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陽離開京城後，毫無疑問是到了杭州。她當然也不會奢望能再見到若未央，而強壓心頭衝動沒到遼東去追憶，她也只是怕自己會承受不了傷痛！
到了杭州之後，朱朝陽沒聯繫任何人，因爲她還不確定自己今後的路該怎麼走！曾經，她深爲自己身爲女兒身而遺憾！因爲女人勢必很難走到人世間的頂點，無法更多去擔負保家衛國的責任。
但所幸，她有一個從小到大親密無間，對自己無比關愛的皇兄！爲了祖先的基業，爲了皇兄的江山，朱朝陽曾立志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
多年來的奔波，辛勞，有自己的不安分，有自己的性情。但更多的，還是對家、國、天下的努力。和很多皇家子孫一樣，朱朝陽不認同世上存在“另一種秩序”。即便江湖本身並不適合融入朝廷，但國家律法意外的任何一種規則，對她來說都不是能認可的！
事實上，朱朝陽並不是個迂腐、愚昧的人。相反，她爲人非常聰明！因此，在她心裡其實也並不是不明白。自古以來，朝廷與百姓之間從來不處於同一陣線。甚至可以說，官民之間的關係始終是對立的。
只不過，“弱肉強食”是大自然不便的規則！強大的動物以弱小爲食，強大的諸侯國以吞併弱小維持自己的強大！
即便是在同一國中，爲君者，爲官者，也只能以壓榨普通老百姓去滿足自己的需要，以及過分的慾望。但這一切的不合理，在經過千百年的歷程中，壓迫者和被壓迫者都已經習慣，並且麻木了。
沒有反抗，或者反抗失敗，都只能成爲壓迫者的成功。但反抗成功就是拯救嗎？未必！因爲那隻不過是另一場更殘酷壓迫的開始而已！所以無論過去，無論未來，只要人們甘心忍受，“現在”也並沒什麼不好！
但直到遇見了若未央，朱朝陽心裡所有的觀念突然間全部被顛覆了！他一家三代的過往，莫流香的試圖拯救，莫仙穎的意圖顛覆，都沒能讓現實有絲毫改變。可若未央，他從沒試圖去拯救誰，也沒想改變過什麼，他只是以自己的目標去消除自己不希望看到的危險！
但結果，他救了很多人，也顛覆了很多人心裡逆來順受的習慣！更重要的，他從沒希冀過任何一個被壓迫者的感激，卻毫無疑問讓所有的壓迫者恐懼！
一切的源頭，或許就是他內心的純粹，無慾無求，一切只不過是因爲一個目標作爲基準。這能算是無慾無求？是的，因爲他的確從無要求。
對他來說，一切只有成功或失敗，自己究竟會得到什麼？他從沒想過。所以他最讓人恐懼的就是這番意境，因爲他的務求勢必讓對方發憷，而也正是這份務求讓他自己毫無破綻，令對方無從反擊。
所以說，若未央雖然做了很多好事，但他未必真的是個“善良”的人，至少不是世俗的善良！他不會爲自己犧牲別人，但也不會爲素不相識的人犧牲自己！由於他的非常，當然不可否認他的才能，朱朝陽曾經很希望能收服他。爲朝廷，江山，也未自己！但結果，淪陷的卻竟然是自己，而若未央卻還對自己爲他付出的一切不屑一顧！
但最重要的是，若未央讓她明白了自己從小到大的理想竟然只是一個笑話！哥哥和皇兄之間，並不像自己想象中可以毫無區別！關愛自己的哥哥，終究不可避免成爲了不容反抗的皇兄，而這正是自己最大的悲哀！
直到聽說了太后的死訊，朱朝陽雖然心痛如絞，但也絲毫沒想過要回京城看上一眼，她只是遙望京城方向，恭敬的跪地叩拜。
那巍峨、堂皇的紫禁城，將不再是自己疲憊時會嚮往的家。一切的一切，從哥哥成爲皇兄的時候開始，都已經是過往雲煙了！
重新審視自己，朱朝陽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可能就想錯了。誰說女人不能保家衛國？花木蘭，楊家女將，梁紅玉等等！甚至於，自古君王雖多是男人，可也並不是從無女皇。而且那麼多臨朝聽政的女人，和皇帝又有什麼分別？
直到如今，除了男女之別，長幼有序，論文治，論武功，以及在朝野的聲譽，自己哪一點不如皇帝？
