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詞曰:

案臺香階思華年,一寸相思寸心連。UC小 說 網:紅蕊化作白灰去,漫天揚塵淚滿面。

諸位看官,上回書說到這壑三郎與皇上同乘一架馬車便往前去。趙壑這幾日很是辛勞,在馬上又一言不發,這便鬆懈下來,竟自睡去了。夢中只覺着有甚麼溫暖的靠過來,便不由靠近了些。夢中盡是斑斕五色,須臾片片白光,這便驚醒過來。

一睜眼,卻對上一雙亮晶晶的眼睛,不由唬了一跳,這便揚手要打。卻叫人緊緊按住自個兒的手,不意間碰到昨兒的傷處,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方纔想到這車上只得自個兒與皇上兩個人。便即發覺自個兒是叫皇上緊緊摟在懷裡,這就渾身的覺着不自在。

皇上鬆了手卻不放開,只管拉下他袖子來看,皺眉道:“這是怎麼了?”

趙壑聞言冷笑一聲:“皇上當真是貴人多忘事,自個兒做過甚麼便可翻臉不認。難怪人人都想當皇上。”

諸位看官,若是尋常人說這話,便是大逆不道,有不臣之心。皇上聽了卻不發怒,只是幽幽嘆口氣:“便只有這時候兒,你會叫朕的名字。”

趙壑一挑眉頭收回手來:“皇上言重了,這普天之下,誰敢叫您的名諱?便是給了聖旨免得一死,還是不成的。”

皇上看着他的臉:“你恨朕麼?”

“恨?”趙壑淡淡一笑,“不恨,爲何要恨?您是皇上,要做甚麼都可以。”

“那,你自然也是不愛朕的吧。”皇上滿臉落寞。

趙壑看他一眼:“皇上深知臣心。”

“那你倒是說說,怎能不愛又不恨呢?”皇上看着門前簾子上的繡紋,蟠龍伸出爪子,栩栩如生,“朕若是能學得一分半點,便也是受用無窮。”

趙壑垂下頭來輕聲道:“皇上,有的事兒多說無益。便以那盛唐而言,文治武功,無不鼎盛輝煌。美人、才女、英雄、豪傑、俠士、梟雄…統統如這五色織錦一般交匯,西北臣服,南蠻來朝,東瀛渴慕。便是那盛唐衣冠,亦是瀟灑大氣無拘無束。可嘆有那貞觀之治震古爍今,便可叫人忘了這一切的締造者還有那玄武門麼?”

皇上手上一抖放開他來:“三郎,仔細你的言語!”

“仔細?”趙壑哈哈一笑,慢慢轉着手腕,“便是爲尊者諱不是?史官曲筆,終有馬腳。待得層層迷霧撥盡,方纔曉得那盛世是以兄弟骨血澆築,是以威逼生父退位換來的!”

皇上瞪起眼來:“趙壑,住口!”

趙壑直視着他:“皇上,可又怎樣,玄武門便是玄武門,貞觀之治便是貞觀之治,只不過,是同一人所爲罷了,有何好稀罕。”

皇上面色驚疑不定,半晌方道:“你也是親歷了當日情景,不爲人殺便要殺人,朕也是無可奈何而爲之…”

“好個無可奈!便是如此君臣之道,微臣不敢苟同。”趙壑轉過頭去,“自古君臣多分別。有的君臣水乳交融,出雙入對,如同密友,便似那劉先主與諸葛孔明;次一等的,便如兄弟姊妹,情深意重,秉公直言,便如那魏徵與太宗;第三等的,便是君爲君,臣作臣。拒絕深交,免得太累。如此則比比皆是,不勝枚舉。”

“你想說甚麼?”

