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幽!”兮夜大叫,可儀幽已在白光包圍之中。
儀靈急促收法,焚世湮宇懸於空中半晌才肯落下,她無瑕去理,快步跑到儀幽身邊。
儀幽倒在兮夜懷中,瞬間老了百歲。儀琴見狀大笑繼而幽幽啜泣。人總是要到離開前,往事纔會躍上心頭,提醒着你,那是陪伴兒時少年,共度百年之人。他們的愛恨糾葛又有誰能明白。儀靈也掉了淚,她就是忍不住像個孩子一樣大哭起來。儀幽對他既是師兄,也是初心萌動,是她窮盡一生都無法回報之人。
但這些,兮夜不管,他執念於儀幽的選擇。
“爲什麼……你爲什麼要這麼做!”兮夜不停大嚷。
儀幽使出餘下力氣擡高手臂,兮夜不知爲何,竟伸出手緊緊握住。
蒼老的面龐露出淡淡微笑:“因爲你是我的朋友。儘管你我道不同,這份友誼我卻倍加珍惜。”
兮夜心口彷彿被利劍刺中,他曾以爲儀幽嫌棄他的身份不願與他爲友,卻不曾料他只是在隱藏這份感情。
“幽哥哥……”儀靈跪坐在他面前,聲有哭腔,“爲什麼要用這種辦法,你可以告訴靈兒,靈兒一定不會爲難他。幽哥哥,你想讓靈兒永不安心嗎?”
儀幽另一隻手試圖伸出替儀靈擦乾淚水,但卻落下,他只餘稍許說話之力。
“靈兒,你千萬不要責備自己,這是我的選擇,與任何人無干。”他心裡清楚,除非死亡,他永遠不可能承認與兮夜的友情。因爲他是除魔人,他深負師父使命,不敢說也不能說。他不與天離郡引交手,安慰自己是自己不敵。可他怎能爲魔開脫,這與他百年教誨所相違。兮夜很久以前就笑過他,但他卻任死在自己思想的禁錮之中。世事變遷,其實他早已看透,卻仍舊躲不開,逃不掉。
“兮夜,靈兒,放過對方吧,就當爲我,背棄一次你們的信仰。我知道我的要求太高,但……”儀幽的氣息已不連貫。
“我答應你。”兮夜試圖露出一個笑容承諾,突然發現自己比往日更不會笑了。
儀幽點着頭,轉向儀靈,可目光還未接觸到她臉龐,頭已頹然低下,再也無法擡起。
“儀幽!”兮夜妄圖將他搖醒。
“幽哥哥!我答應你幽哥哥!”儀靈大哭,眼淚佈滿雙頰。驀地,儀靈擡頭望向兮夜:“用還魂玉。”
兮夜一楞,繼而搖頭:“我說過,還魂玉已無用。”
儀靈一雙星眸由憂傷轉爲憤恨:“他視你爲友,你卻不願救他。魔就是魔,哪裡會講人情!”
“休要出言不遜,本君與儀幽的情義豈是你能妄論。”兮夜鐵面冷道,望着懷中儀幽不願與她多言。
“靈師姐。”儀琴突然叫住欲與兮夜爭論的儀靈,“我現在模樣,還不能證明魔君大人的話嗎?”
