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詞曰:

霸王不過烏江岸,草木皆兵八公山,將軍遺恨玉門關。錦繡黯,浮生漫漫,空遺荒冢誰人嘆。

諸位看官,諸城所在,人來人往,唱合應酬,分明是興旺景緻,可見一城一國究竟實力幾何。便是戰亂頻繁,則最先可見商旅不興。而一派蕭索之下逃難之民流離失所,十室九空,路旁白骨森森,田中荒草悽悽,怎不叫人心中難安。

但這世上便又有一地,無論是興旺抑或是戰亂,不管是春夏秋冬,四季便都是一個模樣。

那位看官說得好,四時相同無一可變,正是那荒漠沙丘。

這綏靖王齊瑞儒領了兩千人的隊伍行入這荒漠之中,便也是行得十餘日,沿途所見,除卻沙漠還是沙漠。然沙漠並非如常人所想,一望無際毫無生機。沙漠自也有紅柳、梭梭等物零星分佈。待得入夜,還能見着亮晶晶的眼睛,卻也不知是甚麼動物了。

齊瑞儒喝口皮囊中的水,張祊一拉繮繩停下馬來:“王爺,接着往何處去?”

齊瑞儒自懷中拿出一份地圖來:“按着三叔所言,再往西北行二里路,便有一處綠洲。”

張祊嘆氣:“趙大人苦心孤詣,當真叫人感懷。”

齊瑞儒垂目苦笑:“是,可落得甚麼了呢?”

張祊深深望他一眼:“便是尋常人不懂得也不打緊,橫豎,趙大人也不在意。”

齊瑞儒看他一眼:“原來,張大人才是明白人。”

張祊一擺手:“只因我不在局中,自然看得明白。”

齊瑞儒緩緩吸氣:“說的也是。”

張祊便又笑了:“王爺能想到此計,也非尋常人了。”這便舉目遠眺,“繞過這片沙漠,聞說便是蒙託不達山腳,北戎王庭當近在咫尺!”

“能順利便好,當年三叔這條路也不過行了一半,究竟能不能過去,還是未知之數。”齊瑞儒搖搖頭道,“按着三叔的圖,前頭兒那月兒灣便是最後一個綠洲,再往前,便是隻得靠我們自個兒了。”

張祊亦道:“怕便怕不得而過…”

“過不去就折返,只是我擔心…”齊瑞儒嘆口氣不再言語。

張祊望他一眼,心知他是掛懷,擔心出得沙漠便遇北戎騎兵。看官們皆知這一路黃沙漫漫是天然屏障,但過得沙漠,便是北戎聖地,如何想都是要遇着北戎騎兵的。

但眼目下也只得前行,只盼上天垂憐,能叫他們奇兵天降。

這就往月兒灣前行,不一刻到了,齊瑞儒喝令停軍修正,滿灌水囊。看着兵士們嬉笑弄水,齊瑞儒不由感慨,當年三叔行到這地兒時,又是怎個模樣?

張祊輕道:“當年趙大人至此,見着一汪清泉,當下口賦一篇,依稀記得是…本該落地骨肉親,偏有蠻戎夷。羌笛幽怨,黃沙大漠,春風難渡。獅虎相仿,鷹隼互翔,何分高低。皎月共圓,烈風同卷,四海歸一。”

齊瑞儒聞言垂目道:“三叔心胸氣度,當真叫人汗顏。”

張祊柔聲道:“王爺何必掛懷?一人一個命,豈可一概而論?”

齊瑞儒嘆息:“三叔那路,走得何其艱險?”

“人生在世不稱意,總不能甚麼好的都得了去。”張祊仰目看着藍天碧水,“若是日日活在這地,只怕胸中再無營壘。”

“難怪北戎皆驍勇,如此惡劣之地求生,如何不勇?”齊瑞儒苦笑,“我朝久居南方,溫潤舒暢,自然不思進取。”

張祊深深望他一眼:“王爺心智之高,三元佩服!”

