”
“胡大人說想送中堂一份禮,問我有什麼合適的東西?我問他打算送多重的禮?他說兩萬銀子。我就讓他買花瓶。他還託我代送,花瓶送來了,銀子也交到賬房裡了。”
“有什麼話託你轉達的沒有?”
“沒有。我倒也問過他,他說只不過佩服中堂爲國操勞,本想上門來求見請安,又怕中堂最近因爲大喪太忙,不敢冒昧。”
寶鋆的顧慮消釋了。這兩萬銀子可以安心笑納,倘或附帶有一句什麼請託的話,反倒不便幫忙,兩萬銀子如果捨不得退回,良心上就不免要自責。
遣走朱鐵口以後,寶鋆仍在考慮胡雪巖送的這筆重禮,不幫他的忙,良心上仍不免要自責,要幫他的忙呢,又覺得自己一向主張“西餉可緩,洋款不急”,忽然很熱心地贊成左宗棠這筆洋債,出爾反爾,啓人疑竇。如何得以籌劃出一個兩全之道,成了他這天念茲在茲的一樁心事。
第二天一早上朝,在轎子裡忽然想起寶森告訴他的,丁寶楨當年的故事,丁寶楨以清廉知名,但身爲總督,開府西南,朝廷的體制不能不顧,家鄉貴州的親友,翻山越嶺,千辛萬苦來投靠,沒有那麼多閒差使可應酬,招待食宿,致送回鄉盤纏的情誼不能不盡,這些都在他每個月一萬兩左右的“養廉銀子”中支付,儘管量入爲出,總也有青黃不接的時候。照一般督撫的慣例,方便得很,寫張紙條,向藩庫提銀若干,困窘即時可解,至於虧空如何彌補,不必費心,有藩司,有榷稅的候補道,甚至首府、首縣爲他想辦法。但那一來,就談不到整飭吏治了。
於是,堂堂“制臺大人”也不免要向當鋪求援了。可是,他又有什麼東西能當到上千上萬銀子?想來想去只有一個當身份、當面子的辦法,取一隻皮箱,隨便找些舊衣服塞滿上鎖,再取兩張封條,蓋上“四川總督部堂”的大印,標明日期,在皮箱上十字交叉,滿漿實貼。然後派戈什哈擡到當鋪裡去當。
朝奉嚇一跳,從來沒有聽說總督也會當當的,便很客氣地請問:“要當多少銀子?”
“五千銀子。”
朝奉又嚇一跳,五千銀子不是小數目,要問一問:“是什麼貴重東西,能不能看一看?”
“不能看。大人親手貼的封條,誰敢揭開來?”
“那麼——”
“你不必多管。”戈什哈搶着說道,“你只憑封條好了。將來贖當的時候,只看封條完整,就是原封不動。你明白了沒有?”
朝奉自然明白了,如數照當。丁寶楨倒是好主顧,下個月藩庫將養廉銀子送到,立刻贖當。從此丁寶楨噹噹,成了規矩,只憑封條不問其它。
寶鋆心想,左宗棠借洋債,如果照丁寶楨的辦法,豈不省事?而且目前也正是一個機會。於是默默盤算了一陣,到得軍機處,立刻派蘇拉到“南屋”去請了徐用儀來,邀到僻處,悄悄相語。
“左帥借洋款的事,接頭好了沒有?”
“接頭好了。這一回的條件,確是比以前來得好。這也是胡雪巖力蓋前愆的緣故。”徐用儀又說,“本來早就想出奏了,爲有東太后的大事,不能不暫緩一緩。”
“也不必再緩。請你轉告左相,要朝廷批准他借,必得交戶部議奏,那就要算老賬了。”寶鋆突然問道,“丁稚璜噹噹的故事,你聽說過沒有?”
徐用儀不知他忽有此問的用意,賠笑答道:“那是個有名的笑話,知道的人很多。”
“不是笑話。”寶鋆正色說道,“如果我是朝奉,看幾件破爛衣服,讓他當五千銀子,怎麼對得起東家?外頭也一定有閒話,不知道我得了人家多少好處。他只有硬吃一注,不讓我掀他的底牌,我拿他沒辦法。左相借債也是如此,生米煮成熟飯,朝廷看他的老面子,不跟他計較。你懂我的意思不?”
徐用儀怎能不懂?可是他也很圓滑,不作正面回答,只說:“中堂的美意,我相信左大人一定能夠
領會。”
“好。不過,”寶鋆沉着臉說,“丁稚璜噹噹,幾乎月月如此,左相借洋債,可就是隻此一回,下不爲例。請你千萬說清楚。”
“是。”
答應歸答應,說不說又另是一回事。徐用儀退值以後,先去訪胡雪巖,將寶鋆的話,告訴了他,商量最後的那句話,要不要說?
