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先生沒有聽清我說什麼,他又問了一遍,我剛纔意識不清,就好像鬼迷心竅了一樣,等到我脫口而出後才發覺自己到底說了什麼,我立刻清醒過來,我推辭說沒什麼,爲了遮掩尷尬,我乾脆也撿起一枚石子,學者紀先生的樣子朝海面投擲過去,紀先生盯着我看了片刻,他也沒再追問。
我留在碼頭吃了晚餐,快到凌晨時紀先生吩咐何堂主送我回家,我站在車旁邊等了一會兒,何堂主和他聊了幾句,臉色非常凝重,似乎並不打算留他一個人在碼頭,碼頭工人數千,但像何堂主這樣身手出衆足智多謀又忠心耿耿的下屬卻不多,他對待紀先生的情分深重得令人驚訝,紀先生沉默聽他說了許久,最終將手頭的菸蒂掐滅,朝這邊走過來。
我們乘車回到莊園,紀先生和何堂主關在書房內不知道說什麼,我洗完澡回次臥經過門前時,本能放緩腳步,可依然什麼都聽不到,裡面悄無聲息,好像並沒有人存在,我回到房間躺牀上不久,聽到樓下傳來門鈴和嘈雜的腳步聲,我起牀披了件外套打開門,彪子帶着四個年輕小夥從樓下上來,那四個人很眼生,而且穿着打扮氣場長相都不像是幹這行的人,非常的清秀紳士,年歲很小,最大的也就和我差不多,彪子在樓梯口看到了守在走廊上的我,他腳步頓了頓,朝我點頭喊了聲馮小姐,我不知該怎麼稱呼他,就只是頷首微笑,他帶着人進入書房便再沒有出來,直到次日早晨七點多,我和保姆端着粥從廚房出來,紀先生才帶着何堂主與彪子才下樓。
他看到我蹙了蹙眉,“你怎麼起這麼早。”
我舉了舉手上的粥盆,“我起來給您熬粥,估計您昨晚應該沒有休息。”
他嗯了一聲,爲我把餐桌上騰出地方,“你很關注我,我睡不睡你也清楚。”
他說完摸着下巴盯着我思考起來,“我很懷疑上一次你在我洗澡時候突然闖入,就是事先打探好了,馮小姐不覺得太湊巧嗎,怎麼我脫了衣服你就進來。”
我捧着盆哭笑不得,說的我好像是女變態一樣,爲了看他春光乍泄不擇手段。
何堂主聽到這個梗擡起頭看了我一眼,彪子乾脆在旁邊噴笑出來,紀先生繫着脖頸處的領帶,他袖腕精緻的琥珀色鈕釦正在金色腕錶的光芒襯托下發出閃爍的亮光,我繞過一面桌角把粥盆放下,碗筷擺放在紀先生面前,他看着沒有動,我自吹自擂說,“這粥保姆可做不來,天底下沒有廚師會,這是我獨家秘方,您嚐嚐如果覺得好喝,以後我還可以給您做。”
我一邊說一邊往他碗裡舀了一勺,紀先生喝了一口,他笑出來說,“這算錢嗎。”
我本來沒想到這個,他這麼一提醒我倒是恍然大悟,“當然要算,獨家秘方輕易都不給別人做。”
紀先生頗有興致問我一碗多少錢,我伸出一根手指,“一萬。”
他徹底大笑出來,他眼窩下有一絲青黑,大約昨晚真的一夜沒睡,可他看上去仍舊神采奕奕,看不出多麼疲憊,他笑了幾秒鐘又舀了半碗粥,“一萬塊,馮小姐是天下第一廚。韓元嗎。”
我說美元,他抿着嘴脣很愉悅的樣子,彪子在他身後捅了捅何堂主的手肘,“許多年沒見容哥這麼高興了。”
何堂主沒說話,彪子眯着眼看我,“如果容哥肯放下那婊子,馮小姐也算個不錯選擇,天下烏鴉都黑,至少黑裡面找個稍微白點的,棕色的也行啊。”
何堂主出其不意用手狠狠拍了彪子後腦一下,“讓容哥聽見閹了你。”
紀先生似乎很喜歡喝我熬的粥,他一個人喝掉了一盆的三分之一,而我從來沒見過他一頓餐可以吃這麼多食物,他屬於少食準餐,每頓飯的搭配很精細,不會對某一道菜特別偏愛,晚餐時候保姆擺一桌子,他有許多都不會碰,只對眼前幾道動筷,沒吃幾口也就差不多飽了,我有時都很驚訝,他那樣精瘦高大的身材,到底是怎麼長出來的。
後來保姆告訴我,他除了何堂主,對其他人都不十分信任,即便是宅子裡侍奉了很久的傭人保鏢,他也都保留懷疑的餘地,不表現出對某樣食物或者東西的偏愛,可以降低別人針對性陷害他的可能。
紀先生在這樣一片龐大的黑海中不被淹沒的關鍵就在於沒人知道他喜歡什麼厭惡什麼渴望什麼,他在這個奸詐的圈子內是無比神秘的。
他用過早餐後,保姆將餐具收拾了進廚房沖洗,我拿着清潔布擦拭餐桌,彪子對正喝咖啡的紀先生說,“昨晚那四個,容哥看上了誰嗎?”
