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陵城外的戰鬥,告了一個段落,城中帥帳之內,幾人正討論迎敵策略。
帳中衆人均知曉漣漪身份,她便大大方方穿回女裝,白色羅裳,長袖飄逸,不施粉黛的素顏依舊掩不了容色間的嫵媚,纖秀的眉毛微挑,似水美目流轉,支手撐于帥案地圖上,苦苦思索,半響開口道:“這次柔然大軍得到消息有備而來,和以往幾次不同,我們不能掉以輕心,他們人數比我們多,我們只能以智取勝,儘量不發生正面衝突。”
“堂主所言極是!傳說中有一玄門陣法名爲玄清,是位不出世的軍事大家所創,此陣自創立以來每一次佈陣,都能克敵制勝,未曾失手。我有幸早年遊歷江湖之時,遇到一位不世高人,得窺真跡,今日此陣幸許能派上用場!”司馬睿朝漣漪略略躬身,轉而向大家說道。
風笛上前,恭敬一禮,“聽聞司馬先生,胸有韜略,此時便不必再謙虛,一切聽從先生安排!”
司馬睿盡數將陣法的變幻奧秘,毫不保留的傳授給衆將,衆人無不孜孜稱奇。
漣漪秀眉微挑道:“就依先生此法!此外我尚有個主意,爲確保萬一,不妨試試。軍中找些手腳利落的年輕人,在夷陵城前,連夜挖出個大的陷坑,用木棍支撐,若司馬先生的陣法百密有一疏,令人將準備支撐的木棍撤去,或可將餘孽一網打進,則此戰必勝!”
“柔然人想打我們個措手不及,如今我們有備而戰尚好對付,只怕。。。。。。”司馬睿本欲再說下去,看到風笛凌厲制止的眼神,將後面的話吞下去。
風笛惶然側首,向漣漪望去,見她低頭不語,長長睫毛落下的剪影,在陽光照耀下,忽明忽暗,容色中不辯喜怒,只餘微抿的脣泄露了心事,他擺了擺手,讓衆人加緊準備和操練,走到她面前,“我知你心中難過,可千萬不能苦了自己,你若不願參與,我讓人戰前將你送到穩妥的地方,等戰後再去尋你!”
“不用!大哥多慮了!有些事情早晚都要面對,逃避並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漣漪牽起淺笑望向風笛,“大戰在即,快去準備吧!我的事情,自己可以處理!”
風笛見她如此,安慰了幾句,無奈離去,漣漪望着他離去的偉岸背影,脣角笑意隱去,暗暗下了決定。
“給你們一夜時間,能調集明月堂多少好手?”漣漪轉身向一旁的玉持、玉靜道。
“在夷陵附近有不少漕運航道,千名應該不成問題。”玉持躬身答道。
“好,玉持你騎了快馬去調集人手,玉靜拿着這個再去調集這些暗藏的隱士。”漣漪將懷中的冰藍晶石拿了出來,遞給玉靜。
“是,屬下遵命!”玉靜見到那冰藍晶,豁然一驚,擡眸看了漣漪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想不到當初司馬睿留給她,可以調動明月堂潛伏勢力的冰藍晶,真被言中的派上用場,如今形勢緊急,以容不得她絲毫猶豫,必須以最大的努力阻攔風煙大軍可能的圍追阻截。
雖是初春,山風依舊帶着涼意,在耳邊呼嘯而過,漣漪站在夷陵城池旁的一座山峰之上,向東望去,遠處是奔騰的江水。據說這江叫赤瀾江,在柔然遠近聞名,赤瀾江雖爲柔然的貿易提供了有利條件,但多年以來,每當雨水充足之時,常發生水患,儘管柔然王族多次對堤壩進行加固處理,但收效甚微,而赤瀾江則成爲柔然民衆心中又愛又恨的母親江。
青衫男子爲着盔甲立於漣漪身旁,望着滾滾江水,久久未語,半響才道:“你真的決定如此,不再考慮考慮!”
漣漪額首,撫過鬢邊蕩起的長髮,廣袖隨風鼓動,望着遠方,幽幽的道:“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如此,這些只是以小人之心,揣君子之腹罷了!”
風笛慢慢低下頭,望着山腳下,和柔然大軍浴血奮戰的衆將士,面有愧色,“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小妹若是以後後悔,會不會怨我!”
漣漪輕笑起來,容色間隱有痛意卻強行忍住:“我後悔什麼?後悔沒有留在他的身邊?一個連兄弟手足之情都可以不顧的人,他對我的承諾還可信麼?!我若是妄自執着,是不是以後便會成爲他三妻四妾中的一個,那不是我要的生活,我更不會爲這樣一個人而活!”
