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底菩提(上)

“丫頭…丫頭。”一個飄渺的聲音傳了過來。

萬昭儀腦中沉沉,渾身無力,她緩緩開眼只見周圍漆黑一片,“我死了麼?那個貪吃的和尚呢?”

“萬丫頭….醒醒…”那聲音又近了幾分。

萬昭儀擡了擡手臂,只感覺身下冰涼,胸中悶悶作疼,“和尚,你在哪啊,這兒好黑….”此刻她已想起這來由經過,恍惚間似和道衍一起落到谷底。

“萬丫頭我在這。”忽的伴隨着喊聲,周圍亮了起來。

萬昭儀側目看去,迷迷糊糊見着一張臉打量着自己,“和尚,你怎的臉上髒兮兮的,你不是最喜乾淨的麼?”

“阿彌陀佛,你還有心調侃和尚,嘖….別動,你這傷可是不輕。”那人取了一杯水緩緩送到她的嘴邊。

萬昭儀挪了挪身子,忽然胸口撕裂般疼了起來,引的自己不由痛咳幾聲“我怎的了,胸口如此難受….”

“你這丫頭,非要和那女賊拼掌力…哎…”那人餵了水,又慢慢轉過身去,好不容易從桌邊拿了什麼過來,“丫頭,我不會做飯,這魚是在河邊捉得,你將就吃些,否則傷好不起來。”

萬昭儀周身癱軟,唯有嘴巴能夠說些話,她試着擡了擡手腕,剛起了半分卻又沉了下來“和尚,我怕是要死了吧,怎的…..全身沒了知覺。”

“死倒沒有,不過你欠了和尚一個天大的人情。”那人見女子連吃飯的氣力都沒有,嘆了口氣,手中拿起一些東西撕了起來。

“好啊,你這是趁火打劫…欺負人….”女子低聲喃喃道,忽的只覺嘴邊多了一些東西,鼻尖一嗅有些焦香混雜的氣味,“這是?”

“別說話了,再說可就要去見那菩薩了,張嘴吃飯。”那人手臂又送了送,把食物塞進女子嘴裡。

“唔….”女子只覺入口之物粗糙鬆軟,有些美味卻伴着苦澀,“這魚你怎的烤的,都焦了些。”

那人也不答話,手中繼續撕着什麼,片刻又遞了過去。

“怎的不說話,講你兩句還生氣了麼?”女子輕聲說道。

那人搖了搖頭,“我有些倦了…你快吃吧。”

二人這樣你送我吃,沉默不語,過了一炷香的功夫,萬昭儀只覺胃中漸漸暖了起來,頭稍微清醒了些,她緩緩偏過頭,看了看那人,“和尚你…..”還未說完,只聽桌旁道衍已經沉沉睡去。

萬昭儀眨了眨眼睛藉着火光看去,道衍橫臥在牆邊,右臂七七八八綁着破布,周身袈裟破破爛爛露出右肩和小腹,膝蓋背上血跡斑斑,左腳捆着樹枝,身旁放着幾個木碗和一地草葉,肩頭塗抹着綠色的東西,隱約能看出那傷痕不淺。

“和尚…你怎的…”女子看着他睡相貪婪,已然疲憊不堪,再見他渾身邋邋遢遢,忽的眼圈一紅,“這呆子爲了救我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哎...還真是欠了個天大的人情…”

就這麼藉着火光,女子靜靜看着男子,不到片刻屋內竟響起了沉沉呼嚕聲,“咳咳…這呆子…睡相好不滑稽…”萬昭儀漸漸恢復了些氣力,她掙扎着坐了起來,輕輕靠在牀頭,此刻才發現既然身處一座竹屋中。

“谷底竟然還有這麼一座房子,也不知道主人家怎麼想的,在這深淵谷底蓋這麼個屋子…不過,卻也救了我二人….”女子想着想着,目光又向牆邊望去,只見道衍睡夢中似乎遇見什麼,不時伸手擦了擦嘴,砸吧砸吧舌頭“怎會有個和尚生的他這樣,吃喝玩樂油嘴滑舌,好不敗壞佛門,”女子看着看着心中暖暖,“卻又生的心性開朗,嗯…長得也挺俊…”女子搖頭輕笑,回想起來那日在梁州遇見他的情景……