“當然不必說。”胡雪巖答道,“事情明擺在那裡,西征軍事成功了,以後也再不會借洋款了。至於海防要借,那也不是左大人跟我的事。既然如此,何必又說這話,惹左大人不高興?”
徐用儀聽從他的主張,到了賢良寺,轉達了寶鋆的意見。左宗棠本來就想這麼辦,但未想到寶鋆如此“大方”,欣慰之餘,乘興親自執筆起草奏稿。
第一段當然是陳述邊務之重要,以及各省協餉,不能及時而至,拖欠年復一年,越積越多的困難。接下來便敘此次籌借洋款的由來,說有“德國商夥福克,在蘭州織呢局聞之,自稱該國有鉅款可借,息耗亦輕,並可由陝甘總督出票”,因於上年臘月初三日具奏,接到戶部諮復,以借數雖經奏明爲四百萬,惟期限、利息,以及還款來源,應該補敘說明。
但其時左宗棠已奉旨晉京,不在其位,似乎不應再謀其政,所以此處須作一番解釋:“臣卸篆北上時,與劉錦棠、楊昌浚晤談,均以甫經接任,籌餉艱難,屬臣代爲借箸。臣雖去任在即,亦不欲貽累替人,遂飛飭辦理上海採運局道員胡光墉,速向洋商議借銀四百萬,以應急需。抵都後,連接楊昌浚、劉錫棠來函,言及餉源已涸,春夏之交,斷難接續,懇即據情入告,情詞迫切異常。”
以下是根據“胡光墉偕同德國泰來行夥福克及英國匯豐行夥凱密倫”所稱,開具辦法:
借款數目:庫平足色寶銀四百萬兩。
期限:六年還清。
利率:年息九釐七毫五絲。
付息辦法:每六個月一付,六年共十二期。
還本辦法:第一、第二兩年不還本,第三年起,每年還本一百萬兩。利息照減。
保證辦法:請戶部催飭各省關,將應解新舊協餉,徑交上海採運局,據付息還本。如協餉不至,上海採運局無款可撥,應準洋商憑陝甘總督所出印票,向戶部如期兌取。
這些條件與過去比較,好處有三:一是不需海關及有關各省督撫出票,可免周折;二是年息由一分二釐減至不足一分,合月息只八釐有零;三是頭兩年不還本,俾各省得以清理舊欠,“其力尚紓,並無窘迫之患。”因爲如此,“已飭胡光墉、福克、凱密倫即依照定議,應仰懇天恩敕下總理衙門,札飭道員胡光墉及照會英國使臣轉行匯豐銀行,一體遵照,以便陝甘出票提銀。”
出奏那天是四月初一,當天就奉到批覆:“該衙門知道。”也就是准予備案的意思,“該衙門”指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這個衙門與軍機處互爲表裡,辦事司官,亦稱章京,待遇優厚,亦與軍機章京相同,規制不同的是,軍機章京分爲頭班、二班、輪班入直,而所辦之事並無兩樣,總督章京則各有專司,此案歸“英國股”及“德國股”所管,自有徐用儀代爲接頭,同時因爲有匯豐銀行的凱密倫同來,英國公使館批准匯豐銀行照借的手續,亦很順利,不過三天工夫,一切都齊備了。
但賦歸卻還有待。原因很多,第一是南歸決定坐輪船,班期有定,而最近一班船的“大餐間“,已爲人定下了,胡雪巖認爲招待寶森,什麼都是要“最好的”,寧願再等一班,那要在十天以後。
第二是胡雪巖要定製一批膏藥帶回去。從經管西征糧臺,在上海設轉運局開始,胡雪巖無事不順手,常是一夕之間,獲利鉅萬,財是怎麼發的,連他自己都不甚清楚。但精神卻漸漸差了,飲食漸減,夜臥不安,人一天比一天瘦了下來,急得胡老太太以下,全家女眷都是到處燒香許願,大做好事,祈求上蒼保佑,然而沒有什麼用處。
有一次在應酬場中,遇見一個在湖北候補,而到上海來出差的捐班知縣,名叫周理堂,善於看相,遍相座客,談言微中,看到胡雪巖,說他往後十年大運,猶勝於今,將來會有“財神”之號。
“不瞞理翁說,我的精神很壞,事情要有精神來做的,沒有精神只會交墓庫運,哪裡會有什麼大運。”
“這是因爲雪翁想不開的緣故,一想開了,包你精神百倍。”
聽得這話,胡雪巖先就精神一振,“理翁,倒要請教,我是怎麼想不開。”他問,“要怎麼樣纔想得開?”