漣漪轉首面對風笛,眸光中堅定和隱忍的情緒,同時出現,看得風笛心都揪痛起來,只見她輕啓朱脣,誠摯道:“大哥!若是我今日知情不報,不能護你周全,又如何能安心,你不必自責!司馬先生說的對,柔然人尚好對付,最難對付的其實是那知根知底,還偏偏要置你於死地的人,而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大哥,你後悔不?!如果當初你聽從徐茂的建議,也許今日的所有都會異位而處?”漣漪的聲音飄了出去,回憶起那夜風笛前所未有的暴怒。
風笛輕嘆一聲,道:“不悔!我一生都不會做讓你難過的事情!”江山又如何?王位又如何?都不及她的一顰一笑。
風笛輕輕攏住她的肩膀,想將所有的勇氣傳遞給她,他了解她的傷痛,一夜之間,所愛和所信任的一切,都在眼前轟然崩塌,那種痛會讓人痛徹骨髓,他不想讓她獨自忍耐那麼多悲痛,卻無奈於她是如此隱忍,明明眼中的痛意已翻江倒海,卻還強裝歡笑,爲他們的突圍,竭盡心力!
漣漪輕輕推開他,淺笑道:“你去吧!下面的將士們更需要你的指揮,我做事情自有分寸!”
司馬睿的陣法已然奏效,先遣部隊人數雖不多,但進退得當,張弛有度,攻守皆備,在和柔然敵軍周旋的過程中,以少勝多,殲滅大半敵軍,剩下的則落荒而逃。
風笛於陣中,揮手製止了將士們的乘勝追擊,擡首往山頂望去,透過雲層,一個清麗的身影隱約展現,風笛輕嘆一聲,命令大軍整肅軍容,退到準備好的陷阱後,嚴陣以待。其實幾位主要統領,心中明白,柔然叛軍不過是紙老虎,軍心渙散,幾個猛烈攻擊不果之後,便無心戀戰,而他們真正的對手,是風煙的嫡系隊伍,在漣漪給風笛報信後,這場鬥爭便已註定。真相被揭穿後,再無迴旋餘地,這樣的事情若傳到朝堂之上,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而風煙定然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事情比想象中,來的更快,柔然叛軍剛剛撤退,一個身着盔甲的隊伍,向這邊涌來,明槍執戟,氣勢非凡。
漣漪站在山峰上,將一切盡收眼底,她慢慢閉上眼睛,心痛莫名。她瞭解他的戰術,更瞭解他用兵的習慣,曾幾何時,在乾都那段風花雪月的日子,他們曾無數次用沙盤演練布軍,那會執酒對酌的瀟灑和爽快,如今卻成了她的費盡心力阻止他妄開殺戮的唯一機會。
他的用兵之道頗爲詭異多變,從不會鋌而走險,無論多有把握的戰爭,都會做好最壞的打算,但大多數情況下,他的那些後招和隱藏的實力還未暴露,敵軍早已潰不成軍。他每一領兵,必有前鋒部隊,試探虛實,於虛中化實,實中化虛,是他慣用的策略,其實早在昨日司馬睿提出疑慮之前,便料到了今日狀況,柔然叛軍若不是出其不意,攻其無備,根本不是風笛先遣軍的對手,而她命人設下的陷阱,實際是爲風煙的前鋒部隊而設,她心中明晰,在經歷與柔然叛軍的血戰後,風笛的先遣軍已再經不起任何正面對抗。
透過雲海雖看不清晰,但山下的血流成河,卻通過不斷的喊殺聲,傳了上來,那些血腥的畫面,慢慢浮現眼前,讓她驚悚不已。上次在赤嶺親眼所見,已讓她對古戰場的殘酷廝殺有了深刻的體會 ,而此時她卻親手佈置了陷阱,製造了這場血雨腥風的殺戮。只因她瞭解,如果不用狠厲手段快速抵擋第一波進攻,她便沒時間引他來。
她壓下心中恐懼,將胃中的翻騰慢慢平復,盤膝而坐,拉過早已放置一旁的古琴,琴聲嫋嫋而起,正是那首《碧海潮生曲》,曲調悠長婉轉,在高潮處波濤翻滾,在低吟時如訴如泣,在尾音處哀婉綿長,遠遠隨着山風飄蕩出去,在極遠的戰場,那輕傲的琴音讓在場的將士們手下一頓,旋即更加奮勇的廝殺。
她知道他聽得到,即使未上戰場,他也一定就在附近,在那熟悉的曲調中,她慢慢沉澱着情緒,那些過往都隨這一曲飄然遠去,雲淡風輕。若說是愛,他已做了讓她不能回頭的選擇,若說是恨,恨到極致便是無力,她不是不懂,在這朗朗乾坤之下,有多少帝王曾經雙手沾滿鮮血,而後登上九五至尊,被後世傳頌,而她於千百年後將成爲泡影,不會在他的豐功偉績中,留下任何痕跡。