“皇上還請體諒。”趙壑垂目拱手道,“每日一朝,同一大殿,同一政務,商量議論,只爲推展國政。時候兒差不多了,便君回後宮,臣歸內宅,各行各路。不一定非得朝夕相對日夜不分,同遊共息,起清字容。”

“你想離開朕?”皇上苦笑。

“不,皇上,不過是臣想說明,臣是君的臣,君是臣的君。靠得那麼攏,一不小心逼成怨懟,何苦來哉?不過是共爲江山社稷,無須用情過度,不能自拔。”

“你倒說得輕巧,你又做到了?”皇上如芒刺在背,卻又忍不住刺一下趙壑。

趙壑聞言苦笑:“便是臣嘗過這滋味,方勸皇上的。”

“你們這班臣子,其心可誅!”

“皇上便又錯了。”趙壑搖首道,“臣年紀雖不大,卻也是在這官場上打滾了大半輩子。遇着的少同僚,有的可爲知己,或可作友達,有的便是仇讎。但仇讎亦可同朝爲官,並無不妥。就這麼簡單。皇上天資敏慧,不難推斷。”

“趙壑,朕就不信,你不想——”卻又咽了後半句。

趙壑看他一眼,淡淡一笑:“想,我自然想。便說先帝時,我自然想早日長成,替他敉平宇內、征討四方;待天下定了,再爲他治理天下,體己百姓。我也想做黃忠,老將心不死,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還;更想做孔明,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便是一代一代撐下去,在你前頭兒的熬死了,你早晚能立在離皇上最近的地方,可是?”

“自然是,幼有所養老有所終,既然我趙壑一輩子是離不開這朝堂了,爲何不往好的一頭兒想呢。”趙壑淡淡一笑。

“故此,王太師百般挑釁,你皆不動聲色照單全收。”皇上嘆息,“趙壑,朕該說你聰明,還是說你愚蠢?你便不怕未到那個位子前,已是明槍暗箭將你紮成個刺蝟?”

趙壑幽幽一笑:“壑三郎從不覺自個兒聰明,況且縱是聰明,亦比智慧低一級。先帝纔是大智慧,三郎自嘆弗如。便是放眼天下,也無人可及。”

“愛他你自然這般說!”皇上握緊雙拳衝口而出,“朕便是哪裡比不上他一個糟老頭子?你卻看都不看朕一眼?!”

趙壑看他一眼,突然伸出手來摸摸他的臉:“皇上,便以帶兵打仗而論,先帝大約與您在伯仲之間;以治國理政而言,您卻差他遠了。”

“甚麼?”

“便是這駕馭人心,您就遠不及他。哪裡有皇帝巴巴的跟大臣說這些個的?”趙壑掩口一笑,“若是先帝,對仰慕己者,便是親而用之,絕不狎玩;對自個兒傾心者,更是敬而尊之。您差先帝,還真是遠呢。”

皇上垂首不語,便輕聲道:“你便曉得的這般清楚,爲何還執迷不悟?”

“這便是先帝的高明之處。”趙壑嘆笑道,“微臣始終不知先帝是否知曉,只爲先帝在時隻字不提。我便是他的好外甥,便是他的好將軍,便是他的好——罷了,先帝並不好男色,你我皆知,又何必壞了他帝王名聲。”

“趙壑,朕不明白,若是真愛他,爲何你肯忍着不說…”

“皇上啊,所以臣才說,臣想,但不貪。”趙壑揚手一笑,“微臣能在先帝一朝寵冠羣臣,便是這個道理。先帝看得比你明白,你不如他。”

皇上低頭思索半晌方道:“若是朕超過了他呢?”

“那便恭喜皇上。”

“就如此?”

“皇上還想如何?”趙壑袖手一笑,“臣的忠心是給朝廷了,臣的身子是給了您了,便是每一分每一刻臣想甚麼都要了麼?”

皇上上前扼住他的咽喉:“朕有時候兒恨不能殺了你!”

趙壑只覺着呼吸困難,眼前漸漸模糊,這便擠出幾個字來:“謝…皇上…恩典!”