儀靈一直在失手錯殺儀幽和兮夜所害其亡的糾結中掙扎,她怪自己也怪兮夜。儀琴的話讓幾經癲狂的她有些清醒,不錯,若是還魂玉有用,那儀琴早已恢復原貌。
既如此,儀幽不可救,柳輕笑也不可救。儀靈癱坐在地,她辛苦尋覓之物竟在轉眼間成爲無用之石。她失去了兩個人,她深愛和深愛她的人。儀靈以手扶地慢慢起身,她不想爭了,現在只剩清凝還等着她。
“幽哥哥我要帶走。”
“不行。”
“葬在地靈宮,那是幽哥哥長大之處,是幽哥哥的家。”儀靈形容頹然,言語輕飄,但身子已彎下抱起儀幽。
兮夜沒有再拒絕。
儀靈一手拖起儀幽,走到焚世湮宇前念動咒語,將其收回。
忽而,一道強光朝儀靈射來。儀靈高叫一聲,手中物飛出。兮夜剎那起身移步,穩穩接住儀幽屍身,再回頭時,儀靈正伸手求救。
她的身子在強光籠罩下被送入那高大的“焚香爐”,兮夜猶豫了一瞬,再想出手時儀靈和強光皆已不見。隨之離去的還有焚世湮宇。這件傳奇的聖物,在吞噬其主後消失於六界。終有一日也許會有一個新主人遇到它,也許千萬年間都不會有這個人出現。
“儀靈!”儀靈最後聽到的聲音是儀琴朝她撕心裂肺地大叫。那一瞬她想起很多事,父親儀世煌的諄諄教導,師兄妹間的恩怨情義,輕笑清凝還有子歌的面容……她原諒了她,在她被吞噬的那刻。
焚世湮宇,反噬其主。她不能停手,一旦祭出必要物盡其用。他沒有留住儀幽,也賠上了自己。
百年塵世,除魔衛道,師兄姐妹,各自落得如此下場。真是笑話……儀靈闔上眼,天旋地轉。
儀琴早知自己命不久矣,未曾想竟留到最後。她本還怨自己引來兮夜,但現在已什麼都不想。她默默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叫了句“雙斧”,走近小屋,沒有再朝兮夜看上一眼。
何雙斧朝兮夜方向看去,見兮夜仍愣在原地,便跟隨儀琴進了屋。
兮夜抱着儀幽,眼前一幕讓他爲之絕嘆。他本該繼續探尋焚世湮宇的奧秘和所在,但儀幽的死讓他此刻只想將他好好安葬。他長吐口氣,長到忘記下一步是要呼吸。兮夜直飛入天,爲他儀幽一片鍾靈之地。
莫郡引擡頭望見一道黑雲飛過,莫非兮夜再入凡間,卻不知是爲了何事。低頭淺嘆,眸中凝重。
藥好了,郡引將藥倒入碗中。一連數天,瑤玉仍未醒過。他知道幽冥玉的厲害,卻仍心有所望,希冀一覺醒來瑤玉已睜開眼,坐在他身旁。
郡引端起盛滿藥的碗走到瑤玉牀前,輕輕吹罷後飲了兩口,將脣貼在瑤玉脣上,送到她喉中。
一碗藥喝完,郡引起身欲去將爐碗洗淨,身後瑤玉忽而傳來聲音:“無殤……”如素荷空靈的嗓音呼喚着他。
郡引身子不由一陣怔,放下手中物快步回到牀邊,緊握住她的手,彷彿傾盡所有力氣才輕輕喚出一句:“素荷。”
“無殤,我很好,你不用擔心。”
“對不起,離我們約定的時間晚了一些。”郡引望着瑤玉依舊禁閉的雙眼,面露欣然與關切。
“凡事無常,豈能盡如人意。我永遠等着你,等你安排好一切,接我回家。”素荷原本清冷的聲音藏着平易近人的安穩。
“我不會讓你等太久。”郡引輕吻着她的手指。
素荷只停留片刻,對郡引而言已經足夠。他知道自己解封的幽冥玉已引起天庭注意,瑤玉之血與幽冥玉交匯之力,才使她能脫身一瞬,與他相見。
瑤玉覺得自己手心溫熱,她睜開眼,第一個見到的便是緊握她手掌的莫郡引。
“莫公子,你沒事了!”瑤玉喜出望外,一下從牀上坐起。
郡引鬆開手朝瑤玉驀然一笑:“這些天睡在牀上的可不是我。怎麼這麼傻,學人犧牲。”言語盡是寵溺。
瑤玉不好意思笑道:“我只想救你們,一時心急,哪裡會去想那麼多。還好那個天機子沒有說謊,你們真的得救了。天離哥哥和桃邀呢?”
“他們現在還不在,日後回來找我們。”
郡引雖露着他平日那淡淡的微笑,瑤玉卻覺得哪裡不對,擡起受傷的手腕:“我記得我流了很多血,暈了過去。莫公子,你是如何救醒我的?”
“我自有我的辦法。”
“不能告訴我?”
“一些傷藥,你喝了許久纔好。”郡引朝爐火處一指。
瑤玉還是覺得有些不妥:“流裳呢?我出了事,流裳一定就在附近。”說着便要下牀。
郡引扶住瑤玉肩膀:“再休息幾天,我帶你去找他。”
瑤玉低頭不語,忽而面露正色:“莫公子,你告訴我實話吧。我不相信流裳此時會選擇離開,除非出了特別之事。我也不相信天離哥哥和桃邀會在逃走後不跟你在一起。若是如此,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情發生。莫公子,告訴瑤玉吧,也許在你看來,我永遠像個小孩子,但我真的已經不是。我有足夠的能力去判斷,去選擇。”
郡引沉默片刻,輕嘆口氣:“既然我的命爲你所救,那今日我便將所有事都告訴你。只有今日,明朝莫要再提。”
瑤玉使勁點着頭,她等了許久終於換來這個機會。
“流裳呢?天離哥哥和桃邀去了哪裡?”