他具備帝王的才智,帝王的謀略,帝王的膽識,現在甚至更具備了帝王的狠絕。縱觀乾朝上下,他的蛻變,將會讓他再無對手與之匹敵,這樣的他即使萬民擁戴,卻讓她無法坦然面對。或許一切在冥冥之中早有定數,當她欣賞他的能力與果決之時,當她瞭解他的成就和雄心大志的之時,他們早已漸行漸遠。
《碧海潮生》之後,便是那首《比目》,她從未持續這麼久的彈過琴,那曾經甜蜜溫馨的曲子,在她的素手下,已不能成調,她如此反覆的彈奏,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彷彿要將所有的情感宣泄出來,才能徹底解脫,指尖因承受不住她奮力的摧殘,留下點點斑駁的紅,滴到古琴之上,流到她素白的衣襟上,更流到心裡。
“漣漪!”一個熟悉的溫潤聲音傳來。
漣漪並未回頭,而是繼續將《比目》彈到最後一個音符,方收手,欲將指上觸目驚心的紅,掩於袖中,嘴角牽起淺笑,回身道:“你來了!”
風煙早已看到她細微的動作,當她將手掩於袖下時,眉梢微微一挑,上前幾步,抓住她的手腕,輕輕拂過她指上還在慢慢滲出的血漬,眼底痛意翻滾,聲音略帶不安的顫抖,擡首對上她水光旖旎的眸光,輕聲道:“你何必如此自苦!”
漣漪將手輕輕從他掌中抽出,自懷中拿出錦帕,將指尖的血污抹去,往山下望去,一陣廝殺過後,馬蹄捲起的飛塵四散飄落,她的容色慢慢沉靜下來,“底下戰況如何?!”
“我已讓人按兵不動!”風笛的聲音從曠遠處飄來,在所有人面前都鎮定自若的他,在她面前,卻不自覺的心虛起來,他下意識的打量她神色間的變幻,輕輕開口道。
“我該謝謝你麼?手下留情?!”漣漪語言間,輕挑脣角,半分自嘲,半分淺笑,伸手於案上取了酒壺,斟了兩杯,一杯遞於風煙,繼續道:“那麼就算是感謝吧!”
風煙擡手接過酒杯,一時神色間變幻莫測,打量着對面女子的淺笑嫣然,那笑意讓他想起了過往的無數個日子中,她曾對他柔情似水,溫柔牽掛,而今日這看似明媚的笑容,卻並未傳達到眼底。
漣漪完全不顧他小心翼翼探究的神色,長袖掩過面容,一飲而盡,朝風煙示意。
風煙無暇顧及其他,隨着她的動作,亦舉杯放到脣邊,將酒喝完,方道:“我能對任何人狠絕,卻無法不顧及你的感受。漣漪!跟我回去吧!一切都會過去,而我對你的承諾,只要你願意,永遠都有效。”
“殿下,此言難道是在哄騙三歲孩童麼?於你的江山大計來說,骨肉親情算什麼?摯愛深情又算什麼?還是你想說,今日若我同你回去,便放了底下一衆將士,不以加害?是這樣的嘛?!”漣漪此刻已掩不住心中情緒,苦笑起來,目光犀利似能穿透一切阻礙,直入心底。心口早已支離破碎,她卻強自倔強支撐,本以爲能夠平心靜氣的面對他,好好的和他談談,卻沒想到最後還會如此失控。
“漣漪!”風煙亦裝不出往日碧空如洗的雲淡風輕,早想到她會對他疾言厲色,甚至不再理她,卻依舊承受不了她嘲諷的語調和質問的口氣,半響方道:“我知道你惱我。。。甚至恨我,你離開的那夜,我是多麼的擔憂害怕,怕你身無武功,慌慌張張跑出去會遇到什麼不測。”
漣漪冷笑起來,聲音冰冷刺骨,帶着無限痛意,“這一切都是誰造成的?我會遇到危險,難道不是你親手造成的麼?在赤嶺最後一晚,我帶着最後一絲希望,請求你發兵來援,你是怎樣說的?!從那刻起,一切都晚了,你做了認爲對的選擇,而我只能選擇離開!”
風煙狹長的鳳目微眯,眼中閃過痛意,他本以爲他不說,她便永遠不知道答案,那他還可以和她一起度過以後的甜蜜時光,卻不曾想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如果他料到她會知道這件事,會因此而失去她,他或者不會做這樣的決定。他上前一步,雙手抓住她的肩膀,慢慢收緊,問道:“你是如何知道?!”