“此中之理,非倉促之間能談得透徹的。雪翁公館在哪裡,等我勾當了公事,稍微閒一閒,登門拜訪,從容呈教。”
胡雪巖心想,官場上專有那種讀了一本《麻衣相法》,信口開河,目的是爲了奉承上司,討得歡心,企求謀得一缺半差的候補州縣班子。而看周理堂的談吐,不像是那一流人物,當即答說:“不敢請理翁勞步。”接着又說,“恕我冒昧,理翁這趟是啥公事?”
“今年皇上大婚,我奉撫憲之命,到上海來採辦貢品,東西都看好了,無奈湖北應該匯來的款子數目弄錯了,連日爲此事奔走,總還要四五天首尾纔會清楚。”
“喔!理翁是說公款不夠?”
“是的。”
“差多少?”
“一萬三千多兩。”
“喔,喔,”胡雪巖問說,“總快到了吧?”
“是的。”
“那好。”
第二天上午,胡雪巖到周理堂所住的祥和客棧去拜訪,只聽得有人在他屋子裡大辦交涉,聲音很熟,想不起來是什麼人,及至偶然一照面,認出來了,是方九霞銀樓的檔手老蕭。
“胡大先生,”老蕭丟開周理堂奔了出來,笑嘻嘻地打了個千問,“你老怎麼也來了?”
“你這話問得奇怪!”胡雪巖因爲看剛纔那番光景,老蕭對周理堂不甚禮貌,所以有意板着臉說,“就許你來,不許我來?”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老蕭急忙辯解,“我是有生意來跟周大老爺接頭。”
“接頭生意?莫非你不曉得和氣生財?譁喇,譁喇啥事體?”
訓斥完了,轉身與周理堂敘禮,客氣而親熱,將個老蕭幹擱在一旁,置之不理。
倒是周理堂有點過意不去,“雪翁,你請稍坐。”他說,“我跟這蕭掌櫃先打個交道。”
“請便。”
有胡雪巖在座,那老蕭不似剛纔那樣囂張了,但話仍說得很硬。原來周理堂在方九霞定了一柄玉鑲金如意,工料總計九千銀子,只付了兩千定金。如意制就,來催交貨,周理堂無以爲應。就在這時候,廣西巡撫亦派人來採辦貢品,因爲時間迫促,頗爲焦急,老蕭打聽到這件事,上門兜攬生意,說湖北巡撫訂的玉鑲金如意,願照原價轉讓。如意上所鏨的“天保九如”字樣,以及上款都可不動,下款只改動省名、姓名便能合用,毫不費事。
廣西的差官辦事很乾脆,也很精明,估價九千銀子不貴,願意照價收買,但必須能夠證明,湖北的差官確是放棄了才能成交。
爲此,老蕭便來逼周理堂,限期取件,否則沒收定金,作爲補償損失。周理堂手頭不硬,口頭上就不能不軟,正在磨得心煩意亂之時,胡雪巖來了。
弄清楚了是怎麼回事,胡雪巖便開口了,“老蕭,”他問,“你打算怎麼樣?”
胡雪巖一出頭,老蕭便知如意算盤落空了,“胡大先生曉得的,這兩天金價又漲了。”他說,“打周大老爺的這柄如意,說實話已經虧本了,而且吃本很重,再拖下去,利息上又是損失,我對我們東家不好交代。”
“那麼怎麼樣呢?”
“我想,再等三天。”
“不必。”胡雪巖轉臉對周理堂說,“理翁,這是筆小數,你爲啥早不跟我講,寧願來受他們的氣!”說着,從馬褂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了過去。
抽出來一看,是一萬四千兩的一張銀票,心裡又甜又酸,幾乎掉淚。
胡雪巖怕他說出什麼過於謙卑的話,當着老蕭面連自己也失面子,所以很快地說道:“老蕭,你快回去,把金如意送來,周大老爺驗收不錯,自然分文不少你的。”
“是,是!”老蕭諾諾連聲,“馬上送來,馬上送來。”
“慢慢!”胡雪巖將老蕭喚住,轉臉說道,“理翁,我想送了來也不好,一則要擔風險,再則也怕招搖。不如我陪理翁到方九霞驗貨,果然不錯,就把餘款付清了它,叫方九霞出張寄存金如意的條子,動身的時候直接送上船,豈不省事。”
“說的是。不過不敢勞雪翁相陪,我派人去辦這件事就是。”
當下將他隨帶的一名司事找了來,拿胡雪巖的銀票交了給他,一一交代清楚。等司事跟老蕭一走,方始開口道謝。
“小事,小事!”胡雪巖問道,“理翁還有什麼未了?”