“這是兩件事,我分開告訴你。你受傷後,爲了治療,我將你從流裳和木子歌處帶來此地。”郡引輕語解釋,日期將近,他不必再瞞她。
“爲何要把我帶出來,他們在旁不是更好?”
“這是第二件事。天離桃邀和我離開那個地方時,你受傷而亡已有十六日。”面對瑤玉疑惑眼神,郡引接着道,“我既料到如此結果,定不會讓它發生。所以在離開那裡時,我讓天機子幫我一個忙,幫我回到你受傷之時。可惜我無力保護你不受幽冥噬血之苦,沒有此因,就無有我逃離之果,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你受傷後,來救你。”
瑤玉捂着張大嘴。
“天機子將我送到這,天離和桃邀亦會在數日後來此相聚。我答應天機子留在此地不讓人發現,所以只能匆忙帶走你,不能爲他人所見。換言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此刻的我存於世間,否則天地正軌便會崩塌。”郡引說着,見一頭霧水的瑤玉,暗自笑起自己,用那通俗之語又說了一遍:“從今起往後數十日本該是我離開那裡的日子,我讓天機子幫我回溯過去,才得以見你。沒有他,我辦不到。”
“那個老人真的那麼厲害?”瑤玉睜大眼,似聽一個神奇的故事。
郡引頭輕點,腦中又浮現天機子警告自己的神色。他以萬年修爲,打破天地規矩,已是大逆,若爲世人發現後果不堪。所謂後果,他從不在意,只是素荷魂歸之日漸近,不願多生波折。
“那你……有沒有事?”瑤玉俯身將他從下到上看了一遍。
“我能有何事?”
“莫公子剛剛說好,要將所有事都告訴瑤玉。難道現在不做數了?”瑤玉不依,噘起嘴秀眉淺聚。
郡引無奈,只得道:“我失去了法力。”
“所有法力?”瑤玉大驚,瞪大的雙眼望着郡引半分不移,見他默認後,身子驀地一沉,“爲什麼要這樣?你可以不回來……”
“那些怎能與你性命相提。”郡引言語容色從未生有悔意。
瑤玉靜下來,低頭想了很久:“莫公子,告訴我無殤和素荷的事吧,遇見那麼多人,那麼多事後,我早知道他們不僅僅是個故事。”
郡引凝視着瑤玉雙眸,一如往日清澈靈犀,卻又多了份俗世的俏皮與天真。若告訴她,從此那份天真,便不存於世。
“他們不是故事。你就是素荷。”郡引說的很慢,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進入瑤玉耳朵。她無數次這麼想,也無數次聽人提起,但只有這一次,她知道絕不會錯,瑤玉欲啓的脣微微顫動:“你確是無殤?”
郡引默認,卻未張口。
“爲什麼騙我?”莫郡引在房裡對她說的話如今還歷歷在目,他說他不是無殤,那不過是天離的誤會和退敵之計。
“我想讓你多做瑤玉一些日子。”
“爲什麼現在願意告訴我?”
“因爲你問了,而我答應過你。”
瑤玉不知道自己是喜悅還是哀傷,她終於知道一直埋藏心底問題的答案,但這個答案如今已不能再讓她開心。她已不是初初離開清荷小築的水瑤玉,也不是那個央求說書老人再給她講一個故事的小姑娘。她解了心中的結,卻希望自己從來不曾問。
“你記得你是誰,爲何我卻一點記憶都沒有。”瑤玉捂着頭闔眼,與往日無異。
“你作爲素荷的記憶被封在天宮,由羽玄女保管,拿回它,你就會記得所有事。”
“爲什麼不拿回來?”瑤玉追問。
“時候未到。我和你一樣,也丟了一些東西,所以上不了天,救不了你。”
“那些東西,什麼時候能找回來?”
郡引握住瑤玉雙手,眼睛卻望着屋外狂風下爭相搖擺的竹枝:“很快了。”
“無……莫公子還有沒有什麼要告訴瑤玉的?”
郡引望着她,嘴角苦笑,她自稱瑤玉代表了她的選擇:“水雲護並非失蹤。他本是天神雲中君,爲護素荷轉世甘願拋棄仙籍下凡。如今受羽玄女庇佑,住在瓊瑤羽林。”
“雲哥哥……”瑤玉口中默唸,她全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