“我說你這個賊和尚!偷了酒吃還想賴賬不成?”一方臉掌櫃大喊道。

“阿彌陀佛,掌櫃的,你這酒中至少摻了三分水,你以爲和尚喝不出來?”一和尚朗聲笑道。

“好啊,你!….來人!給我打這個潑皮賊禿!”說着身後站出四五個賊臉夥計,手腕木棍掃帚,走了過來。

“呵!和尚正好喝的不痛快,活動活動筋骨也好,所謂商者無信,好比佛道無心,該打屁股,該打屁股,哈哈哈。”只見那和尚大袖揮起,一人一下拍打在幾個夥計身後,幾聲“哎喲”慘叫後,酒家外多了一地捂着屁股的男人。

“你..你這…簡直土匪強盜…”方臉掌櫃顏色發青,雙腳顫抖“我定要報官抓你!”

“嘖,佛爺不入十方世界,你這大唐的官可管不着我。”和尚打趣回道。

此言一出,只把周圍酒客聽得瞠目結舌,啞口無言。

“噗嗤…這個和尚…怎的如此無禮…”旁桌的女子打望着這邊,輕掩朱脣嬌聲道。

“昭儀,此番只有你我父女二人在外,閒事莫管,別再闖禍了。”一中年男子搖頭道。

“爹…我剛剛聽見了,明明是那店家酒中摻了水。”女子小嘴一撅不服道。

“哦?”中年男子品了口酒“噗,上好的石凍春,居然加水!?”說着男子一口吐掉。

“爹,我說什麼來着,明明就是這酒家作假在先,要我說,這頓屁股打的很好,換做我來,也要狠狠給個幾鞭子!”女子說着還不過癮,手上左右比劃着。

“女兒家的,怎的口中葷言葷語…你啊…看你以後如何嫁人”男子眉頭一皺,似有不悅“不過這盛唐這下,還賣這假酒,忒的銀蟲蝕了心,哼!”

“所以女兒說,這和尚做的是好事,咯咯。”女子嬌聲笑道。

“也難說,這和尚貪圖酒肉,怕也不是什麼正直之人。”中年男子搖頭沉聲道。

“試一試不就知道了!”女子輕功一躍閃至那僧人身邊,嬌聲叫道“和尚!”

和尚回頭一瞧“喲,哪家的俊丫頭,莫非也是這酒店打雜的?”

“呸,你纔是打雜的,本姑娘也是來喝酒的!”女子柳眉一橫,嬌嗔道。

“善哉善哉,原來是同道中人,好說好說,姑娘找我何事?”和尚咧嘴笑道,好不討趣。

“噗嗤,你這和尚,怎的胡言亂語,我又不是尼姑,如何與你同道?”女子一瞪眼,嬌聲回道。

“阿彌陀佛,這酒中同道,有何不可?”和尚笑道。

女子聽了點了點頭“本姑娘十歲開始喝酒,這話你算說對了!”

“如此甚好!甚好!嘖,不過這酒家的酒...忒的傷了興致。”和尚朗聲答覆,隨後又不免搖頭。

“好啊,那麼本姑娘請你喝點好酒”,說着腰間取出一瓶,眉間一揚,擲了出去“接着!”

和尚聞聲左手一撫,淡淡接住那酒瓶,鼻尖衝那瓶口一嗅,不禁雙目泛光,“嗯!嗯!好,好酒!”說着一咬瓶口,吐出木塞,“咕咚咕咚”喝了起來,片刻雙眼一凜,搖頭晃腦,不時舔着嘴脣“好啊!上好的葡萄佳釀,深宮美酒!自從在老和尚那騙喝一次之後,再也沒有嘗過了。”他讚了幾句,也不多言,脖子一仰,幾口飲了個精光。

女子聽着笑的前仰後合,花枝亂顫,“咯咯,聽你這麼說,你師父也是喝酒的和尚?”

