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寶畫(一)

“何人不愛洛陽花,占斷城中好物華。”洛州城南門,一位書生打扮的文人搖搖晃晃,左手拿着摺扇,右手提着酒瓶。如今春去夏來,九州大地綠蔭蔥蔥,這洛州城位於長安西面,府境東西六百二十一里,東漢時期又稱洛陽,作爲王朝古都這繁華的景兒自然不少。

“洛陽三月花如錦,多少…多少…多少道士織得成…哈哈哈哈”那男子似有醉意,腳步不穩,一不留神撞到了一位道士身上,水酒灑了一地卻不留意,反而對着道士笑了笑,足下一滑,坐倒在地。

“兄臺,當心。”那道士也不作怒,低身問道。

“不礙事,不礙事,此太平盛世,醉一醉無妨…哈哈,無妨…”那文人頗有些輕狂,卻不知頭冠已歪,長髮散亂,舉止滑稽,引得來往路人指點趣笑。此刻不遠,門外緩緩行來兩人。

“呼…”書生聞聲回過頭去,卻見一道姑端端立在身後,此女膚色白潤,雙頰淡紅,頭上髮髻微盤,青絲垂下,身着淡藍絲袍,左手端着一拂塵,右手捂着朱脣,似被那醉客引的發笑。

“啞兒,你看,酒喝了頗失分寸,以後可沾不得。”另一個道士調笑道,再看此人,身長七尺,眉目清朗,輕脣皓齒,舉止談笑風生。

“啊…”道姑,指了指酒瓶,再指了指自己,擺了擺手玉手,搖着頭。

“不喝便好,等着喝了也像這位一般,橫臥街頭,我可不來救你。”道士打趣道。

道姑聽了使勁點了點頭,然後看着那醉客,又笑了起來。

話說,自蕭衍和啞兒離開藩州邊境已有半月有餘,一路行來雖風塵僕僕,可畢竟帶着女孩家,蕭衍也不像從前那般隨意,這一路住客棧食酒家,幸得啞兒節儉打理,自己也不像以前那般邋邋遢遢。

二人路上談談笑笑,一個比劃一個胡猜,頗得其樂。有一日蕭衍想起荀先生提過,那餘炕的腿疾被馬晉風治好,自己忽然思量,是否可以依靠着經脈氣理把啞兒嗓子醫好,當下把想法說於女子聽,女子輕輕點頭,可心裡只想跟着他,便一切安好足矣,不求別物。

啞兒跟着蕭衍行了十餘日,道士每每尋些稀奇之物皆拿來逗她開心,夜晚二人如若留宿荒山野嶺,他定說些少時趣聞,安撫女子睡去。漸漸地,女子心中喪親之感慢慢化去,可每當道士提起這安頓之事,女子皆是低頭不語,捉摸不透。蕭衍自從除了黑風山匪患之後,心中似多了些什麼,時常看着夜色呆呆不動,口中念着“江湖”“善惡”或是其他。此刻啞兒定然會老老實實待在他身邊,隨他一同靜靜地看這無邊的黑夜…

這日二人到了洛州城下,蕭衍見着告示旁人山人海,不免有些生奇“啞兒,你在這等我,我去看看。”女子點了點頭,應允。

蕭衍擠過人羣,到了告示下,略一觀“八月初六,萬寶樓舉琴棋書畫天下珍藏之鑑寶大典,望各路能人異士積極響應,無論所得名次,均有厚禮相候………”後面是些客套介紹之語,蕭衍一撇盡皆省去,“萬寶樓…琴棋書畫…八月初六….今日便是初六,好不巧,啞兒這丫頭頗有福氣。”想到此,蕭衍心中大悅,只望啞兒在那鑑寶會上一展畫技,出些名彩,也好尋個生計。

蕭衍想後下了決定,“便去這鑑寶大典一着。”隨後目光一掃,又瞧見另一告示蓋着洛州府衙官印“…自年初西州州府之亂已去半年,刺客刺殺西州府衙之事朝野震驚,今大唐特設重金懸賞刺客之徒…”