皇上猛地一震,這便鬆了手,皺眉不語。趙壑趴在一邊,咳嗽不止。

馬車一頓,這便停了下來。外頭兒福公公輕聲道:“皇上,到了。”

皇上這便拉開簾子下了車去,趙壑掙扎着跟下來,福公公親手扶了他下車,見他脖子上紅紅掐痕,忍不住道:“趙大人,何苦非要和皇上過不去呢?”

“公公,幾多人都這般與我說,但我便是如此,改不了了。”趙壑臉色還是煞白的,但勉強笑道,“公公是善心人,專心伺候着皇上吧。他爲人剛猛有餘,卻不夠細緻。您是看着他長大的,我便是將皇上的命交到您手裡了。”

“老奴怎敢。”福公公不知怎的,眼中氤氳,喉間哽咽,“老奴打小伺候着兩位,早曉得是非對錯不可一言以蔽…但老奴真盼着有那麼一日, 趙大人能和皇上似小時候兒一般…”

“福公公,這便是成事在天了。”趙壑淡淡一笑,慢慢站定,“可惜,天睡着了。你我能如何?”

福公公正要說話,前頭兒皇上卻喝道:“怎麼,趙大人好大架子,還要朕候着你不成?!”

趙壑這便努努嘴,擠擠眼睛。福公公心裡又酸又苦,還是叫他逗笑了,又忙的垂首肅立。

趙壑只覺着周圍涼風刺骨,倒是比皇宮各處都要冷些,不由拉拉領子,方看清是到了太廟。

長明燈高懸,白燭輕燃。黑漆柱子,暗黃地板。神臺靈牌,個個都是來頭不小。若非皇室嫡親,怎可亂入?終日裡不聞人聲倒也是清閒,活着的時候兒聽夠了人聲鼎沸,看夠了爾虞我詐,見識過脣亡齒寒,聽說過忠誠不二,這便已經足夠了的。又何必身後再受折磨?故此該處是整個皇宮最靜之所在。除卻春秋兩祭,除卻偶爾佳節,誰會來此。

笑看不肖子孫,笑看喃喃自贖,笑看求誠問政。只是笑看,一言不發,如此方是皇家氣派,天威難測。也許他們想的便是,總有一日輪到你。

皇上看着宮人推開太廟之門,裡頭兒立時捲來一陣陰風,直吹得壑三郎衣袂飄飄。但他一言不發,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這便咳嗽一聲往裡去。

趙壑望着燭火微微搖曳,心裡淡淡一笑,舅舅,侄兒來看你了。

跪在牌位面前,接過福公公拿來的香,趙壑閉緊雙目,高舉過頭三次,交還福公公後方才跪下,連磕三記響頭。這要自個兒親自上香。

皇上就這麼看着,過得一陣就聽趙壑轉頭道:“美人呢?”

皇上哼一聲:“到這裡說美人,也不怕先祖劈了你!”

趙壑卻一笑,轉頭道:“先帝風流瀟灑,甚麼美人沒見過。便是我…也曾親替他迎過西狄的公主入宮。”

“可惜西狄公主一子未誕下,而西狄終是併入我朝版圖。”

“總是如此,戰事連綿,死的是將士,哭的是婦孺,留名兒的,都是帝王。”

“趙壑,真想不到你會說這話。不要忘了,你是領兵元帥!”皇上哼了一聲。

趙壑轉過頭來:“皇上,還是說美人吧。”

皇上哼了一聲,上前不顧他掙扎,拉着他到了一個牌位前。

趙壑定睛一看,上書“端賢文惠莊憫聖皇后”,這便大吃一驚:“皇后她…”

皇上淡淡道:“昔日美人,今日骷髏。朕親手扼死她。”

趙壑轉過頭去,皇上看着他,一字一頓:“爲你,朕殺了她。”

趙壑不由身子一抖,退了一步,打翻了長明燈,袖中的紫晶瓶子便從袖口落淚下來。皇上一言不發,只是定定望着他。

諸位看官,預知這又是怎樣一段過往,咱們下回“驚情起他年舊夢 難忘懷癡心不改”再說。

小老兒將每日開講,恭候看官們到場!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