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容恪番外二十五 你是無端風波,留我驚心動魄

白茉莉轉身要離開辦公室,她走到門口還沒來得及拉門,紀容恪忽然在她身後說,“你工作還適應嗎。”

白茉莉腳下一頓,她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關切這些,如果他心裡記掛,隨時都可以在經過辦公大廳時詢問坐在第一排的她,但他從沒有駐足過,對她的存在置若罔聞。

白茉莉這幾天一直有不好的預感,似乎賀渠的計謀要敗露了,但他遲遲按兵不動,她也不好狠狠催促他,畢竟這場交易他是主謀,她不想太逾越權力,這又不是好事,一旦翻船,主次承擔的惡果是不同的,她纔不會傻里傻氣往前衝。但她確實更等不了,因爲目前處境對她更不利,她冒這麼大的風險目的無非是讓馮錦消失,給予她最後一絲和紀容恪廝守的機會,儘管她看得清楚他心裡滿滿塞得都是馮錦,但她還是不甘心。

女人跌入愛情迷途裡,除非被打擊得家破人亡萬念俱灰。否則都不肯輕易善罷甘休,這份執念要比男人深沉毒辣得多。

白茉莉盡力維持鎮定,她轉身看着紀容恪,他目光內帶一絲深沉和冷冽的東西,算不上覆雜,但和以往有些不同,她反問他,“怎麼了。你關心我呀。”

紀容恪抿脣笑,一個點到爲止不遠不近的距離,“上級對下級的關切。”

“不用這麼急着撇清,過去的事發生了也蓋不住,現在的事過去了也回不來。你總這樣說話,讓我覺得很沒面子,雖然我的確有所圖謀,可我是大方暴露自己的目標和慾望,從沒藏着。”

白茉莉東拉西扯始終沒正面回答他,紀容恪此時心裡早就有了定論,逐漸清晰的浮出水面,他沒想到這輩子那麼多風浪都捱過了,最後卻被他最不想傷害的人又推了一把險些進入火坑。

白茉莉於他而言是那麼特殊的存在,他看着她,就像看到了自己的青春,她是他年少輕狂的故事。是那個時代的一支筆,寫下了他所有的張狂與情深。他不忍,可她卻倚仗他的不忍一次又一次壓垮他的底線。

換做尋常人,紀容恪早就動手了,怎能容忍這樣別有所圖的惡人在身邊肆意囂張,可她不一樣,她在九叔身邊不是沒有做過壞事,那些壞事或多或少也都影響到了他,她像是失去了最基本的是非觀,爲了滿足她的貪慾而愈加猙獰。

可不管他怎麼說服自己,始終難以狠下心腸。白茉莉是他看着長大的,一點點從嬌俏明媚的少女,變爲了陰險貪婪的毒婦,他很大程度上埋怨自己,沒有好好呵護她教導她,讓黑暗的現實屠殺了她純淨的靈魂。

他難以下手的另外一個原因,白茉莉與馮錦在某種性格上很像,像得彷彿出自同一個人,她們都比一般女性更腹黑,有非常清晰濃重的雙面。馮錦也是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女人,她毒辣狠厲而且果敢冷靜,她要做的事幹脆利落,從不拖泥帶水,也不會因爲別人的警告與勸誡而放棄。除了感情這個軟肋,她強大到不需要任何男人的保護,白茉莉甚至不及她三分惡毒,在有關生死的掌控上,白茉莉只是一個最平庸的女人,有她的膽小和懦弱,而馮錦是無畏的,是冷漠的。

紀容恪記得新標碼頭爆炸,那轟轟烈烈的傍晚,華南上空飄蕩着濃烈的煙霧和兇猛的火光,幾乎要燎破蒼穹,他帶着人馬趕到時,馮錦早就殺紅了眼,月色下她面容陰冷到詭異,給了他強大的震撼與驚愕。

那是紀容恪第一次真真切切看到馮錦身體內的困獸出籠,她嫺靜時是那般溫柔軟弱的女子,她也有像水一樣的時候。綿綿潺潺,讓他覺得不敢重力,彷彿一觸即碎。

可她兇狠起來讓男人都自愧不如,她看着眼前不斷綻開的頭顱,臉上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怯弱,她飛快的腳步在一片血雨下鏗鏘前行,左眼燃燒着魔鬼,右眼燃燒着野獸。

