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穿過幾片杏林小道,順着那河邊行了三四里的腳程,忽然水流蜿蜒,沒入山中,不聞蟲鳴鳥叫,難見路客遊士。不多時,涼意襲來,眼前現出了一條筆直的白石臺階,兩旁坐着二尊神獸,形似白虎青龍。蕭衍擡頭一看那石階約乎百十步,直通丘上一座龐大的道觀之中。
“這石階白壁無塵,內嵌暇玉,兩旁龍鳳相雕,以金爲飾,而這道口兩尊石雕獸的便是宮中也難見,定然是汴州張石匠的手筆。”李川兒搖頭嘆道,“好個尊天觀,極盡人道奢華,還修個勞什子的仙。”
“所以今日纔有我二人登門拜訪,管教他們墮入凡塵。”蕭衍冷笑道,話罷,隨着李川兒踏上那白壁石階,往上而去。
二人行了一陣,卻連道觀門前的看門道童也不見一二,不免有些狐疑,李川兒奇道,“莫非今日這尊天觀的牛鼻子都去了荊州開春大祭?”
蕭衍也不明其由,只是搖了搖頭,“那些個道士算作一起也不到二十餘人,這尊天觀聽百姓所言香火鼎盛,門徒過百,又給皇家禁宮作法祈福。”
“那就怪了。”李川兒隱約感到這道觀有些異樣,於是和蕭衍對視一眼,二人加快腳步,只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這道觀前。
蕭衍擡頭一看,匾額高懸,字跡封金,好不貴氣,兩旁又立二尊朱雀玄武之象,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派頭。可等他稍一打量着偌大的尊天觀,不禁眉色一沉。
“臭小子你看!”李川兒見這道觀無人看守,大步邁入,旋即一道士渾身是血,斜倚在那院中的假山旁。
“好濃的血腥味,不比竹林內的那般惡臭…”蕭衍一呆,趕忙道,“少主當心,這道觀的道士只怕都遭了難。”
李川兒聞言退了兩步,不免機警起來,一雙繡眼打量着寂靜無聲的道觀。
不多時,二人只聞那道觀後院傳來“唆唆唆”的腳步聲,其中夾雜的些許孩童的嚎哭。
“有小娃娃!”李川兒眉色陡立,“蕭衍!”
蕭衍點了點頭,二人輕功點地,攀房過瓦,身法疾轉片刻落在那道觀後院之中,擡眼看去,只見四五個娃娃互相依偎在那院落角落,啼哭低嚎。而這後院之中屍骸遍野,不見活人,只有一雙帶血的腳印沒入主殿之中。
“先救人。”蕭衍不動聲色,幾步到了那側殿門內,李川兒則趕到那幾個娃娃旁,安撫道,“別怕,我們是過路的客商,是來救你們的。”
那幾個娃娃見了李川兒面色和善,雙眸明珠,又不似這道觀中的人士,這才漸漸停止了哭泣。
“你們怎的在這道觀之中?”李川兒摸了摸幾個孩童的額頭,又替他們擦去眼淚,“是不是受了歹人的欺負?”
那幾個孩童聞言,面面相覷,過了許久纔有一個年歲稍大的女童細聲細語道,“我…我…我是在去年燈市的時候暈厥了過去,醒來便到了這道觀之中…”
李川兒點了點頭,料想這些個孩童均是被那妖道坑騙而來,她打量四周,屍首遍地,不禁又問,“除了你們五個,還有其他人麼?”
那稍大的女童乖巧般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本來…本來有個景哥哥他們幾個,可上月後,他們都不知道去了哪裡,這道觀後院便只剩我們五個孩子了…”
李川兒聽得心頭髮寒,就這女童話語而言,那叫景哥哥的幾個孩子上個月失了蹤跡,只怕均是被那些個妖道做成了金丹。她見着幾個娃娃孤苦伶仃,流落虎穴,不免心中升起憐意,於是從懷裡掏出一段錦帕分爲五段,替這些孩童蒙上眼睛,柔聲道,“乖孩子別怕,我現在便帶你們下山尋父母去。”
那幾個孩童雙眼被蒙,看不見那四周慘狀,也稍稍平靜了下來,聽着李川兒細聲安撫,均乖巧般點了點頭。
此刻,蕭衍已從那側殿行出,可面色泛黑,沉眉不語,他看了眼被李川兒救下的孩子,努力地笑了笑。
“怎的了,臭小子?”李川兒看得心頭一緊,“那側殿中是何人?”
“活人倒是沒有。”蕭衍搖頭了搖頭,他本追着那血腳印入了側殿,可怎奈其中除了一尊道像和幾方貢臺,連個活人也不見,“可那側殿之下還有一間密室。”
“哦?”李川兒聞言,好奇問道,“密室中有何物?”