“刺殺西州府衙?”蕭衍瞧得迷糊,“西州是關外那個西州麼?”他又向下略掃全文,這才大驚失色,原來告示上指的西州州府之亂是自己逃出西州大牢之後,州府府主王大人和上下府衙的官差都被刺客所屠,無一活口。

蕭衍看到這裡,不禁倒吸涼氣,想起那追殺自己的灰袍道人,“好傢伙,此人當真心狠手辣,不僅斷了自己師侄的雙臂,還爲了隱瞞行蹤殺了西州府所有的官差…”

“左右我已在洛州,那灰袍道人料想也尋不到我。”蕭衍定了定心神,當下轉過身去,尋啞兒身影,才一回頭,卻發現那丫頭已經失了蹤影,“這丫頭平時這麼聽話,今兒去怎的自己偷偷走開?莫非…”他想到這,眉頭一鎖,有些緊張“可別出什麼岔子。”

等他在告示旁尋了片刻,卻聽聞不遠處響起喝彩聲“好,仙姑好畫技!”蕭衍一愣,趕忙尋了過去,只見啞兒還是待在原地,只不過周圍多了幾十個百姓圍着,“還好…”他鬆了口氣,也跟了上去。

“仙姑,你這取泥成畫,卻不動筆,真是神乎其技啊,今兒鑑寶大典可是有些看頭了。”一書生打扮男子,雙手一供,點頭讚道。

道姑被人一讚,卻是有些害羞,只見她秀頰娟紅,素臉輕垂,不知如何是好,兩眼偷偷擡起打量四周,似在尋着什麼。

“啞兒~”蕭衍見她尷尬,擡步走了過去。

女子似遇救星,趕忙兩步一併,走到道士身後,躲了起來。周圍看客紛紛拱手稱讚,目光向着女子,直把小道姑羞的粉面通紅,擡不起頭。

“啞兒,他們這見你的畫好看,稱讚你呢。”蕭衍看這丫頭如此怕生,也是莞爾。啞兒聽了蕭衍說話,將將擡起頭,見大家對他指指點點,又趕忙縮了回去。

“衆位,衆位,我與師妹初到貴寶地,也是衝着這鑑寶大典而來,我師妹略懂些畫技,叨擾了叨擾了。”啞兒聞言心中一驚,玉手微握,扯了扯他衣服,心想“我何時成了師妹….”。蕭衍此刻回頭看了她一眼,稍作安撫。

“衆位,還請告知那萬寶樓所在何處,要參加這鑑寶大典需要什麼名刺麼?”蕭衍行了一禮,客氣問道。

一位商賈打扮男子回了一禮“這位道長多禮了,這萬寶樓就在城北大街上,你去了便可見到,要參加那大典,只需在午時前趕到即可,不用什麼名刺。另外令師妹這畫,怎的叫略懂一二,這傳神之筆,堪稱大家之作啊!”

“是也,是也,你觀這人這神態,還有這樹木這山…真是絕了。”旁邊秀才拍手稱道。

“最難的要數仙姑的畫技,我見她剛剛玉足輕點,也不用手,不到片刻,就作了這一幅佳作啊。”一位看客搖頭晃腦好不稱奇。

蕭衍這才得知,低頭一看,這畫中男子不是自己又是何人?圖中所作分明是兩人那日途宿荒山的情景。“好丫頭,你用腳隨意一掃也能繪地如此之好,那鑑寶大典弄不好,你得取那頭籌。”女子聽聞蕭衍贊他,抿了抿嘴,微微一笑,也不做聲。

“既如此,多謝各位告知,多謝!”蕭衍低身回了一禮,輕聲說道“啞兒,走吧,去看看那畫畫大典。”

啞兒一愣,心中偷笑“人家叫鑑寶大典,你卻直接改了名,叫什麼畫畫大典…”想罷,二人並肩同行,入了城去。

啞兒隨着蕭衍行了一炷香的功夫,來到城北大街,剛剛轉過街角,二人擡頭一看皆是一驚,只見一樓珠光寶氣,富麗堂皇,現於眼前。此樓規模宏偉,高達兩百餘尺,有頂、上、中、下、階五層,雕樑面棟,高聳入雲,樓頂鑄銅塗金,琉璃燦瓦。日出光至,這樓照耀數裡,點亮了半個洛州城。