紀容恪抱着馮錦從椅子上站起身,她窩在他懷裡睡得像一隻恬靜的小貓兒,連呼吸聲都那麼弱那麼乖,他托住她臀部走到沙發上,輕輕將她放在上面,她沒有被吵醒,歪了歪頭將臉埋入毛毯裡。

紀容恪盯着馮錦綿軟的身體看了一會兒,非常貪戀這一時刻的安靜與美好,白茉莉站在兩米之外的地方凝視他背影。“還有事嗎。”

紀容恪又默然了半響,他不知道該怎樣給她一個機會,給她一艘回頭是岸的船,就像馮錦曾經心心念念說的那樣,普渡她淌過這劫數,不要墜落下去,要麼淹死,要麼成了心魔。

他緩慢轉過身來。隔着空氣裡漂浮的塵埃看着白茉莉,他其實一直沒有好好看過她,他並不清楚她臉上長了多少皺紋,又被青絲遮蓋住了多少滋長出的白髮,記憶裡她的模樣還是多年以前,穿着俏麗的裙子,站在小舟尾偷嘴吃蓮蓬籽兒的她。

他知道她的心思,一份早就該熄滅卻固執燃燒到了今天苟延殘喘的心思。他真怕她成了魔,魔的下場都不好。

如果她在他視線裡灰飛煙滅…

紀容恪不着痕跡握了握拳,“你應該過得簡單快樂,就像馮錦這樣。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人,可她在經歷那麼多跌跌撞撞後,上蒼沒收了對她智慧的恩賜,讓她變得像一個孩子,懵懂無知,癡癡傻傻,我覺得這樣的她很可愛,她是我生活裡特別溫暖的陽光,她曾經並不乾淨,她的經歷她的時光,都有斑駁的污點,可現在的她純淨到底,命運會眷顧這樣的女人。”

白茉莉掃了一眼蒙蓋住臉的馮錦,略帶輕蔑的笑了一聲,“她什麼都有,我和她比得了嗎。我當然也想過你口中如她那樣簡單的生活,如果我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一個疼愛我的丈夫,一個衣食無憂奢華而富庶的家庭,一段和諧恩愛到讓所有人都羨慕的婚姻,我會變得比她更溫柔更純粹。我會願意做一個賢淑寬容的妻子,但我有嗎,歲月恩賜我了嗎?”

她說完仰起頭忍了忍迂迴到眼眶的酸澀,“容恪,你只看到了馮錦現在有多美好,可你看到了將她變成這樣美好的你了嗎?站在最前面光鮮亮麗的木偶不值得被敬重,幕後英雄纔是真正的偉人。世上女人都可以成爲馮錦,但你只給了她資格。”

她捂住自己胸口位置。感受貼合在掌心上突突的跳動,她這麼多年憋在心臟裡的話,終於可以說出口了,雖然她說出來毫無快感,反而疼了她自己。

她是真的嫉妒馮錦,妒忌到了骨頭裡,她看着馮錦那張臉,連呼吸都是恨。

她命苦。所有人都說馮錦命苦,她爲了愛情奮不顧身,她勇敢而又神聖。可她真的苦嗎,她用前半生的悽苦,換回後半生的甘甜,她耗光的一切力氣都沒有浪費,命運仁慈的饋贈給她獨一無二的紀容恪。

白茉莉是幸運的,她在最倉促狼狽的時光裡遇到了他的救贖,她在最美好的年紀裡成爲九叔的女人,成爲伏龍山的太太,她風光過了二十餘年,可她到頭來一無所有。這二十年是她渴望的,但又不是她想要的。

白茉莉捂住脣,她從沒覺得自己活得這樣辛苦過。

紀容恪蹙眉不語,看着她眼角那一顆醒目的紅色淚痣,他最終什麼都沒說。他也無話可說。

白茉莉離開辦公室後再也坐不住了,她跳出那份對紀容恪的埋怨與痛訴,也差距到了一絲不對勁的氣息,她甚至感到每一個職員看她的目光都別有深意,潛藏着巨大的排斥和防備,都非常不友善,她忍不住嚇唬自己,越來越覺得發冷。她拿着手機張皇失措避到一個空蕩無人的走廊。給賀渠打電話,他們剛分開沒多久,這個時候打電話自然非同尋常,賀渠還特意躲到商場的安全通道里,找了最僻靜的地方接聽,可白茉莉開門見山就是一通嚷嚷,使他很快喪失了耐心。