那和尚一聽趕忙搖了搖頭“老和尚不喝,他上次入了皇宮,身邊便有人喝這酒,和尚嘴饞也偷了幾杯。”說着搖了搖瓶子舌頭舔盡最後幾滴,好不過癮。

“好和尚!這酒你喝也喝了,可是欠我一人情!”女子銀目一轉,故作正經。

“阿彌陀佛,好說,你讓和尚如何還?”和尚左袖一揮,還回酒瓶,大聲笑道。

女子接過手中,“噗嗤”一笑,“說來也是簡單,你看這樣如何,你喝我一瓶酒,須答我三個問題。”

和尚聽了先是一愣,接而撫着肚子哈哈大笑起來,“你這…你這丫頭…有趣..有趣的緊,好好,三個便三個,你早說如此和尚不如喝個百十瓶,一同算罷了!”

“呸!好個貪心的和尚,你既然知道這酒是朝廷特供的葡萄酒,我哪來這麼多找於你喝…不過…”女子說着眼神一轉,“我身上還有一瓶嶺南的靈溪老酒,你如果答的姑娘滿意,我便贈你喝!”

和尚聽了雙目見光,拍着手高聲道“好!一言爲定!姑娘可不能食言啊!”

“你才食言,本姑娘雖不是那秀才君子,可這說的話說到便做到。”女子嬌嗔。

“好!”和尚不免豎起拇指“姑娘巾幗心性,小僧敬佩!”

女子聞言頷首笑了笑“好了,不要拍我馬屁,你要喝那酒還需答這問題。”

和尚摸了摸肚子,回道“快說快說,和尚酒癮犯了。”

“便知道饞嘴!”女子瞪了他一眼,嬌口問道“那我問你,你這和尚叫什麼?”

“阿彌陀佛,小僧法號道衍。”和尚恭敬答道。

“道什麼衍?”女子聞言皺眉,廟裡禿驢的名字就是難記,不如還叫和尚罷了,隨後又問道,“好,第二問,你來這所爲何事?便是貪圖酒肉嗎?”女子又問道。

和尚搖了搖頭“這倒也不能如此說。”

“那怎麼說?說不清,可沒酒喝!”女子佯怒道。

“好好,和尚都告訴你。”那和尚撓了撓頭答道“和尚本是去長安替家師送個信的,路過樑州,口渴難耐,這纔來這酒家討碗酒喝。”

“噗嗤”女子又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和尚,口渴便知道討酒喝?!”

“阿彌陀佛,是了是了,所謂人餓食肉,口渴喝酒,和尚也是血肉之軀,又怎能脫得常理?”和尚雙手合十,老實回道。

“那第三個問題。”女子又開口道。

“且慢,姑娘如要問我送信是什麼內容,我可不能說。”和尚話罷又覺不妥,撓了撓頭“不過可以給姑娘看看信封,那酒….”說着直勾勾的看着女子腰間另一個酒瓶。

“呸,你想說,本姑娘還不想知道呢!”女子憤憤道。

“那…不知道姑娘想問什麼?”和尚皺眉不解。

女子走了幾步,想了片刻,忽的轉過身來開口道“本姑娘的第三個問題你聽好了…”說着盯着和尚打量起來“我問你,爲什麼出家人還要喝酒!?”

和尚聽了又一愣,當下捂着肚子笑趴在桌上。

“你笑個什麼!?快說,否則我可走了!”女子見和尚瘋瘋癲癲好不滑稽。

“好好..姑娘既然問我這個,我便答你。”和尚又幹笑兩聲,故作嚴肅,朗聲答道“和尚是在修佛。”

此言一出,店中衆人又大吃一驚,該瞪眼地瞪眼,該張嘴地張嘴。

“什麼?”女子一皺眉“喝酒還能成佛,那世間不知有多少佛祖、菩薩!”