雖然對自己突然的臆想感到了點恐慌，但朱朝陽很快平靜了下來！這世上什麼時候存在真正的能或者不能？無非只是你肯不肯做而已！
“陳橋兵變”或許不假，但“黃袍加身”卻是現實。如果忠誠是真的，那“幼主”二字可以成爲取而代之的藉口？自古大叫“清君側”的多了，可結果又哪個最後不是連“君”一鍋端？
而如今的自己，仇恨或許不能成爲興兵弒兄的藉口，但爲天下百姓謀福，未嘗不足夠成爲推翻昏君的名目了！
當然，改朝換代勢必不是想想就行的。現在的朝廷內憂外患，危機四伏。機會是有大把，但成功與否並不完全取決自己。可無論何時，培養自己的實力，永遠不會是毫無意義的。而當今世上最容易爲自己所用，而且能體現出最大價值的，無疑就是三義門……！
見朝陽公主突然來見自己，莫雋心裡不無奇怪！但他很清楚一點，從第一次見到朱朝陽，她對自己就絕不僅僅是嘴上說的親如家人。可人在矮檐下，也不得不低頭。草民面對當朝公主，根本沒權利去考慮願不願意！
況且，自古爲“色”所誤的英雄豪傑，豈非遠遠多過其他？
“王兄這三義門果然是名不虛傳，依山傍水，環境清幽！而且房舍佈局精巧，足見當初設計之人的獨具匠心！”
莫雋聽了微笑頷首：“公主過獎了！如今的三義門雖景物依舊，但卻早已物是人非！置身於此，每每思及先父與列爲前輩的英雄氣概，在下都不由得深感慚愧啊！”
朱朝陽笑了笑，正好兩人來到了後山。見到莫仙穎的衣冠冢，朱朝陽當即恭敬拜倒祭奠，而莫雋也只能禮貌還禮。
不過此時此刻，朱朝陽面對莫仙穎的墳墓，心裡憧憬之情毫無虛假，而且更多了一份落寞和傷感！可對莫雋來說，如非朱朝陽在，他無論如何都不會願意再到父親的墳塋來！
恭敬禮拜後，朱朝陽緩緩站起，四下環顧：“王兄！我見此處風光秀美，景色怡人，可稱人間仙境！如置身此地，必定是靈透身心。可想而知，來日的三義門在江湖上必定可以飛黃騰達啊！”
好聽的話往往是讓人最無法抗拒的，尤其莫雋偏巧正是那種對甜言蜜語最沒抵抗力的人！
“哈哈！公主過獎了，在下雖自知有負這聖境清名，但置身於此，確也感到身心俱暢！縱使日後難以達到先父昔日成就，在下也必定會竭盡全力，不負先父聲譽……”
微笑點頭，朱朝陽沉吟問：“的確！這天下間的事往往很難說，不論成不成功，終須努力過至少可以問心無愧！不過人無論做什麼事，選對方向總是有備無患的。所以我很有興趣知道，王兄如今的人生方向，又到底是什麼……？”
莫雋聽了不禁一愣！其實這算不上多了不得的問題，無論慷慨激昂，或者柴米油鹽，其實都不能算錯！但難救難在問出問題的是當朝公主，代表着世間權力中心的朝廷。如果回答過於謹慎，要麼被當做平庸之輩，要麼會被認爲野心內斂。可如果回答的太過不俗，恐怕還會被當成威脅，那必然後果堪憂！
索性莫雋畢竟是個聰明人，當即恭敬頷首：“蒙公主垂問，在下甚感榮幸！可說起來在下心中卻也頗感慚愧！”
“哦？怎麼說？”
“其實在下年幼之時，一直對先父生前事蹟極爲仰慕，且當做自己畢生奮鬥的目標！但漸漸長大成人，在下深感人世間到處紛繁，所謂：人生百態！正是說明人與人之間無論何種關係，終究不會是同一人生軌跡！況且比之先父，在下自問無論才智、武功都相去甚遠。尤其是在與二哥相認之後，二哥的才能更是讓我慚愧無地，但也甚爲有兄如此極感滿足！只可惜天妒英才，二哥風華正茂，卻偏偏慘死宵小之手。在下雖立志復仇，但也自知力有不及。數月來，在下日夜勤修苦練，並嚴格督促門下刻苦，便是希望可以早一日爲二哥復仇，同時也能爲世間懲惡揚善。他日不負二哥清譽，保家衛國，以慰先人九泉！”
“王兄志向高遠，仁義誠厚，實令小妹萬分欽佩啊……”
莫雋自認回答的周密，即表明了私心，也明辨大義。可惜！他忘了朱朝陽不會相信自己是個仁義之人！
而且對朱朝陽來說，他的虛僞更加是對心愛之人的褻瀆。就算他們是親兄弟，自己也決不允許他這樣的卑鄙小人利用心上人去圖謀私慾！
