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諸位看官,上回書咱們說到那趙壑藉口有事兒離了驛館,這就徑直往貴人街來了。

貴人街此刻籠罩在夕照之下,淡淡明黃,暖心暖手。夏日和風,淡淡香甜。誰家在做蓮子粥,抑或是蜂蜜糕?

趙壑淡淡一笑,馬車搖搖晃晃慢慢悠悠往前行。此景此地並非頭一次來,但卻無比陌生。只因爲這座侍郎府統共自個兒也沒住幾回。回來家,倒像是去了客人家。家中奴僕的樣子都記不住,反倒不如宮裡的人認識得多。便是家中器物所在,亦是昏昏然不得解。唯一帶在身邊久些的便是小春兒了,可惜他是皇上的耳目,亦是不能久隨,有了皇上之前所言,此刻多半不曉得還有命沒有。

命,便是自個兒都命懸一線,又怎能替古人擔憂?也不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罷了。趙壑淡淡想着,便又拿出袖中那粉紫晶的瓶子慢慢把玩,慢慢嘆了口氣。

馬車突地一晃停了一下,趙壑的腿撞到了一旁小几,這便一痛。來不及說甚麼,便見一隻手伸進來掀開了簾子。

趙壑微微一愣,隨即笑了:“皇上倒是好興致,今兒特地微服出宮探查民情的麼?”

面前這人氣宇軒昂,不是皇上齊微生便又是誰?只見他眉頭緊皺,拉開簾子便跳上馬車:“閒話少說,這便跟朕走。”

趙壑一笑:“走?私奔?皇上可別忘了,這天下是您赤手空拳打下來的,您當真捨得?”

齊微生定定看他一眼,突然輕聲道:“便是朕不在了,你也會替朕守着的,可是?如同父皇不在了,你不一樣替他看着?”

趙壑一愣,轉頭不理睬他。齊微生拍拍窗櫺,馬車即刻轉了方向前行。

趙壑緊閉嘴脣,一言不發。齊微生默默不語,似乎想着甚麼。突然間,兩人同時擡頭道:“你…”

趙壑一笑:“皇上請說。”

這皇上齊微生咳嗽一聲方道:“三郎,咱們先去看個人。”

趙壑一挑眉頭:“美人?”

“的確是美人。”皇上說完這話,便不再言語了。

趙壑看他側臉,也看不出甚麼端倪來,這便作罷,索xing歪着頭靠在墊子上假寐,也免得兩人無話渾是尷尬。

皇上久之不聞他言語,這便悄悄用眼角一望,才見他睡着了。便好氣又好笑,心道,這個壑三郎,也當真放肆了。堂堂天子在他身側,居然說睡就睡了。卻又忍不住細細打量他,心裡幽幽嘆息。

大半年不見,他真是瘦多了。抱着他的時候兒,彷彿力氣大一些,就要把他折斷了似的。但齊微生心裡也明白,便是放火燒過去,只怕明年春天這廝還是會再長出新芽來的。原以爲野草似的人只得他一個,卻沒想到,神仙人物似的趙壑也是同類。

還記得那年頭一次見他的時候,自個兒叫人打倒在地,周圍人人鄙夷,分明是看不上他的。這個從牆角轉出來的小子卻是滿臉如常,彷彿一切事兒都與他無關似的。待得進了書房,自個兒那時候兒又累又餓,分明是想睡覺的,這小子卻又指手畫腳的,真是叫人笑掉大牙。便是故意撿了幾本書來墊在腦袋下。這小傢伙居然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瞅着自個兒。待他轉過身去,自個兒偏又睡不着了,擡頭定定看着他的背脊,只覺得甚是安穩的樣子。

也不知爲甚麼,便是坐不住了。故此偷偷溜出來,橫豎陸先生也不管他的。但出了書房躺在草地上,心裡卻是這個淡淡的背影,說甚麼也趕不走,更是忘不了的了。

皇上輕輕嘆口氣,回過神來看着睡熟的趙壑。只見他雙目緊閉,嘴角輕抿,臉頰上淡淡兩抹紅暈。真如海棠睡去荷花搖波,這便忍不住伸出手來輕輕撫摸他的臉。

趙壑夢中微微動彈一下,皇上忙的縮手,見他沒醒,這就放下心來。卻又怕馬車顛簸傷了他,這就過去將他抱起來摟在懷裡。

趙壑微微轉了一下身子,將頭埋在他胸前,手不覺伸出來揪住他的袖子。皇上心頭又悲又喜,便是隻得睡夢時,壑三郎才能與自個兒這般親近麼?

論起來,他們也算表兄弟,再年幼些時也曾相親相愛相互扶持,何時變成這個模樣的?皇上擡頭看着車窗外的陽光灑下,心裡淡淡一笑,是的,一切便是起於那年春天。

趙壑得勝還朝,一戰成名的他卻謙謙有禮,上表只言將士英勇,於己一字也無。父皇更加高興,直贊趙家後繼有人。趙壑那時便才真心展顏一笑。齊微生當時只覺着,趙壑平日如何淡漠,心底終究是介懷父親兵敗一事。如今揚眉吐氣,心底裡也當真替他高興。北戎上表請談,父皇心裡高興大宴羣臣,不免喝多了幾杯,滿臉紅暈,但卻較之平日更加不苟言。衆人都不敢過去打擾,壑三郎卻不以爲意,只叫福公公拿瞭解救的湯要來替父皇服下,又叫請皇上龍輦來回龍棲宮。