“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剛和紀容恪接觸過。我才從他辦公室出來,他已經懷疑我了。我感覺得到他,我比任何人都瞭解他,他不會無緣無故和我說那樣的話,除非他知道我已經和你勾結到一起了。”

賀渠正靠着一堵牆壁喝啤酒,他眼前是這座繁華城市的晚高峰,四面八方洶涌而來的人海在這條寬闊的街道擁擠在了一起,他們摩肩接踵要走出一條路。用最快的速度投奔家的懷抱,那人羣一團團的像雲彩一樣,膠着粘着彼此,分不開融不化。

賀渠早就沒了家。

他是華南六百二十九條街道漂泊的流浪漢,他甚至不如一個流浪漢,他還要躲藏,連痛快淋一場雨的資格都沒有。

他有時候盯着櫥窗裡映射的自己,他不知道爲什麼就變成了這樣。

他常常在想。如果他當初沒有利慾薰心,如果他及時讓賀歸祠頓悟,也許他能挽救賀家,他更不會墜入這沒有退路的懸崖,他還有機會好好愛馮錦,和她做長相廝守的夫妻,一點點撫平她所受到的傷害,用漫長的時間打敗紀容恪這個強大的敵人。

是他把一條本該光明的路。走成了死衚衕。

他閉上眼睛,耳畔是白茉莉走投無路般的央求,她始終等不到他迴音,央求又變爲聲嘶力竭的威脅,“當初你怎麼和我承諾。你說你本來就活不了,你只想在被抓捕之前爲賀家報仇,你就算扳不倒紀容恪,最起碼讓紀氏毀一半。我答應幫你做到,爲你收集紀氏的假賬以及不可告人的商業秘密,你把這些遞交上去,使紀氏重災。你答應我確保紀容恪性命無虞,還承諾會讓馮錦永遠消失,爲我製造重新回到他身邊的機會,現在呢,我要你立刻做到。”

賀渠脣角冷笑綻得越來越大。到最後幾乎扭曲了他整張臉,“當然會做到,我等了八年,你覺得我會放棄掉嗎。我只是在等待最好的時機。”

白茉莉急不可待,她忘記自己還在紀氏裡,不可自抑的大吼出來,又下意識捂住嘴巴,“可這時機還有多久才能到?”

賀渠緩慢睜開眼睛,他平靜的臉色不曾泛起半點波瀾,他眼底燃燒着西邊天際通紅的烈日,那日頭在一點點下沉,彷彿預示着一份壯烈的消亡。

他在掛斷電話的同時說,“明天。”

馮錦真的睡着了,她做了一個噩夢,這噩夢嚇得她滿身是汗驚醒,紅着眼睛從沙發上猛然彈坐起來,她感到喉嚨似乎被一隻大手扼住,讓她難以呼吸。

紀容恪已經在辦公桌前收拾東西,準備抱着她離開公司回家,他見她這時醒來,臉色慘白得嚇人,立刻丟掉手上東西交給何一池整理,快步走到她旁邊蹲下問她怎麼了。他溫厚大掌握着她的手,將她細細小小的指尖包裹住,爲她渡去那一絲冰涼的濡溼,她說不出話來,只一口接一口的吞嚥唾液。

她受了驚嚇,很大的驚嚇,紀容恪不再詢問什麼,他知道她不想說,夢裡的東西太虛幻,她也表達不清楚,他輕輕誘哄安慰着,將她抱起來走出紀氏商廈。

外面天色昏暗下來,淡淡的月光掛在樹梢,馮錦橫在紀容恪懷裡眯着眼睛,汗仍舊不曾消褪,一滴碩大的液體凝結在她下頷上,搖搖欲墜。

何一池拉開車門,紀容恪彎腰先把馮錦放進去,自己才隨後進入,在車即將發動原地顫動的時刻,馮錦看到車窗外一閃而過的人影,他戴着帽子,黑色衛衣被高高拉起,遮蓋住了臉龐,他高大清瘦的側影那般熟悉,似乎在那棵隱匿於路燈之外的樹後等了很久,爲了看一眼。

人海茫茫,光線微弱,只爲了看一眼,了卻一份宿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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