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漫天,車馬過者無跡。烈風呼嘯,細撫觸頰生疼。北地孤寒,雖自相伴左右。冷月高懸,郎心盡語難留。
同樣的夜晚,在營地另一端的湖邊。
“誒!你這個小丫頭,坐在着幹什麼呢?”一灰袍男子提着酒壺坐在女子身邊,打趣道。
女子本是獨自坐湖邊發呆,此刻見了來者,好不驚奇張口欲喊。
“噓...”灰袍男子手影一晃,堵住女子小嘴,趕忙擺了擺手,“別喊,一會叫我小徒孫知道了,就不好玩了。”
女子見他也不是壞人,這才點了點頭,乖巧般不再掙扎。
“嗯,聽話聽話,以後給我徒孫做了老婆,也是件好事。”灰袍男子笑了笑,舉起手中酒壺,飲了幾口。
“老...老...”女子緩緩開口,雖然知道對方年歲之大高自己太多,可這三十歲的相貌“老先生”三字卻有些難言。
“丫頭隨意喊就好,若是高興不如喊我不忘生。”灰袍男子笑道。
“嗯...”女子趕忙點了點頭,“不忘生老先生,你...你是來找蕭哥哥的麼?”
不忘生聞言連連擺手,道“我是來找你和那個女扮男裝的女娃兒的。”
“啊...?”啞兒聽得一愣,“老先生是來找我和川兒姐姐的?”
“不錯不錯。”不忘生點了點頭,忽然起身貼近女子面頰,盯着她看了片刻,只把啞兒嚇得退了兩步。
“老..老先生...你看...看什麼呢...”啞兒有些不知所措,眉色一低,不敢擡頭看對方。
“丫頭,你這麼怕羞,怎麼做我小徒孫的媳婦?”不忘生回身坐下,搖了搖頭。
“爲...爲什麼怕羞...就...就不能做他媳婦...”啞兒見着四下無人,也是鼓起勇氣回答道。
“這話還不錯。”不忘生豎起拇指點了點頭,“可我那小徒孫,似乎喜歡那女扮男裝的娃娃。”
“我知道蕭哥哥喜歡的是姐姐...”啞兒抿着嘴巴,雙手抱住膝蓋望着身前夜色,“從我認識他的那天,我就知道,他早有喜歡的人...”
“你那姐姐是李世民的女兒,金枝玉葉,脾氣也大的緊。可我徒孫武功不差,心性豁達,配她是綽綽有餘。”不忘生搖頭晃腦。
“老先生說的是,他二人的確般配...”啞兒說着笑了笑,望着天空的銀河,心頭卻有些別樣情愫。
“我小徒孫怕是爲了美嬌娘,得替她打天下。”後者打了個哈氣,看了眼啞兒,“那你呢,你跟着他們是爲何?”
“我...我是偶然和蕭哥哥認識的...”啞兒說到這裡,不知如何解釋,雙手輕輕搓着衣角,“我跟着他怕是會增添麻煩...可..可我...我不想離開他...因爲跟在他身邊,我就開心的緊。”
“嗯...你這丫頭,性子這麼怕羞,又不會武功,言語不善表達...”不忘生撓了撓頭,“卻生生夾在他們二人中間...”他想到這裡忽然大手一拍,“我明白了,肯定又是那英雄救美的老段子,我小徒孫是不是救過你?”
“這...”啞兒不禁回想起來,要說相遇,卻是蕭衍爲了報答自己爺爺對他的恩情。不過論這救人,他還真屢次三番的救過自己,當下索性輕輕點頭,承認道“嗯,蕭哥哥的確幾次救過我...”
“那我這個小徒孫也是花心,他雖然救了你,可卻喜歡其他人...”不忘生說着,瞥了眼女子,有些擔心她不高興,“那幹嘛非把你帶在身邊,要知道你們大唐和突厥怕是要打仗了...”
“不...不怪蕭哥哥...”啞兒聞言趕忙擺了擺手,“是...是我非要他帶着我的...”
“還是個苦自己的丫頭...”不忘生緩緩搖頭,嘆了口氣,“可你這麼一路跟着他,又有什麼用呢?”
“我知道...”啞兒想起自己一路跟着蕭衍從長安行來已有幾月,“我們是在爺爺家認識的...當初爺爺被賊人害死,是蕭哥哥上那黑風山替爺爺報的仇,他念在滴水之恩,卻以身犯險。當時我就認爲他是一個恩怨分明的大英雄。”啞兒說着笑了笑,“然後啊,我被他一路帶到了洛州,他總說要替我尋個安生的地方...可他卻不知道,我最開心的日子,便是和他待在一起的時光。”
不忘生淡淡飲了口酒,望着頭上夜色銀河,星辰緩緩流轉,好似敘說他們的故事。
“到了洛州,偏偏遇上了那個鑑寶大典,那時我還是個啞巴。”啞兒甜美一笑,“蕭哥哥一心想幫我找個好的安身之處,而這鑑寶大典便是個再好不過的機會了。”
“鑑寶大典?”不忘生撓了撓頭,“是這幾十年間,洛州萬家弄得那個勞什子大會麼?”
