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疏遇從牀上撐起身,眉頭鎖得極深,隱含着凌厲的目光投向秋生:“今日不用上朝吧?幾時了?”
秋生稍有尷尬地看向另一頭也纔剛剛醒來饒有興致地看着自己的淵公子,卻也不再忌諱什麼,道:“皇上派人來轉告公子,今日請公子去日暮宮走一趟。這裡有道密信,似乎近來日暮宮不準武人上山,正巧獻微帝忌辰將近,皇上不準備大辦,卻合例要讓禮部去日暮宮先祭祀一番再入太廟參拜,皇上讓公子同幾位大佬一起去。”
天光帝前皇帝年號顯顧,諡獻微,因如今太上皇尚在人世之故,獻微帝的忌辰仍如前朝操辦。路疏遇還是新人,並不必插手過多。
他接過書童遞上的密信,應了句“知道了”便對淵公子道:“看來今日或許晚些回來甚或不回來也不一定。你不用管其他的,休息夠了再起來,我答應幫你找的幾本摺子戲都在書房,你要的話叫秋生帶你去找就是。要是不想等了就回青郎坊吧,代我向坊主問聲好,下次你們在梨園開班我一定去。”
淵公子笑着將被衾擁緊了些:“你不用說我也知道,文人就是麻煩,還是你拿我當秋生這般大小?”
“是。”路疏遇笑道,“秋生,替我更衣吧。”
清晨時分,韻歆方起便有侍人捧了衣盒進來,方後端進面盆伺候洗漱。近日與他處得尚佳的侍女道:“公子起的好早。婢子昨日應下了上頭送來的吉服,今早怕擾了公子清夢便在外屋薰了衣物,不知公子喜不喜歡。宮主說公子今日不必早起,近來天雨,去神殿上香再見幾位長老也不須太多時辰,巳時再去也不晚。”
韻歆看了一眼禮冠,笑道:“而今我方及雙十,並無父兄加冠,今日倒勞教姑娘了。”
侍人似乎有些驚訝,又像被他笑容所懾,一時面紅起來,慌忙垂頭施禮,躬身連道:“婢子不敢,婢子不敢。”
韻歆含笑剛要開口,卻叫門外傳來的聲音蓋了過去:“聽這陣勢,知道的是我日暮宮的奴婢失禮衝撞了七公子,沒得還以爲七公子是那吃人的羅剎惡鬼,嚇了人家姑娘呢。”滿面桃花的人嬉笑着湊近滿面桃紅的婢女,伸手擡起女子姣好的面孔,片刻便鬆開手,續道,“多漂亮的女子,師父果真是偏心。你瞧瞧你架子多大,師傅怕這樣貌美的姑娘都不入你法眼,早早喚了我來侍候你呢。”
“宮主呢?”
蕭湘一聳肩:“誰知道。”轉而換了口氣,“不過你也該換個叫法了,哪來這麼生分?嗯?”
韻歆看他一眼,轉頭對侍女道:“宮主叫你在我這裡當差吧。我有個故人與你重諱,今日起喚你羅衫可否?”他彎了眼睛,揚起更令人目眩的笑容,“退下吧。”
侍女低頭掩住表情,輕輕和其他人一道衣退出了房門。
蕭湘一臉慣常的笑容,從衣籠上取下衣服上下打量,道:“這衣服可貴了。每次只有這種時候,我才知道咱師門有多財大氣粗。”
韻歆笑道:“莫非柳師姐苛待了二師兄?”
蕭湘長嘆一口氣:“你不是不知道她……”見韻歆的目光似乎還在追着門外的人不放,於是棄了要抱怨的話,上前將人扯到廣屏後面,笑道,“師父說過日暮宮是好地方吧?這等可憐見的姑娘上院可多的是呢。”
韻歆不語,視線緩緩掃到蕭湘青白衣帶間的如意絛穗,伸手要拿,卻讓蕭湘後退半步躲了過去。他掩下眼中的戒備,擡頭看蕭湘的表情時眼中已滲入了民間傳唱的如同流朱一般的喜色:“上皇在位時曾有將在日暮宮祈福後賞給各朝臣的如意結與師兄的有些相似,我只是好奇二師兄怎麼會有。不過師兄早便在上院,有這個也不奇怪,失禮了。”
韻歆已經將話說得很直白,蕭湘聽出他話裡有話,無辜地眨了眨眼:“我……”“二師兄,六師妹請你去喝茶,你幹嘛呢!”門外傳來柳嫣如的聲音。蕭湘聞言沒可奈何地長嘆口氣,回頭對韻歆道:“這兩位千金都開罪不起,我怕是得去一趟了,你一個人沒關係嗎?不然我喚方纔那姑娘進來?”
“不必了,”韻歆道,“相比柳師姐,二師兄似乎更忌憚沈師姐啊?”
“你不知道,”蕭湘僵着一張臉,“大師兄是她親哥,代師父打理日暮宮上下,別看他整天臭着臉一副公正樣子,沒人比他更護短了。這位大小姐連師父都敢肖想,膽子大到沒邊,又仗着身子骨不好咱不敢鬧她,可沒你四師姐好對付。只是這次不知道又是什麼苦差事了……”
“小師弟,趕緊叫蕭湘出來,今兒你去神殿千萬別讓他攙和,這人渾身沒一點好氣兒,小心敗了你的運勢,今天就借師姐用用吧——”
這種話讓韻歆沒法迴應,於是蕭湘匆匆答應一聲便作勢要走,臨行前還道:“去了神殿需要淨身半日,你身體吃不消的話,袖些點心進去也無妨,守着你的神官一般不會盯得太緊,動作小些就好。”
韻歆應下,送他到門口,順便向柳嫣如道了聲早目送二人離開,轉身用力卻又全力剋制地關上房門。
走到桌邊坐下,他倒出一杯隔夜冷茶送到嘴邊,在茶水將要入口之際,他鬆開手,任茶盞掉落下去,而後用力將桌上一套茶具與一隻燭臺盡數拂到地上,用力壓抑着將要出口的低吼。
日暮宮的人與朝中往來並不奇怪,可他哪來的怒氣?