“我永遠記得那個夜晚,在你帳外聽到的,我永遠記住那樣一個日子,你我終將形同陌路的日子!”漣漪掙開他的鉗制,注視着他平靜的道:“也許你作爲一個皇子是成功的,作爲一個帝王也將是成功,可是你作爲一個哥哥卻是失敗的,作爲一個可以依靠終身的男人更是失敗。以後在你的府邸中,有多少人是你真心愛過的,又有多少是被你當做需要安撫勢力而娶的女人,我想絕對不在少數,而我不願讓自己陷入這種困擾之中,我所要的‘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的生活,你做不到,也給不了,那麼請你放手!”
“如果我說,我願意放六弟一條生路,你願意同我一起走麼?”風煙的眼神慢慢晦暗,他幾乎抓緊了這樣一根救命稻草,低聲乞求着,此刻他心中煎熬,一絲悔意從心中升起,如果她此刻答應了他,那麼他願意承擔一切的後果,只爲求得她的諒解。
“一切都已經晚了!”漣漪幾步走到山峰最高處,纖手朝雲中輕點:“那裡,那裡,還有這裡,你看到了沒有?”
“什麼?”風煙質疑的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雲海掩映下,她所指之處,是赤瀾江邊的幾處所在。
漣漪從懷中取出一個火信子,手心朝天一拉機關,呼的一聲,幾個絢爛的花火,呼嘯而出,劃過長空,在空中留下厲閃。
須臾,赤瀾江邊幾處也迴應了花火,絢爛的花火綻放,伴硝煙瀰漫的無邊戰場,愈發的妖嬈刺眼,彷彿血色殘陽照亮了夜空般的璀璨奪目。
風笛看着山下花火依次放出的方向,心下警覺起來,那幾處都是他暗中部署兵力所在,不禁擡首對上她已恢復明的眸光道:“這是?!”
漣漪見他神色的變幻,已知她沒有猜錯,“那幾處是赤瀾江堤壩所在,是我明月堂兄弟最熟悉的漕運水路,你說若是他們放水淹堤的話,會有什麼後果?!”
風煙倒退一步,定定望着一旁出塵的女子,眼中閃着難以置信的光芒,半響,擡首道:“你要水淹大軍!你。。。我不相信你做得到,你知道那樣會有多少生命消逝在茫茫江水之中,再也見不到天日。漣漪!我不相信你能下這樣的狠手,這不是你!”
“爲什麼不是我!難道你可以狠絕的兄弟殘殺,我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讓不成!你可知道要讓你前鋒部隊全軍覆沒的陷阱,便是我讓人建的!你做的到!爲何我做不出!”漣漪面上疾言厲色,心下卻忐忑不已,她只是做做樣子而已,成敗在此一舉,若是風煙不能知難而退的話,讓她親手下令毀了數萬將士的性命,她真的無從下手!
“風煙,你想想,如果數萬大軍喪生於江水中,你回去如何向父皇交待?!向乾朝的臣民交待?!”漣漪見他半響默然不語,繼續道。
“好!我讓他們退軍!”風煙半響無語,眼中的傷痛若海水般一波波的席捲而來,她竟然利用對他的瞭解,給他迎頭一擊,就在他心中決定爲她放棄追擊而不顧後果的時候,他身體微微顫抖,幾乎站立不穩,伸手入懷將令符取出,放到她的手上,嘴脣緊抿,聲音略帶嘶啞和暗沉,道:“拿着這個,交予我軍中主將,他們自會聽從命令!我沒想到你竟會如此費盡心力的對付我!其實你不必如此,我本已打算成全你!”
漣漪伸手接過放入懷中,刻意忽略他眼中莫可名狀的痛意,心中躊躇起來,是不是她做的太過分了,可轉念一想,他要的是江山王位,除此,別的東西對他來說都是次要的,而她要的是風笛的安全脫險,爲了萬無一失,她必須如此。
風煙眼前的景物慢慢模糊起來,勉力睜開眼睛已十分困難,他卻依舊撐着最後一絲清明,緊抿的嘴脣幾乎要咬出血來,恨恨的道:“那酒中下了藥?!爲何這麼長時間以來,你對我的信任竟一絲全無。。。。。。”
漣漪望着他清醒時,最後一絲滿懷不忿的容色,輕嘆口氣,心中默默說對不起!也許不用如此你亦可以做到這些,只是我不能用我的意氣用事或是推斷你對我的感情來處理這件事,我不能拿風笛和將士們的性命做賭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