不過現在終究也還不是翻臉的時候，朱朝陽心裡忍氣，臉上淡淡微笑：“不過令兄若公子的才智和武功，據傳皆已強盛父祖，驚世絕豔，恐非常人單純努力可達！至少當下武林盟盤踞長江北岸，氣勢極盛，且大有直取江南之勢！作爲當今武林一大門派之長，不知王兄有何高見？”
“這……”
沉吟片刻，莫雋輕輕嘆了口氣：“公主所言不虛，武林盟人多勢衆，高手如雲，的確是當今江湖上無可比擬的勢力！況且葉聖林等人能殺我二哥，足見其武功非同一般。不過在下倒是覺得，自古邪不勝正，當今武林正派齊集月影門。在下大哥又已連同二哥生前衆多好友，隨時準備與邪魔外道生死一戰。他日雙方相遇，鹿死誰手恐也還未知之數！”
朱朝陽聽了微笑搖頭：“王兄所言，請恕小妹不敢苟同！”
“哦？那不知公主有何高見？”
“其實自若公子去世之後，後金朝中衆親王，因努爾哈赤之死，爲王位之爭已持續多時！而當下金主王位競爭中，建州四子皇太極，以及十四子多爾袞乃是最有希望的兩人。而這兩人，也可謂一時瑜亮，皆才能非凡！武林盟蠶食江湖的目的，其實就是爲後金發兵做先鋒。所以單以此看來，武林盟雖是葉聖林爲首，可昔日武林盟所連接的衆多江湖同道中，還有另一個勢力其實並不弱於他們的，那就是昔日的燕雲十六寨！而這些年中，從早先葉明開始武林盟內部就已經是一分爲二了。葉明一方是與多爾袞一路，而燕雲十六寨則投靠了皇太極。現在看來，多爾袞本是努爾哈赤最寵愛的兒子，而且此人能征慣戰，手握重兵！可是自古以來皇位繼承人就算不以長幼排序，卻也並非全憑才能判定！據我所知，皇太極爲人精明、幹練、城府極深。如今也得到了後金大半宗親的支持，相比之下多爾袞一介武夫，這等爭權奪位恐非其所長……”
莫雋聽得一頭霧水問：“但這些後金皇室之爭，與我中原武林又有何干？”
朱朝陽淡淡一笑：“王兄現在還不明白？我已經說過了，現今武林盟中葉聖林等人是多爾袞的手下，那如今對爭奪金主之位來說，誰能先立下一個大功，那便多了一份籌碼！所以爲了爭位，多爾袞勢必會不遺餘力支持葉聖林。據朝廷密報，多爾袞手下的武林高手極多，而多年征戰他也招攬了很多異族奇人。王兄試想，如果多爾袞對吞併中原武林勢在必得，現在的江湖正道又有多大勝算？”
莫雋聽了不禁皺眉愁思：“那這麼說，此番我中原武林實屬敗多勝少了？”
朱朝陽淡然一笑，微微搖頭：“也不盡然！多爾袞對中原武林志在必得是爲了王位，但想爭奪王位的人又不止他一個！而此番爲了爭功，葉聖林盡出手下精銳。一旦遇到阻礙，必定會設法求援。可燕雲十六寨皆爲皇太極親信，他又豈能如願？所以就算多爾袞會增援葉聖林，只要我們能設法查知其援兵行跡，暗中下手除去，就能讓葉聖林孤掌難鳴，這對中原武林豈非大功一件？”
莫雋聽得又驚又喜問：“那公主，要如何才能知道多爾袞所派援兵的行跡？”
朱朝陽聽了不禁微微蹙眉，心想此人果然利慾薰心極重，但偏偏智能差的太遠！
“王兄且稍安勿躁！調查多爾袞援兵行蹤的事，就交給小妹好了，王兄儘管放心！”
“那多謝公主……”
“王兄且先別忙謝！多爾袞要派援兵，必然是有兩個原因。其一，武林盟強勢而來，突然止步長江，無疑是已經很疲憊了，所以需要補充！而二來，想必也是因爲他們預料到即便勝過了中原武林正道，之後也難保不會有其他人伺機挑釁。所以，多爾袞要派援兵，首先一定皆非泛泛之輩。另外人數一定也不少！而以三義門如今的情形，王兄自認可以應付？而且之後潛藏的危機，王兄又是否預計到了……？”
這麼長時間來，無論莫雋自己，還是和花迎、林易一起商量，都已經分析了很多江湖現狀和未來的可能！
事實上，武林盟的高手雖然很多，但如今盤踞長江的敵人畢竟只不到三千。要是武林“正道”能同心協力，未必沒得一拼。可無論勝敗，這次之後武林一定元氣大傷，那比如盤踞雲貴的白蓮教野心是天下皆知，還有其他那些曾經被若未央消弭的威脅。
且不說那些人可能會想趁機坐收漁利，如果他們真的趁機前進一步，威脅都不會比武林盟小，可又有誰能去阻擋？