他一個人扶不動父皇,福公公又招呼着車駕,齊微生便上前幫了一把手。兩人扶着父皇一同上了車,趙壑堅持臣子不可與皇上同座,這便下來跟在後頭兒。齊微生彼時不過一個小小王子,這就跟他在後頭兒走着。

到了隆棲宮,便又是他們二人將高祖皇帝送至龍榻上安寢。福公公打了水,趙壑捲了袖子便替父皇潔面,記得自個兒還笑話他,說他只怕比父皇的兒子更像兒子些。

趙壑聽着卻沒說甚麼俏皮話兒,只是淡淡一挑眉頭:“便是要我做皇上的兒子,我也不願。”

語多惆悵,當時只叫齊微生一愣,趙壑卻又笑了:“看我糊塗了,我哪兒有這福氣來的?不過,能伺候皇上,便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了。”這就轉身擰着巾子。

齊微生轉頭看着榻上熟睡的父皇,這便聳聳肩:“也差不多了,宮禁時辰快到了,咱們便走了吧。”

趙壑點點頭,腿腳往外走,口裡卻交代着福公公一些事體。齊微生聽來,也不過是交代他們仔細皇上晚上醒來或會口渴頭疼,叫先備下清水漱口以及香茶點心等物,還叫備下頭疼的湯藥。齊微生只覺着好笑,這便先出門去候着了。過得一陣福公公他們都出來準備去了,卻還不見趙壑出來,這便忍不住輕輕進去打算叫他。這一看不打緊,卻見趙壑伏在父皇胸前,伸手撫摸他的眉毛。

該如何詳述呢?

齊微生只記得那時屋裡點了幾盞燈,蠟燭都是吹熄了的。只見得淡淡影子投在趙壑臉上,一張臉晶瑩如玉一般,兩隻眼睛便似珍珠瑪瑙一般的閃閃發亮。那光柔和清甜,便似春日朝輝一般沁人心脾。但那光卻是對着自個兒的父皇而發。齊微生只覺着心裡說不出的怪異,竟是愣在那裡出不的聲兒。

趙壑似乎並未發覺有人進來,只見他小心翼翼屏氣凝神,只顧伸手慢慢撫過高祖皇帝的眉間,落在脣間這便罷了手,替他拉起錦被來。皇上早被福公公他們這些內侍伺候着換過衣裳,趙壑卻是眼光斜視,似乎不敢看似的。顫巍巍替他蓋好了被子,方纔幽幽嘆了口氣。

齊微生終其一生都沒聽過這般銷魂的嘆氣聲。如泣如訴,哀婉纏綿,便如十里渡頭折柳相送時眼波里盪漾橋下的那一灣碧水,又如天寒地凍踏雪尋梅山巔那一支紅梅搖落的殘雪。平日裡趙壑分明是滿不在乎的樣子,此刻卻是小心翼翼如待奇珍異寶一般。

齊微生說不出甚麼來,只覺着頭一次心底裡有甚麼又暖又酸,因想若是有個人這般對待自個兒,便是死了也甘願的。

轉過頭去,不知甚麼時候兒又悄悄出了門,隻立在風中,望着滿天星斗,頭一次覺着心內荒涼。便是再少不更事,也該懂得趙壑那眼光中滿含的情意。原先以爲趙壑對父皇只是親而敬之,卻不想,他存着這麼一副心思。難怪他刀山火海都敢去,難怪他上天下地也要行…

齊微生低下頭來看着自個兒的手,突然覺得第一次如此孤單。

隨即有人出得門來,驚訝道:“微生,你還沒走?”

齊微生記得自個兒鎮定下來,轉頭笑道:“可不是,等得我脖子都酸了,你要再不出來,我便進去找你。看把父皇吵起來,不打你個屁股開花!”

若是平日,趙壑定然反脣相譏,此刻卻突然面上一紅,只是一點頭:“行了,走吧。”

齊微生便又是一愣,也許先前那面上的一紅,不過是廊下燭火之光,又或是酒喝多了。不錯,便是酒喝多了,自個兒也眼花了。

不過今日…齊微生已是皇上,趙壑自他登基那日起,再沒叫過他微生,便是二人私下相處之時,亦是皇上長皇上短的。若要聽他換個稱呼,只得一個法子。

便是將他緊緊的綁起來,他也有法子用牙咬斷了繩子逃跑的吧。

只是現下他還是回來了,不爲其他,只爲這江山社稷都是先帝留下的。看着這大好河山,不知壑三郎心中想的又是甚麼呢。

若是自個兒也死了,三郎你再看這萬里江山可會想到朕呢?

齊微生淡淡一笑,伸出手來將壑三郎擁在懷裡,便如抱着天下最稀罕的珍寶一般捨不得放手。三郎尚在夢中,不知想到甚麼,只是將身子緊了緊,靠在他胸前緩緩呼吸。

齊微生低下頭來,伸出手來緩緩撫摸他額前黑髮,如當年他撫摸父皇一般慢慢往下。停在脣間時,忍不住附身想要一親,卻又停住。苦笑一聲,擡起頭來,幽幽嘆口氣。

馬車搖搖晃晃,直往前去。那吱吱呀呀之聲,便是如泣如訴的了。

諸位看官,預知這皇上要將壑三郎帶去見甚麼人,之後又如何,咱們下回“碌碌馬車玄武門幽幽廟堂訪故人”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