齊瑞儒苦笑:“待能走出去,再說吧。”

張祊呵呵一笑:“王爺怎的這般說?莫非不信趙大人?”

齊瑞儒心中一痛:“三叔便是那樣兒,想甚麼都不說出來,分明是叫人誤會他…真是,真是,唉…”

“若他能說,自然會說。”張祊輕道,“趙大人長成所歷之事,也不是尋常人能遇到的,他想得多,便也是無可奈何之舉。想自小於內宮,甚麼古怪景緻沒見過?便是小心謹慎也不爲過…更何況,這天下之中,後宮、朝堂,行過這兩個最黑暗的地界,還有甚麼看不透呢?”

齊瑞儒聞言本有些薄怒,但細細一想,便又苦笑頷首:“可不是?”

張祊衝他抱拳:“王爺,有句話三元曉得不該說,只是王爺是明白人,這話還是聽一聽的好。”

齊瑞儒似笑非笑瞅他一眼:“張大人請說。”

張祊躬身道:“日後成王敗寇的便不說了,只求王爺能待趙大人好些。”

齊瑞儒本想言此刻談日後言之過早,但轉念一想,就又輕道:“是。”

張祊聞言舒了口氣,面上帶笑:“如此甚好。”

齊瑞儒忍不住道:“爲何你這般維護三叔?”

張祊收回手來淡淡道:“只爲他明白我想甚麼。”見齊瑞儒一臉疑惑便又笑了,“我是閒雲野鶴的性子,趙大人一眼便看透了,才叫我入朝做個清閒的官兒…家族名聲甚麼的我也不在意…”

“張大人在意的不也就是駱大人?”

張祊聞言心頭微微不悅,但一想也是事實,且見齊瑞儒面上慎重不似嘲弄,這就嘆氣:“可不是?若叫父親曉得,我的皮便是保不住了。”

齊瑞儒忍不住一笑:“那駱大人呢?”

“我怎麼曉得?”張祊便笑了,伸手拉拉麪上風帽,“他總是躲呢。可他越躲,我便越想拉着他…”後頭兒聲兒低了下去,便又垂目不語。

齊瑞儒只覺着往日張祊是瀟灑跳脫一人,但提到駱柯,便也是這幅模樣。本想取笑他幾句,但心頭一念,自個兒不也是這般麼?渴慕三叔之心明明白白,可三叔卻明知自個兒心意而若即若離,這才叫人輾轉難安。便如此番之事,三叔爲何又對自個兒隻字不提?聞得他似是見了太后,接着皇上升了他的官,他又重入內閣。便是與王太師那老對頭兒又打交道,真不知在三叔心中,自個兒究竟是個甚麼玩意兒?

所思無宜,多思自困。

齊瑞儒嘆得口氣方下得馬來,慢慢打量着四周景緻,分明黃山漫漫。卻見得北天一座山巒高聳入雲,山頂白雪皚皚,山麓蒼翠深沉,不由凝眉吸氣道:“也算是個福地。”

“說是靈秀豈不更好?”張祊翻身下馬,走進池邊以手取水洗臉,閉眼悠然一嘆,“當年趙大人找到這地方的時候兒是個晚上,只覺天上新月如鉤,地上積泉似牙,故此定名月兒灣。”

“今日我們來時幸得三叔指點,否則…唉,只怕還當是那些海市蜃樓的幻象。”齊瑞儒說時不覺心酸。

張祊望着他身影道:“王爺,說句不中聽的,這是趙大人心甘情願做的,旁的人怎麼想,不在他腦中。”

“可不是?”齊瑞儒苦笑,“由是當真羨慕先帝爺與父皇,能得此衷心之人。”

張祊似有話欲言,卻又一抿嘴脣過去淨手,不再言語。

齊瑞儒附身取水,心中只道,彼時三叔與哈乞薩惡戰一番,假意敗退避身入荒漠,無嚮導無地圖,硬生生在這荒漠中忍飢挨餓二十餘日,方纔找到此地。時他便想到這奇兵之計。前幾回來北戎時,他或是潛行或是大張旗鼓,吸引着北戎注意,而悄悄派了人沿路而探,這才認定此路可通,但現如今,三叔在何處呢?