“嗯。”啞兒乖巧般點了點頭。
“哦!”不忘生也想了起來,笑道“老夫還去那兒混過幾次酒水,萬家的酒水的確好喝,靈犀若下什麼都有。”
“爲什麼你們都愛喝酒?”啞兒道,“蕭哥哥開心的時候也會喝些。”
“開心時候喝自然是好。”不忘生提起酒壺打量片刻,目色有些難言,“可人生大多數的時間都是不開心的,若是再不喝點酒,那不就更難過了麼?”
“原來如此...”啞兒笑了笑,也不再問。
“丫頭,那你說說,你去那鑑寶大會,是去獻的什麼寶?我小徒孫又怎麼給你找安身之處?”不忘生過了許久,接着問道。
“蕭哥哥說我畫畫得好,就帶我去了。”啞兒抿嘴笑了笑,心中甜甜。
“你會畫畫?”不忘生聽得一樂,“敢情還是妙筆丹青的小道姑。”
“我不是真道姑...”啞兒連連擺手,輕聲解釋道,“再說...我也...也不會用筆畫...”
不忘生皺眉打量了女子片刻,端着下巴道“有趣,你不是真道姑也罷,怎的還不會用筆?那你怎麼畫畫?”
“我用這個...”啞兒小心翼翼般從腰間取出一個笛子般的事物,外面包裹着層層布料。
“什麼東西?”不忘生有些好奇,索性一把抓了過來,端詳道,“這是....”
“這是寒鐵玉龍鏨,是在洛州時張騫張石匠贈我的...”啞兒解釋道。
“我知道是寒鐵玉龍鏨。”不忘生擺了擺手,“這鏨當年曹孟德那小屁孩鑄孔雀臺的時候,我還借過他。”
“什麼?”啞兒聽得一愣,“孔雀臺?”
“罷了罷了。”不忘生笑了笑,“多年的舊事了,這鏨如今到了你的手中,便是你的了。”話罷把那鏨丟了回去。
啞兒趕忙接過玉鏨,又仔細把它包好,絲毫不敢馬虎。
“丫頭,你用這寶鏨刻石成畫麼?”不忘生看了此物也明白了一些。
“是的,我隨手畫了幅歌姬跳舞的畫...”啞兒說到此處覺得有些不妥,當下改口,“不...不是歌姬...是姐姐跳舞...”
“喲,那丫頭還會跳舞?我以爲整天都是那日般兇巴巴的樣子呢。”不忘生笑道。
“姐姐溫柔起來,蕭哥哥可是喜歡的緊...”啞兒低頭念道。
“丫頭,你知道老夫爲什麼來找你麼?”不忘生飲了兩口酒,擦了擦下巴脫口問道。
“不知道。”啞兒緩緩搖頭。
“你長得很像我的妻子。”不忘生笑道,語氣透出一些喜悅。
“你的妻子?”啞兒歪起腦袋看着身邊這位九百多歲的怪人。
不忘生說到這裡,似乎想起什麼,忽然笑的很開心,他轉頭看着啞兒溫柔道“她是我的第一位妻子,姓冷,叫溶月。”
“冷溶月...”啞兒聽得癡了,“這名字真好聽...”
“是啊。”不忘生又飲了兩口,“你長得很像溶月,眉目清秀,勻臉素頰...”他說着癡癡看着啞兒的臉,“特別是這兩個酒窩像極了...”
“老...老先生很愛她麼?”啞兒也不知怎麼的,脫口問道。
“愛...愛極了...”不忘生聽了這句面色一沉,生出悲涼的神態,“咕咚咕咚”灌了三口酒,低聲道“她死後,我兩百多年都沒再回過大漠宮中。”
“兩百多年都沒回過家麼?...”啞兒抱着膝蓋笑了笑,“那個姑娘知道了肯定很開心...”
不忘生說到這裡,忽然又露出笑容,只把女子瞧得不解,“還有韻兒和阿詩,她們讓我記掛的緊...我活了九百多年了...不知道還能活多久,這些年來我的記性越來越差了...”他說着擡頭望着黑夜,“可我始終忘不掉她們的面容....她們三人之後,我也不想再和人打交道了....要不是你這小娃兒長得像溶月我也懶得管你。”
“老先生管我?”啞兒一愣。
“是啊!”不忘生忽然拍了拍手,笑道,“你想做我小徒孫的媳婦,又長得這麼像溶月,老夫決定幫你一把。”
“不...不要...”啞兒聽了想也沒想,連連擺手。
“怎麼了?莫非你不想嫁我小徒孫爲妻?”不忘生不解問道。
“自...自然 ...”啞兒聽得雙頰泛紅,過了許久才鼓足勇氣道“自然想嫁蕭哥哥爲妻...”