“多謝,多謝。沒有了。”周理堂緊接着問,“這筆款子,如何歸還?”
“悉聽尊便。”胡雪巖緊接着說,“倘或理翁沒有急事要辦,我想請理翁指點指點迷津,我是怎麼想不開?我自己倒不覺得有什麼事老掛在心裡。”
“以雪翁的智慧,自己覺得,就不至於想不開了。正因爲那個念頭隱而不顯,所以居恆鬱郁。”周理堂又說,“看相這件事,本無足奇,不過在臉上看到心裡,也要有些閱歷。雪翁心中有賊,此賊不除,精神就好不起來。”
“喔!”胡雪巖也聽說過“去山中賊易,去心中賊難”這句成語,當即問說,“我心中之賊是指啥?”
“錢。一個錢字。”周理堂問,“雪翁是不是常常想到它?”
“我是開錢莊的。”胡雪巖笑道,“我們這一行,稱之爲‘銅錢眼裡翻筋斗’,不想到錢,想什麼?”
“是不是?我說雪翁心中有賊!雪翁是大英雄,何以亦爲孔方兄所困,跳不出來?”
聽得這話,胡雪巖不免慚愧,想了好一會說:“理翁的話,我聽出點味道來了。就不知道怎麼才能跳得出來。要我不想到錢這一個字,只怕不容易,從小學生意就是學的這個,根深蒂固,跟本性一樣了,怎麼能不去想它。”
“想也可以。只要不是想賺錢,而是想花錢,就跳出來了。”
“這話,還要請理翁明示。”
“道理很簡單。”周理堂說,“譬如雪翁想造一座花園,這是花錢,可是所想的是如何起造樓臺,如何羅致花木,如何引泉入園,如何請人品題。這些東西想起來是很有趣的,自然而然把個‘錢’字忘掉了。當然,這也不是人人辦得到的,力量不夠,要爲錢犯愁,反而是自尋煩惱,雪翁根本不必愁錢,當然也就不會有煩惱。”
這使得胡雪巖想起了一個人的話,此人姓雷,江西人,他家從康熙年間開始,世世代代在內務府當差,凡有宮殿營造之事,都先找他家設計,然後按照尺寸,用硬紙版燙出樣子來,出了名的“樣子雷”,真姓名反而不爲人所知了。
有一年胡雪巖進京,在應酬場中認識了“樣子雷”,聽他談先世的掌故,說他家全盛時代是在乾隆十六年以後,主要的職司是擴建一座圓明園,建成了請皇帝來看,某處不妥,立即拆掉改建,改得不滿意,復又拆去,這樣建了拆,拆了建,不知多少遍,總之終乾隆六十年,圓明園無一日不在大興土木之中。
乾隆年間,國庫充盈,皇帝只要覺得什麼事能夠怡情悅性,儘可以放手去做,不必愁錢,這也許就是他能夠克享天年的道理。聽周理堂的話,印證乾隆皇帝的作爲,胡雪巖的行事大改常度,雖仍然不忘如何賺錢,但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花錢?大起園林,縱情聲色,以前眠食不安,鬱鬱寡歡的毛病倒是消失了,卻另添了一樣病:腎虧。
好的是開設着一家海內第一的大藥鋪,連帶也認識了無數名醫,秘方珍藥,固本培元,差能彌補。補藥中最爲胡雪巖所重視的是一種膏藥,名稱很難聽,叫做“狗皮膏”,但效用神妙,有了它,胡雪巖多娶幾房姬妾也不要緊了。
這狗皮膏,只有在北京一家祖傳的藥鋪纔有。胡雪巖曾不惜重金,想聘請這家藥鋪的主人南下,到胡慶餘堂去專制狗皮膏,卻未能如願,想買他的秘方,便更是妄想了。因此,胡雪巖每逢春天,就得派專人去北京來採辦狗皮膏,這年自己進京,就不必再派人了。一到就關照汪惟賢訂購三百帖狗皮膏,只以一樣重要藥材缺貨,尚未制就,而胡雪巖堅持要隨身攜藥南歸,這一來就不能不等了。
及至等到了藥,卻因徐用儀帶來的一個消息,胡雪巖決定再在京裡住一陣,要看一個人的神通到底大到如何程度。
“你帶着洋人陪森二爺先走。我倒要看看他這一關過得了過不了。”胡雪巖說,“他的這套把戲,只有我頂清楚,說不定左大人會問我,也說不定另外還會有機會。”
另外會有什麼機會呢?古應春明白,如果“他”倒了,不獨胡雪巖去了一個商場上的勁敵,而且也可能接辦招商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