蕭衍不禁一嘆,“道衍和尚曾說過,這萬寶樓便是萬昭儀的父親所建,萬家富可敵國果然不虛,長安街景三千金,七成出自萬家樓,要說此樓一出,便有了半個長安富貴。”啞兒看了也是一呆,似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貴氣樓宇,可又側頭打望着蕭衍,心中一甜。

“走吧,既然好奇,不如進去看看”蕭衍說道,拉着啞兒向萬寶樓了行了過去。

盞茶的功夫,二人行至樓前,只見樓口站着一位男子,濃眉鳳眼,唐服錦冠,器宇軒昂,高聲讀着拜帖。

“徐州陳錦瀾陳公子到!攜琉璃白翡翠。”片刻一富家公子,儀表堂堂,白衣錦帶,手握摺扇,行了一禮,大步邁進。

“萬州方不同方老爺,上珠翠玉石燈。”跟着,一個墨色圓領袍衫男子,挺着便便大腹,緩緩而入。

“蘇州金琳夫人,獻菩提玉如意。”再看,一美婦髮髻高盤,綺羅粉繡,胭脂翠黛,眉目含情,與各位看客回了一禮,進了樓去。

“汴州張騫,張石匠,攜寒鐵玉龍鏨特來獻技。”

“廣州賀德,賀樂師。”

“揚州懷君子,懷畫師。”

...........................

樓前人來人往,賓客雲集,各路能工巧匠,畫師墨客,紛踏而至。迎客男子一一見禮,“各位貴客遠道而來,萬寶樓蓬蓽生輝,席間美酒佳餚已備好,還請各位貴客移步。”

“公子客氣,不知萬樓主可在?”那徐州富甲陳錦瀾拱手問道。

“樓主已至洛州,昨日通告樓中上下,待大典開幕便到。”迎客男子恭聲答道。

“好了,好了,那我等便先入席吧。”萬州富賈方不同體態肥碩,走了幾步便覺腰痠腿痛,此刻又被陳錦瀾擋在身前,面色不悅道。

“方老爺說的是,既然樓主自由安排,我等不如恭候片刻。”那叫金琳夫人的美婦輕掩朱脣,秀目一轉,柔聲說道。

“公子,他們客商富甲是帶着寶貝來的,入席便可,我等手藝人還需準備準備,不知貴樓如何安排?”張石匠濃眉大口,身長體碩,粗聲問道。

“樓主有令,各位手藝能人,畫師巧匠,可入二層客房自行準備,只待大典開始各位儘可施展才華,博那頭彩。”

蕭衍聽到這裡點了點頭,拉着啞兒道“啞兒,我們也隨他們去那客房,你好好想想,一會畫些什麼。”啞兒聽了玉頰發熱,卻又拒絕不得。

“這位公子,西州蕭衍和師妹特來參加這鑑寶大典。”衆人回過頭去,看一男子眉目清朗,道士打扮,身後隨着一位年輕道姑,青絲長髮,身着藍袍。

“哦?這位道長多禮了,不知所獻何技?”那男子回了一禮。

“我師妹丹青妙筆,出神入化。”蕭衍朗聲道,直把身後啞兒驚得一手汗。

男子一笑“那便是畫師能人了,還請二層客房稍後,待大典一開,自有下人通稟。”

“多謝!啞兒,我們走吧。”啞兒被蕭衍一句“出神入化”說的緊張不已,立在原地似沒有聽見蕭衍喚他。

蕭衍看出這丫頭有些拘謹,便對她溫柔一笑,輕聲道“啞兒,我給你化了個名字,也叫雅兒不過是那雅緻的雅,你看如何?”

啞兒緩過神來,聽見蕭衍低語,心中一甜,點了點頭,後者在名帖上寫下“雅兒”二字,交予門前迎客男子。

“走吧,雅兒。”蕭衍輕輕伸手,拉着啞兒柔荑,二人邁入大門上了樓去。

“各位各位,還請自報由來,如若是參典之人,還請遵循樓中安排,如爲看客,可入這一層偏席,稍後片刻,酒水美食,儘可自取。”男子送走蕭衍二人,轉過身去,對着後面高聲說道。

萬寶樓上,二層房中,只見蕭衍正打開欄窗,觀望着樓前廣場的大典佈置,忽而腰間傳來軟軟觸感,回頭過去,啞兒低頭紅臉,皺着繡眉,拉着他衣服,似有話要說。

“怎的了?莫非人多你有些害怕?”