和尚聞言搖頭正色道“姑娘說的不對,這世間衆生喝酒的雖不少,可他們爲什麼而喝?一者喜氣來臨,二者禍事當頭,三者笑罵紅塵過個嘴癮,和尚卻不一樣。”

“呵!你這個和尚好個歪理!那你說說你怎的不一樣了?”女子嬌聲再問。

“阿彌陀佛,和尚喝這酒一無喜事,二無禍頭,三者更無論這天下的心思,只不過嘛,生下來便是喜歡喝,喝了便快活罷了。”和尚輕笑道。

“噗嗤”女子聽了又忍不住大笑起來“便是個酒鬼,還找這麼多借口作甚!”

“非也非也,和尚這是度己!”和尚又笑道。

“哦?你還有說法了,再說再說!”女子不禁又問。

只見那和尚拿起那酒杯聞了一聞,笑道“這佛門本源自他處,等着傳到中土時,所著經文曲解甚多。當年釋迦牟尼成佛之日有言:佛可度己,卻難度人,度人者非己不可。所以說和尚修這佛只是度己罷了,既然天生愛飲這酒,爲何喝不得?什麼清規戒律,四大皆空,都是心性不定的假和尚自律之說,小僧看來通通假的緊。”

女子只聽那和尚正理歪解,還說的頭頭是道,只把店內衆人聽了苦笑搖頭。

“好個滑舌的和尚!”女子點了點頭,“不過這酒嘛喜歡便喝得,我也是贊同。”

“是了,是了。”和尚不免拍手回道“姑娘不愧是同道中人!”

“什麼同道中人,哪有你那般喝酒的,不怕灑了一身。”女子仔細打量眉頭一皺,“呵!好乾淨的袈裟,敢情這和尚居然沒有灑了一滴酒!”女子想着又看了看那人,只見對方衝着自己咧嘴大笑,好不滑稽。

“好,第三問也算你答過,接着!”說着女子右手又取出另一個酒瓶,丟了過去“這可是百年的靈溪,嚐嚐吧!”

“阿彌陀佛,多謝施主。”和尚看到酒來,眼神一變,剛忙伸手接來,二話不說大口痛飲。

“和尚,且慢!”女子見那人喝的好不過癮,忽然出聲打斷。

“嗝,怎的了?莫非丫頭後悔了?”和尚看着女子不解問道。

“呸,本姑娘說一是一,怎會耍賴,不過…”女子故意賣弄起來。

“不過怎的,和尚肚裡酒蟲鬧得慌,丫頭快講!”和尚皺眉道。

女子銀鈴般又笑了片刻“我除了這兩瓶美酒,家中還有燒春、富水、若下、九醞。你可還想喝?”

和尚聽了雙目一呆,脫口道“好傢伙,丫頭,你家敢情是賣酒的啊!?”

女子聞言瞪眼道“你家才賣酒,你喝不喝,不喝本姑娘可走了!”

“喝得,喝得,有人請我喝酒,幹嘛不喝?不知姑娘家在何處?”和尚急忙問道。

“洛州。”女子嬌聲回道。

“洛州…”和尚一皺眉,“比那長安還遠個幾百裡…小僧尚有要事在身,不如等我辦了這事再去姑娘家喝酒如何?”

“這自然可以,不過,這酒也不是白喝的…”女子又賣起關子。

“姑娘不必如此,要問幾個題你儘管問,和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便是那信…”和尚說着裝模作樣低聲道“我說不得,不過姑娘把我灌醉拿去看的話,便是兩碼事了,善哉善哉。”

“咯咯,你這貪酒的和尚!”女子聽了好不有趣,直又笑的彎下了腰,“那信..那信還是算了,本姑娘不感興趣…”女子好不容易笑罷,接着道“喝酒也可以,不過這會不是問話了。”

“哦?”和尚一愣,說道“那是什麼?”

“你得玩塞子贏了本姑娘”女子驕傲道。

“阿彌陀佛,和尚沒有玩過塞子啊…”和尚眉頭一皺,有些猶豫。

“哦?不玩,也罷,姑娘改日請別人喝酒去,那告辭了!”女子說着轉身欲行。

和尚想了想塞子,又看了看手中的酒瓶,急忙出言道“姑娘且慢!”

女子滿意般的回過身來“哦?又改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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