紀先生掃了一眼露臺外的庭院,此時早已佈滿陽光,“有倒下的嗎。”
彪子說剛去看了,沒有,都和昨晚一樣的姿勢站着,動也沒動。
何堂主聽到後說了聲還可以,紀先生讓彪子把人帶進來,彪子從露臺領進來四個男人,就是昨晚他帶來的,十分年輕清秀的四個小夥,他們赤裸上體,身上凍出了一層紅皮,入秋後華南深夜很涼,而庭院又是朝着西北方向,風口極寒,不穿衣服站到天亮沒練過功夫的人肯定是受不了的,不過這四個倒是扛下來,除了皮膚看出有些凍傷,嘴脣慘白外,臉上毫無變化,他們站成一排,齊聲喊了句容哥,紀先生靠住椅背靜靜打量,彪子說,“這是我手下底兒最乾淨的,剛帶進來訓了不到半年,腦子機靈,有眼力見,安排進去容哥放心。”
紀先生將咖啡杯子放下,他從煙盒內抽出一根菸,叼在嘴裡咬住點燃,他盯着燃燒的菸頭,“眼力見固然重要,但比較起來我更看重是否忠誠和機靈,對方也不是傻子,一旦查出風聲,這是丟命的差事,就算他不想動手,開出一些籌碼就能策反,過來反咬我的人,我自己也會把他做掉。”
紀先生話是說給那四個小夥聽,旁敲側擊在威脅他們要忠誠到底,那四個人大約都是這樣想,沒有誰臉上閃過驚慌,紀先生問最小的是誰,站在左數第二個皮膚最白的男孩上前一步說他20歲,紀先生陷入回憶,他眼底目光尤爲溫和,“我剛乾這一行,比你還要小兩歲,一晃二十年過去了。那時候比現在還要更難做,刀山火海不知道跑了幾個來回,等到我終於拼出一條血路手握權勢,也發現自己失去了一些東西。”
紀先生語氣內帶了一絲落寞,讓我彷彿又看到了昨晚難得流露脆弱的他,他維持這樣的深沉大約半分鐘,然後伸出手指在桌角邊沿上敲擊了兩下,“剛纔我拿煙看到了嗎。”
男孩說看到了,紀先生點點頭,把菸蒂掐滅在菸灰缸內,他重新執起咖啡杯,“所有人上前一步。”
另外三名男孩走上來半米,紀先生指了指煙盒,“我這根菸從哪邊抽出來,誰可以回到我。”
每個人臉上都是一怔,接着便互相看了一眼,目光有些茫然,紀先生面容淡定,目光卻似雄鷹一般銳利,他沒有放過每個男孩的表情,不管是失措還是愕然,在等待了片刻後,那名最開始和紀先生對話的二十歲男孩再次走上前,他說,“您從煙盒最底下一層抽出,在我的左手邊,不是第二根就是第三根。”
紀先生挑了挑眉梢,“能給我一個確切的數字嗎。”
男孩閉目遲疑了一下,“第三根。”
紀先生問他確定嗎,他無比肯定說,“當然。”
紀先生笑出聲音,“我習慣用哪根手指撣菸灰。”
男孩說,“右手無名指,左手中指。”
紀先生拍了拍手掌,“你很喜歡觀察別人。”
“以前沒這個習慣,但從下定決心要爲容哥做事後,就開始觀察細節。細節決定成敗,有可能挽救一場風波。”
彪子知道他帶來的都是最優秀的,但他沒想到紀先生一不考察功夫,二不考察頭腦,之考察了被所有人都忽略掉的細節,而往往這份細節才驗證一個人是否絕頂聰慧與敏感,能不能在逆境之中爬上唯一生存的扁舟。
紀先生問他叫什麼名字,他回答衛坤。
紀先生對彪子指了指這個男孩,“留下他。”
彪子答應了一聲,他招手將另外三個男孩帶出莊園,客廳內只剩衛坤一個人,紀先生問他知不知道要做什麼,他說清楚,到武三爺那邊當臥底,彪哥已經講過了。
在此之前,紀先生不太喜歡安排眼線打入某個道上頭目內部,他只會安排人在對方的生意場所,掌握許多渠道來源和內幕勾結,這一次屬於例外,因爲涉及了一筆價值過億的龐大生意,而且不只是金錢問題,更重要武三爺要利用這一筆生意在道上重返輝煌,反壓制紀先生。
這批貨物來源是海外,經過東南一a級特大港口中轉進入華南省,成功甩掉了當地警方追蹤,至今去向成謎。
雖然這筆貨應該遮天蔽日,但華南這邊已經形成了一個以黑白商三道交替的局勢,三足鼎立平穩市場,根本不可能斬斷其中一足,這也是武三爺這些人明目張膽十分猖獗的關鍵。
打入武三爺內部,就相當於行走在槍林彈雨之中,作爲一輩子橫行霸道把持幫會的大佬,能夠完美避開他的懷疑審視,成爲最大心腹紅人,連紀先生手下的三個堂主都沒有把握,何況是初出茅廬的新人。
紀先生笑着問他去當臥底怕不怕,衛坤非常冷靜搖頭,“我爲什麼要怕。又不是洪水猛獸,只要是人就有他的弱點和防不勝防,我利用好時機就可以。”
紀先生手支住下巴,他薄脣輕啓說,“話是這樣講不錯,但三爺狠毒,在華南城府手段能和我媲美的只有他,他已經幹了四十餘年,做掉的人也不計其數。”
衛坤面無懼色,“爲容哥辦事是我榮幸,就算死在這裡也沒什麼,總好過我一輩子碌碌無爲。可如果我扛過來了,紀先生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紀先生擡起眼眸盯着他,他沒料到比自己年輕了近二十歲的後輩會有這樣的野心勃勃,他們比較欣賞,同樣也比較忌諱,而眼下打入武三爺身邊卻必須需要這樣的人,紀先生在沉默半響後,平靜而淡漠的臉上漸漸露出一個笑容,“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