“那不就是了。”不忘生雙手一攤,笑道“那老夫就幫你一幫。”
“不要...”啞兒擺手搖頭,態度堅決。
“爲什麼?”不忘生一愣,“嘖嘖,你們女娃兒真是奇怪...”
“蕭哥哥愛的是姐姐,你若是強行逼他娶我,他一定不開心...”啞兒搓着小手解釋道,“再者...蕭哥哥不喜歡我...娶了我...我也不會開心...不如就這麼簡簡單單留在他身邊,做個師妹也好...”
“嗯...”不忘生目色轉沉,仔細打量着女子,過了許久,不免長嘆一氣,“丫頭啊...你想留在我小徒孫身邊,自然是好...可世事難料,你又不會武功,他們是出師突厥,一路兇險...”
“我不怕...”啞兒堅定搖頭,“只要跟着蕭哥哥,什麼都不重要。”
“你錯了。”不忘生緩緩擺手,“你不是怕,可我徒孫呢?他愛的是李世民的女兒,你跟着他們除了添亂還能幫上什麼忙麼?”
“這...”啞兒被一語點破,也明白自己跟着蕭衍從長安而來,的確沒有幫上什麼忙,反之還因爲身虛體弱,不會武藝,處處落入別人圈套,給他們徒增麻煩。
“小丫頭。”不忘生拍了拍屁股伸了個懶腰,“你喜歡我徒孫沒錯,可以也要有自己的路,不能活在別人的心裡,要活在自己的心裡。”
“活在自己的心裡?”啞兒聽得一愣。
“你跟着我徒孫,左右也是害怕遠離他。”不忘生衝她笑了笑,“若是你能夠自己走出一條路,喊他回頭尋你,可不是更好?”
“回頭尋我?”啞兒喃喃自語。
“哎,你性子也是固執,老夫若是強行逼他娶你,你也不開心。”不忘生搖了搖頭,“罷了罷了,你的路,你自己選吧。不過老夫提醒你一句,按目前來看,你對於我徒孫,便是個包袱。”話罷,不忘生搖頭晃腦般飲完最後幾口酒,大袖一擺擦去酒漬。
“老先生,若是我真走自己的路,有一天,蕭哥哥會來尋我麼?”啞兒見他要走,立馬起身問道。
“會...肯定會的...”不忘生緩緩行去,搖搖晃晃,忽然行了十幾步轉過頭來,笑道“他不來,你不會自己想辦法麼?”
“自己想辦法?”啞兒立在原地,癡癡般反覆念着這幾個字...
這夜子時之後,中軍大營之內忽然傳來一聲高喝“有...有刺客!”
不多時,三軍營內火把紛紛亮起,馬嘶人喊,蹄聲腳步,周圍的斥候紛紛立於營外高地,周圍守軍流水而出多了數百,營地內外剎那緊張了起來。半柱香不到李川兒等人在軍士的護衛之下來到了中軍帳內,只見地上橫在三具屍體,均是脖頸留紅,一劍奪命。
“是他?”蕭衍走近一看,卻是那日他剛剛來到流球聆月莊時的守門護衛,“去年他還和王豹一同護衛莊子...”
“陳由...”李川兒行到屍體旁,蹲下打量起來,“一劍封喉...不是突厥人乾的。”
“張雲,馮豐...”楚羽生雙拳緊握,恨恨道“好漢子...可惜了...”
“當初他們三人和王豹一同入的莊...如今...”陸展雙也嘆了口氣,無奈搖頭。
“陳由!!!”忽然一個漢子從人羣中衝了出來,見着三人屍體,目色瞪的血紅,心頭一涼,怒氣難發,“你...你...你怎麼...”他摸着陳由的屍體,雙手不免顫顫巍巍,忽然又看見另一個熟悉的臉龐,“張...張雲...你不是說晚上還要飲幾杯的麼...馮豐...你怎麼也...”他說完回頭看着衆人,腦袋顫顫晃着,“是...是誰...是誰?”王豹說到這裡忽然大吼起來,“站哨的人呢!說啊!是誰幹的!”
“...”李川兒見着緩緩搖頭,他走到王豹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節哀吧...”言罷招了招手,幾個衛兵行了過來把王豹攙扶了下去,後者嚎啕大哭,一路嘶吼着掙扎而去。
“來人!”李川兒嘆了口氣,眉色一凝,朗聲喝道。
“在!”一領軍漢子行了過來。
“把他們三人就地葬了,晚上做一套殮服,我給他們守守夜。”李川兒看着地上屍體,目色透出悲涼。
“川兒...”蕭衍看着女子,也不知說些什麼。
“蕭衍,你若不知道對大姐說什麼。”狄柔行了過來低聲道,“一會陪她守守夜吧...”
“嗯。”蕭衍點了點頭,目送着李川兒離開了大帳...
“大姐纔是有苦說不出啊...”楚羽生嘆了氣搖頭,拍了拍蕭衍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