所以朱朝陽的話，莫雋馬上就明白了什麼意思！
沉吟半晌，朱朝陽看着他鑑貌辨色，當即又道：“王兄，請恕小妹直言！當今中原武林，論武功是沒人足以擔當大任！而且更是人心各異，所以雖然人數衆多，但卻無力抗敵！而現在，月影門連結江湖各門各派，人數雖不少，可卻不過是一羣烏合之衆。也只有令兄如今與若公子昔日摯友共事，雖然人數不多，但皆當世頂尖高手。而三義門無論武功，人數，也都暫時不具備爭江湖一日長短之力。所以我覺得目前並非爲一己私利相爭之時，那倒不如先解眼前危機，摒棄前嫌，大家同舟共濟爲好……”
莫雋聽了皺眉道：“公主的意思，是讓我去找大哥和月影門合作？這……！其實去找大哥並非不可，但月影門……”
朱朝陽微笑點頭：“王兄爲難，小妹明白！而且小妹的意思是，王兄只要能取得令兄合作，大可向令兄借些高手，暗中去阻截後金援兵，而之後便於令兄一起合圍長江北岸葉聖林等人。即便不能全殲敵人，但至少也可解眼下之危。而月影門，王兄大可請令兄代勞，去想叔祖說明計劃，然後請月影門居中策應，一邊可以協助對付武林盟，另一邊也可以防患於未然……”
莫雋聽了沉吟半晌，緩緩點頭：“公主所說也不失爲是個好辦法！不過……”
“王兄是否擔心此番縱可成功，要麼功勞會全歸令兄，要麼有月影門在，三義門也終無出頭之日……？”
見他臉色尷尬，朱朝陽心裡冷笑，淡淡道：“這一點我倒是覺得王兄大可放心！首先，王兄不能奢望只這一次就能立威江湖，讓所有人對王兄心服。更加不能想就只一次，就可以取代令尊和若公子生前威望！但以如今情形，叔祖畢竟已是耄耋老人，且聲望大不如前。而以我所知，令兄爲人雖忠厚，但才能確是平常！所以只要王兄可以暫時放下私心，繼續爲江湖立功，多多展現才能，來日何愁不能有一番作爲？況且……，說句不中聽的，若公子能在江湖上深得人心，我看他所表現出的淡泊名利纔是最重要的原因……”
想了想，莫雋恍然點頭：“公主一番金玉良言，實在讓在下茅塞頓開！他日莫雋如能在江湖上佔有一席之地，必定不會忘了公主開示之恩！”
“王兄言重了！如果有朝一日王兄得成大業，小妹自然也會高興的……”
此時的莫雋雖然早就明白朱朝陽和若未央之間關係非比尋常，但他卻想如今若未央畢竟已死，朱朝陽好歹是個女人，還是當朝公主，難不成真會去爲他守一輩子活寡？
而且這女人城府極深，心高氣傲，來日期待的歸宿也絕不會是等閒之輩。而眼下自己先不妨就聽她的建議，來日只要能有一番作爲，再給朝廷立些功勞，何愁不能虜獲其芳心？
他想的自然都是對自己最有利的一面，而且他不會認爲像朱朝陽這樣出身皇家，且心高氣傲的人會對感情有多忠誠！但他永遠也不會明白，感情的“永恆”並不是不會消失，畢竟人生的一切都勢必會隨着生命同聲同亡！但在人生中，確實也只有感情纔是唯一可以伴隨到死的！
況且，無論你有多大成就，如果人家認定你只是自己手中一枚棋子，那又怎麼會對你投注目的意外的感情？
歸根結底，現在對朱朝陽來說，莫雋始終只是一枚棋子，自己還是要盡力培植他，終有一天會從他手上拿走一切成果。只不過，她現在做這些的目的，卻已經和最初並不相同了……
“小人林易拜見公主！”
“最近莫雋私下裡可有什麼異動？”
“沒有！本來他是打算從中原武林與武林盟一戰中坐收漁利，所以只是在加緊訓練門人！”
“哦？想從此一戰中漁利？憑他恐怕還無此眼光吧？”
“公主明鑑！此乃花迎建議！”
“花迎？就是那個曾經一直追隨若未央的花迎？”
“正是！此人其實野心極大，早已與莫雋暗中往來。如今他雖說是在輔助莫雋，可小人看他必定另有圖謀！”
“嗯！這個花迎倒是不得不防……。不過現在且不必管他，我已經設計讓莫雋去暗中聯合莫暢寧和莫流香，之後他必定會詢問你和花迎的意見。到時候你該知道怎麼辦！”
“是！小人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