力頹地垂下頭,雙手插入髮根,握緊十指,然後閉上眼睛等着平息。如同入京後的十多年裡憤怒時一樣。
只是又想起來了。
幽深的地牢,明滅的燭花,不堪入耳的慘叫,以及那窮途的困獸要他聽進去的似真似假的真相。
他想起了很小很小時候家裡的畫面,託父親幾根銀針的福,他還不至於完全忘記自己最單純最幸福的時候。如果四歲全家慘死時父親沒有護着他,如果端王沒有收容他,如果後來沒有進京,他一定不會是現在這樣。同時他想起了另一個人,那是除了父親以外對他最好卻同時也對他最殘酷的人,逼他用刀剔開活人骨肉卻同時教他如何在不加重身體負擔的情況下儘可能學會防身術的人。他曾經唯一全心信賴並奉爲師的人。他放開手,睜眼看到指間有幾根過長的發。是他教他不可輕易鉸發,如同不可輕易放下。
老師啊。
他繞回屏風後,爲此生的又一次轉換穿上最華麗的戰袍。
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貼在門扉外的少女看着地上的碎瓷殘燭,某個地方莫名柔軟成一片,漸漸升起一股連她自己也不熟悉的,近乎憐憫的不忍。她名爲茗煙,同他的故人重諱。長和公主的閨名並不廣爲人知,普通人家也不能避諱,可是,房裡的人,執着着的,是什麼呢。
幸而韻歆不會武功,便沒有發覺她難以抑制的艱難嘆息。
辰時過後,韻歆入神殿拜祭太一,併入淨室靜習半日,沐浴抄經,不得進食。
纖雲一直沒有出現,本來也不意外,但自韻歆清醒過後,纖雲時常出沒的氣息便已經令他熟悉,今日雖不算失禮,按他往常行徑也應該出面應付少許。他想,應該是在辦要緊事吧。
是日午後。
“神官前輩已經睡下了,客人該露面了吧。”韻歆看了看方纔無端伏在案上的神官,確認性命無礙後走到窗前說道。
依舊下着雨。室內嫋嫋的煙氣綿延入雨,一直不見消散。
韻歆嘆口氣,這味道同當年東宮與太子一同聽太師教課時的薰香一樣。不該在這種時候懷念的。
“閣下若不肯現身,我便當閣下棄了這個機會了。是否面談,還請審慎行之。”
轉回身到書案,重新提筆續抄方纔放下的經文。
窗櫺處傳來聲音,韻歆頭也不回道:“無茶待客,還望見諒。”
“下官拜見太傅大人。”
倏然回頭。
路疏遇重新叩首:“下官路疏遇,拜見太傅大人。”
“免禮。”韻歆平靜道,“請坐。”
路疏遇端正坐下,韻歆擱筆,在他對面坐下,問道:“陛下叫你來的?”
“是。日暮宮近來不許武人上山,陛下無法,只得叫了下官來。”路疏遇答道。
“你不會武?”韻歆看向倒下的神官,不知爲何覺得格外輕鬆,笑道,“這是……”
“僥倖而已。”
“這樣嗎。”韻歆看向他,“我……似乎認得你?”
路疏遇這纔不忌諱地擡起頭來,任韻歆仔細打量的同時也認真打量着他,隨後道:“是。否則皇帝陛下不會提下官入部。下官姓路,鄙名疏遇……乳名,元虎。”
韻歆幾乎要站起身來:“你是,路元虎?”
“皇上說大人乃奇人也,果然不錯。”路疏遇道,“下官幼居衡陽,幸爲大人玩伴,當年下官萱堂臥病與家中事故,皆有賴令尊相助。後下官舉家遷離,便再未與大人相見。”他停了停,道,“但是那些,下官均記不得了。當年大人較下官年幼,卻能記至今時,令下官銘感五內。”
韻歆看着他,許久笑道:“我也不記得了,只是略感相熟而已,但不知能否以當年發小之情,覥顏求閣下一事?”
路疏遇道:“皇上不會知道大人在此的。今日正逢大人蔘習,下官本來應該見不到大人,自然不知大人是否身處國宗。今日冒昧求見,只是想要大人知道下官在朝。日後若有幸同朝爲官,還請大人提攜。而令尊於家父有再造之恩,日後大人若需下官一己之力,下官在所不辭。”
“好。日後有機會,當與閣下把酒月下,一敘舊事。若無舊事可敘,也宜結爲知己。”
“謝大人,那下官便告退了。”路疏遇向窗戶走去,臨行又道,“獻微帝忌辰便在初夏,近段時日國宗內當是魚龍混雜,大人還是小心爲上。”
韻歆問:“他還好嗎?”
路疏遇躍出窗下,應道:“後宮無波,前朝安瀾,雖難道爲得心應手,也可稱實權在握。皇上英明。”
所以,其實他也並非必要,對他而言。
在祗絮明宸那裡,唯一必要的人,應該是段影衣吧,那個美麗強大的太子妃。
至今爲止,他手上都還殘留着當年覓慈庵的花香。他只是想爲初生的小世子求一枚寄名鎖,回去面對的卻是再不會鮮活的花顏。
也是那天,在覓慈庵遇到了,宇文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