必是留在宮中與那些腌臢人勾心鬥角,必是緊鎖眉頭曲意逢迎,偏是父皇又不懂憐惜,這就是兩頭受氣。想着不免心酸心寒,卻又無可奈何。

張祊回身見他如此,嘴角一彎,卻仍是不說話的。

歇得一陣,避過日頭最毒辣之時,齊瑞儒便令整裝上馬,一行人風馳電掣呼嘯而去。

馬蹄過處起風,風沙漫天飛揚,當頂上烈日高懸,萬般無所遁形。

沙漠之美,壯闊而渾然天成,一色同心。那般粗獷坦蕩,令多少矯飾相形見絀。白日裡明麗萬端,氣象萬千,入夜後,便又寧靜怡人。更有日升日落,美若仙境。

自然,這便是咱們坐在這茶樓上神思暢想,若真叫小老兒去那兒待上一日,定是叫苦不迭。想白日裡炎熱煩悶,晚間冰涼如殘冬,風起沙塵漫天叫人睜不開眼,一張嘴便是滿口黃沙。無水無糧,無人無影,怎叫人活得下去?

此刻明月高懸,銀沙萬里。一人跌跌撞撞行來,身後跟着駱駝歪歪斜斜,身後長長一串腳印,也不知行了多久,走得幾許。但見披頭散髮,衣衫襤褸,手腳粗糙,嘴脣乾裂,面目黎黑,雙眼無神。這般又走得數十步,一個踉蹌栽倒在地,便不起身。

月光下風起,瞬間那腳印消失無蹤,那人便漸漸埋於沙下,只露出一隻腳與一個胳膊。待得風沙過後,那駱駝在地上蜷縮起身,抖抖身上沙塵,俯身似是查看那人。嗅得幾嗅,便又搖頭晃腦,卻叫脖兒上繩子拉住,脫身不得。

便是月移星影,東天泛紅。霞光萬丈,暖人心脾。昨夜風過處,今日一片寧靜。

遠處馬隊行來,見着突顯一駱駝,人人憑其凝神。

齊瑞儒端詳一陣:“似乎有甚麼埋在沙下,過去瞧瞧。”

一兵士策馬上前,行到跟前翻身下馬,打量一陣才大聲道:“王爺,下頭兒有人。”

齊瑞儒一皺眉頭:“挖出來看看。”

幾個士兵也就上前相助,看着一片小小揚塵,張祊打個呵欠:“王爺啊,閒事兒少管。咱們可不是來這沙漠裡救人的。”便又擡眼看看天上,“沙漠中便是隻得那幾個時辰能趕路,何必?”

齊瑞儒皺眉:“那駱駝尚且存活,可見那人…”

“王爺,人能和駱駝比麼?”張祊似笑非笑看着他。

齊瑞儒一時語塞:“罷了,那…”

“王爺,是個漢人!”士兵手腳利索,已將人挖了出來。

齊瑞儒呵呵一笑,忙的打馬上前:“死了沒有?”

張祊無奈一笑,懶懶也跟了過去:“王爺,你便是繞跑呢…”

齊瑞儒見那人披頭散髮,這就皺眉上前撥開他額前亂髮,伸手接過個士卒皮囊,倒了些水在他臉上,伸手搓了一把,不由大吃一驚後退一步。正巧踩在張祊腳背上,張祊哭笑不得推他一把:“王爺,這可是故意的?”

卻不聞齊瑞儒應答,張祊也就上前看了一眼,突地瞪大眼睛撲將上去,摟了那人放聲一吼:“駱柯——”

諸位看官切莫放心,這駱柯是找到了,奈何生死未卜;這朝中貌似安穩的,卻波濤洶涌,究竟這一仗能打出個甚麼日頭來,咱們下回“雨淋淋桃花夢斷淚漣漣梅子方青”再說!

作者有話要說:果然是老了,好多陰謀詭計已經不會寫了,唉,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