女子搖了搖頭,走到桌前拿起一隻毛筆,然後指着這筆對着蕭衍搖着頭。

“你不想畫了?”蕭衍有些不明。

女子又輕輕搖了搖頭,神色憂慮,眉目輾轉,又去桌前拿起一張白紙,隨手畫了棵樹。

蕭衍一愣,“這丫頭今兒是什麼意思?”想罷走到桌前看了看畫,只一眼,蕭衍不禁大汗淋漓,“這是樹?怎麼畫的如此…”他眉色幾轉,明白過來“啞兒,感情你不會用毛筆作畫?”

女子趕忙拼命點頭,蕭衍一驚“這如何是好?我以爲你會在地上作畫,這筆間功夫肯定不同尋常...誰知...”他側目一看,女子眼眶潤紅,玉齒輕咬,險些落下淚珠。

“是了,是了,我竟忘了你是普通農家女子,怎的會那秀才之活。”蕭衍突的想起,懊惱自責着“啞兒別哭,此事都怪我粗心大意,非你的錯。”

啞兒擡頭看了看他,卻接着啜泣起來。蕭衍一看,手足失措,見過女子美,見過女子醜,見過女子笑,這哭該當如何是好?啞兒也不明白蕭衍心思,只覺都怪自己愚笨,害的他收不了場。

蕭衍眉頭緊鎖,心念鬥轉,想着辦法,“鑑寶、鑑寶.....畫畫....”忽的,他想到什麼,大步出了客房,找到一個下人嘀咕一番。片刻,他回到房中“啞兒不哭,這事都是我的錯,不過我有一事想問你,請直言相告。”

啞兒以爲蕭衍有些不悅出了房間,只哭的更加厲害,片刻後又聽着蕭衍腳步回來,擡起頭來望着他,只聞他問自己,趕忙點了點頭。

“啞兒,只要是這地上泥土,你都可作畫是嗎?”

女子聽聞使勁點了點頭。

“那這砂石如何?”蕭衍又問道。

女子想了想,又肯定的點了點頭。

“好啞兒,竟如此,一切交予我,你儘可放心,倒是你只需畫出平常水平,一展技藝便可。”

啞兒聽了一呆,也不知蕭衍有何主意,不過這一路走來,自己對他的信任發至肺腑,當下也不多慮,知道蕭衍並不怪自己,連忙拭去眼淚,輕輕點頭,衝他笑了笑。

蕭衍一看,女子雖剛剛哭過,可眼眉微紅,如飾粉黛,玉頰潤色,似浴紅妝。突地看的一呆,不禁脫口道“啞兒,你好美。”

女子聽了一怔,粉臉通紅,柔荑搓着衣角,不知如何是好,趕忙轉過身去低下頭,只覺心跳可聞,臉頰發燙。

還未再等答覆,窗外傳來一陣喧鬧,那廣場上行來一頂車駕,駿馬金頂,朱雕玉欄,祥雲浮刻,車前後圍着十一二個大漢,蕭衍轉頭一看,也是心中稱奇特“好大的架勢,也不是哪路達官貴人。”

“啞兒,你來看這車駕。”蕭衍頭也不回的喊道。

啞兒聞言一呆,似乎以爲聽錯,又悄悄轉頭看了看他,才發現他剛剛卻是有口無心之言。

“啞兒,車裡的人下來了,快瞧!”

啞兒聽見蕭衍喊他,這才邁上前去,望了望窗外,只一撇,竟然呆立原地,“好...好美的人兒”女子心中不禁感嘆。

卻說車上女子似雙十年華,金釵玉盤,鬢香輕散,鳳眉霏目,嬌容依依,上着雍綢袍,凝綺紫羅,下落芙紗裙,金絲煙軟,足端分花履,出水菡萏,此女怎的出的人間?眼眸慧黠輕起淡轉,幾分端莊,幾分傲然。

這女子一出馬車,竟把半個萬寶樓的珠光寶氣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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