“人,死人,很多死人。有男人,女人,孩子。”蕭衍雙目帶寒,掃着四周的道士屍骸,“密室中還有一三丈高的丹爐。”
“果不其然…”李川兒聽了倒吸一口寒氣,“也罷,雖不知這尊天觀的道士是被誰所殺,可既然孩童們已被救出,我們不如趕往鎮上,再尋後計。”
蕭衍只能點了點頭,他本意來這尊天觀抓個主事的牛鼻子,問問那葫蘆底“不得道”三字來由,以及這取人血煉丹的事實。誰料,這煉丹罪證雖已無疑,便是那側殿密室的大丹爐,可這道觀的牛鼻子均橫屍當場,自己師門“不得道”的名號爲何在這尊天觀中,卻不可知矣。
二人帶着孩子出了那道觀後院,往門口行去,可怎料那道觀牌匾之下,赫然立着一個白袍道士,渾身血跡,一雙冷眼死死地盯着李川兒身後的娃娃們。
蕭衍見着這尊天觀還有活人,不免怒火中燒,隻身法一轉便到了那白袍道士的面前。
他擡眼看去,此人銀鬚白髮,雙額鼓突,左手似受了重傷,口中還嘔着鮮血,“妖道,你是這尊天觀的什麼人?”蕭衍寒聲問道。
那白袍道士見了蕭衍的打扮,似道士卻又舉止不達,也不答話,卻是怪笑了一聲,“哪裡來的小道士,自己道觀裡沒有孩童,跑着我們道觀來搶?”
蕭衍聞言大怒,當下冷冷道,“感情其他道觀也做這般勾當?”
白袍道士仰天一笑,“你這小道士功夫不壞,怎的如此癡傻,莫非第一天做道士?”
“妖道,我問你,你是這尊天觀什麼人?”蕭衍又聞。
“老夫?”白袍道士苦笑幾聲,嘆道,“老夫是這尊天觀的執掌之人,道號淨如。”
“淨心道士是你師弟?”蕭衍又問。
“算是半個師弟。”淨如道士笑了笑,指着蕭衍道,“小道士,你問了這麼多,你也不報上姓名?”
“我沒有什麼道號,只不過師從覃昭子,源自不得道門。”蕭衍冷冷道,“你應該知曉這“不得道門”的名號。”
“什麼?!”那淨如道士聞言雙目圓睜,不敢相信,旋即望着蒼天放生大笑,踉蹌幾步,指着蕭衍又道,“感情…感情…感情我…我尊天觀被…被不得道門…給…給滅了…哈哈哈哈…”笑罷,躊躇道,“好,好得很,小道士你可知,我也是不得道門的弟子麼?”
“哦?”蕭衍思量前頭,心頭瞭然,“果不其然,那葫蘆底的三個字,便是你們自己刻上去的?”
“不錯。”淨如道士稍稍點頭,“二十年前不得道門被滅,我等幾個小徒孫偷偷逃下山來,到了這荊州。”說到這裡,他深深看了一眼蕭衍,開口又道,“因果造化,沒想到二十年了到底逃不過一劫,那日叛逃師門,今日卻被師門所滅,造化,造化啊。”說完,他退了幾步靠在那門匾旁的玄武上,又嘔了幾口鮮血,一字一句喃喃道,“小…小道…小道士…你…你當真…當真是覃昭子的徒弟?”
蕭衍默然片刻,開口道,“我的武藝是和他學的。”
“哈哈哈。”淨如道士使勁點頭,狂笑不止,“好啊!好啊!看來老夫猜測的是真的,那覃昭子定然沒死,這童子延壽丹也是名副其實,只不過到底沒有找到那靈童轉世,否者定然可以步祖師爺的後路,羽化登仙。”
蕭衍聞言一愣,旋即明白過來,這個牛鼻子到死也想着那成仙的金丹,如今聽了自己是覃昭子的關門弟子,定然心中狂喜,多年夙願不是虛言。
李川兒聽到此處,不禁皺眉,開口喝道,“臭小子問也問了,還與他廢話什麼,既然是你師門逆徒,還不動手送這妖道去見閻王?”
蕭衍想了片刻,隨即一笑,搖頭道,“我管教他生不如死。”言罷,行到那淨如道士的面前,字字鏗鏘有力,冷笑道,“我是和覃昭子學了武藝,不過是在他的遺骸前學的圖譜書卷。覃昭子早在幾百年前便歸了西,你以爲那得道成仙的故事是真的不成?”
話罷,只見那淨如道士雙目圓瞪,死死看着蕭衍,忽然用那重傷的左臂抓住蕭衍的衣袖,使勁蹦出幾字,“那…那覃…覃昭子…真…真..真的死了?”
“不錯,他坐化的地方,便是我學藝之所。”
“死…死了?”淨如道士聞言一怔,目如死灰,可旋即使勁搖頭,指着蕭衍罵道,“不!你這個小道士欺世盜名!肯定不是那覃昭子的徒弟,也不是我不得道門的傳人!你定是哪家道觀的賊廝,前來我尊天觀搶奪靈童的!”
“哼。”蕭衍冷笑一聲,單掌急出,一路行雲流水,吐吞內合,暗通八卦,在那淨如道士面前行了幾招,負手笑道,“你明白了麼?”
那淨如道士看到這裡纔是啞口難言,一隻枯槁的老手顫抖般擡了起來,也學那蕭衍的招式舞了兩下,不免瞠目喃喃,“玉…玉虛…玉虛散手…”他看到這裡,也終於明白麪前這小道士所言不虛。淨如道士也不再去理會那蕭衍,只是緩緩伸手把那懷間的葫蘆拿了起來,過了片刻,他張口嘔血,一雙冷眼漸漸失了生機,口中使勁喊道,“我的丹…我的丹….”
蕭衍冷冷地看了那淨如道士片刻,心中鄙夷不堪,隨後與李川兒帶着幾個娃娃一同出了道觀,往丘下行去。
“這道觀久經被誰所滅?那淨如老道士竟然以爲是你做的,便是連他也未見兇手的面目麼?”李川兒牽着幾個娃娃,行在蕭衍身後,不解問道。
蕭衍聞言停了腳步,仰天片刻,嘆道,“我倒是早已猜到這兇手是何人,就是想不通一件事。”
“你猜到了?是何人?”李川兒聽了一驚,隨即又問。
“廣涼師。”蕭衍嘆道,“你那日在洛州萬寶樓也聽了萬宏宇所言,這廣涼師是個屠戮道觀的怪人,他見不得道士做這般傷天害理的事。”
李川兒聞言恍然大悟,“是了是了,這廣涼師遊歷中原,定然是在荊州境內聽聞了這尊天觀的名號才尋上上門。”她想起之前還在河邊偶遇那贊普喇嘛,若是如此,這兇手八成便是那南柯堂的廣涼師了。
可過了一會,李川兒又皺眉不解道,“既如此,你已猜到那兇手是廣涼師,而淨如那幾個道士也是不得道門的逆徒,以人煉丹,死有餘辜。你還有什麼想不通的?”
蕭衍苦笑兩聲,搖了搖頭,“川兒,你須知我不得道門是被廣涼師所屠,縱然門派中暗藏邪術煉丹之輩,可掌門琅琊子卻是對吐谷渾一脈有些恩德。這廣涼師不似惡人,他若想殺那妖道,又爲何屠盡我師門一派?連琅琊子也不放過?”
“原來如此,這廣涼師的確不似好戰嗜殺之人,可琅琊子的慧名遠播,大唐之內誰人不曉?”李川兒也明白過來,蕭衍追查師門被滅之事已有一年之久,不得道門本就絕跡江湖,無處可查。今日機緣巧合碰見了幾個遺徒可卻又問不出究竟,實在讓人苦惱。
“我道門被滅之由,起自二十幾年前吐谷渾的一場內亂,這場內亂害的廣涼師家破人亡,兄長慕容涼德客走他鄉,而這挑起內亂之人便是我不得道門的公治長。”蕭衍思前想後,把一年來的線索略一整理,“可真正想滅不得道門的人,卻是朝廷。餘炕曾言朝廷窺覬我道門至寶《玉虛真經》,於是暗中唆使了那公治長挑起吐谷渾內亂,引來外族的殺生之禍,誰料這吐谷渾還真出了廣涼師這一高人,不禁屠了我山門一派,連經書也下落不明,朝廷可謂失了一算。”
李川兒聽了,這才點頭明瞭,“原來如此,這一切在寇島便已水落石出,可你依然想不通,爲何廣涼師要屠戮一門,連琅琊子也不放過。”
“不錯。”蕭衍點了點頭,“此事恐怕只有琅琊子與廣涼師二人才知道。”話罷,也不再想,二人帶着兒童往鎮上行去。
半日後,李川兒通過快馬疾書喚了幾個襄陽的手下趕來,爲這這幾個兒童尋找雙親。而自己又與蕭衍踏上了北上長安的旅途。這短短一年,蕭衍人生經歷了大起大落,欠那離凡的恩情已還,自家門派的懸案也即將真相大白,往後的道路便是一改江湖濁氣,換得新生。可無論這足下道路又會如何,蕭衍只覺此生須得無憾。
“蕭大俠,此番你不僅在泉州,在荊州境地也算出了大名了。”李川兒翻身上馬,衝着蕭衍調侃。
“無妨,不就是被朝廷通緝,被百姓憎惡麼?”蕭衍哈哈一笑,“等着到了長安,只怕那些個掌門宵小都得怕我三分。”
“走,臭小子!我們去長安!等我當了皇帝,改了天下醜態!”李川兒繮繩一緊,快馬加鞭,行在這高高的日頭之下。
蕭衍望着女子堅定的背景,似受鼓舞,也不禁高喝一聲,“駕!少主,你若沒了我這護衛,只怕爭不到這皇位。”
二人一前一後,策馬揚鞭,踏得襄陽官道的塵土,望着長安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