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青雲鎮回來後,漣漪已在府中呆了幾日,每日裡看看閒書,侍弄花草,平靜的表面下暗藏洶涌。別人尚且看不出,落紅跟了她這段時間,見她忽然沉悶下來,有些擔心,話語中便多了些玩笑和調侃,漣漪每次都是微笑着,而那笑卻無法深入眼底。
“小姐!小姐!”落紅一路小跑着進了院子,驚了在一旁看書的漣漪。
漣漪慵懶的伸伸胳膊道:“怎麼啦?跟了我這麼久還是這麼毛毛躁躁的。”
“六殿下來了!和少爺在書房,我想小姐也許想見見他,就來通報一聲”落紅似笑非笑的看着漣漪,見到漣漪回瞪過來的眼神,忙斂了神色。
漣漪如何不知這小丫頭心中想的什麼,憑她胡亂去猜罷了。忽而覺得自從知道他皇子身份後,只在風煙府上匆匆見過一面,已有好久未見了。在“聚賢樓”那段輕鬆愜意的日子一下子涌上了心頭,心中的傷痛在一股暖意中緩了緩,牽起淺淺笑意,隨手撿了桌旁的狐皮大氅披在身上,向外走去,邊走邊道:“我過去看看,你不必跟來,去把我那套玲瓏茶具和今年上好的清茶取些來,一會送過去!”
書房外的長廊上,果然聽到風笛和慕容淨說話的聲音,漣漪輕推開門,屋中的兩人同時轉頭,漣漪笑着行禮,“哥,六殿下!”
“何時變的這麼規矩守禮啦,丫頭,過來坐,這幾日見你都悶悶的,倒似變了個悶葫蘆。”慕容淨拉着漣漪在旁邊坐下。
“哥!我若是規矩些,你反倒不習慣啦,這是什麼道理?”漣漪挑眉輕笑道,又轉首見風笛正望向自己,燦若星子笑容裡有着太多的喜悅和各種難以名狀的東西,心中一暖,朝他點點頭才道:“你們有什麼正事要處理,就繼續,我給你們泡茶。”
“‘聚賢樓’到是有些新鮮菜式,這些日子沒見你,上上下下都叨唸着,可見你的人緣極好,不如一會便同我去嚐嚐。”風笛揚揚眉道,容色間盡是些飛揚的神采。
“也好,我請你喝茶,你請我吃飯,這生意貌似不虧的。”漣漪一邊接過落紅送來的茶具一邊答道。
一旁的淨看看兩人間自然默契的氛圍輕不可微的嘆了口氣,無奈的搖搖頭。
漣漪將茶具擺好,開始一心一意的煮水沏茶,素手輕擡間水氣嫋嫋,蒸騰而上,神色間半似平靜半似認真,舉手投足,洗杯放茶時,廣袖輕舞,整個動作若行雲流水,乾淨利落,整個人都似在畫中,其實沏茶和品茶都貴乎於心,心之所致,以誠心入味,方爲茶道。漣漪顯然深喑此道,方將一系列動作做的如此專注和賞心悅目。
屋內兩人都感受着這一刻的寧靜和恬然,女子一額首,一揚袖,都飄渺靈動,美到了極致,又彷彿一切都雲淡風輕,沒有絲毫的刻意和張揚,讓人移不開眼睛。而她絲毫沒有注意到周圍的動靜,一門心思沉浸在沏茶的動作中,半響屋內纔開始了剛纔的話題,朝中的局勢和柔然的異動,而這一切的紛繁都結束在漣漪重新擡起頭,淺笑着說請喝茶的那一刻。
坊間的熱鬧更勝以往,大概是接近農曆新年的緣故,到處透着喧譁和熱鬧,人人臉上洋溢着喜慶的笑容,一路上,漣漪拉開車簾,看着街上行行色色的人羣,沾染了些喜色,再加上風笛在一旁說一些有的沒的笑話,幾日裡的陰鬱一掃而光。
雖然有段時間沒來,“聚賢樓”雅間的佈置卻一如往昔,就連她偶爾戲言的那個玲瓏麒麟放在窗邊最是和襯,都和她那日所說的沒有絲毫移動痕跡。面前是風笛讓掌櫃的備下的各式菜餚和點心,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
風笛對面坐下,爲她添了一杯“清峰”,又將自己面前的杯子沏滿,方道:“小妹,這杯我敬你,關於我的身份,沒能坦誠相告,是我的不是,這一杯算是賠罪,盼你別惱我!”
“大哥,不管你是出於什麼目的隱瞞身份,但誠然來說,自相識以來,似乎都是我在不斷地給你添麻煩,這次我爹的案子亦是。到是你時時護着我,本該是我謝你的,雖然我們認識的時日不久,我卻是真心實意把你當做兄長和朋友來看的,朋友之間本就不該論一個謝字,這些只需放在心裡。我又如何會惱你,如若你這般看我,便是小瞧了我。”漣漪揚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紅暈瞬間染上了雙頰,更添了幾分嫵媚之色。
風笛見她的神色,竟是有些癡了,這乾朝之大富有四海,他身爲皇子身份尊貴,再加上母妃淑妃頗受聖寵,而淑妃身後的家族勢力更是不容小覷,他雖天性淡然,但想要的卻也唾手可得,只是他想不想或是介不介意花費精神去爭取。而只有她,那個令他一見便認定的女子,卻是他不可觸及的夢,她的一顰一笑,都如他以往三年裡的夢境一樣牽動心絃,而他現在能如此近距離的感受這些真實,已經很滿足。而他也不曾告訴她,那“流雲”玉佩其實是一對,另一個在他那裡,他怕驚了她,更怕她如夢境中一樣,如煙似風般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如何能懂他此刻的心情,她只是那樣笑着,眼中的明媚似驕陽般灑落下來,睫毛微閃,輕袖飛揚,用筷子將兩塊糕點夾到他的碗中,揚揚嘴角道:“發愣也能吃飽麼?怎麼說你也是“聚賢樓”的老闆,都不用招呼我這個客人麼,只顧得發呆。”
他被她的幾句玩笑驚醒,亦警覺剛纔的失態,忙斂了神色,劍眉下眸光深沉的一閃而過,亦道:“這樓上樓下的衆人,那個和你見外,幾日不見都掛在嘴邊,我看你自在的很,若是招呼的太殷勤到顯得是我是多此一舉了。”
言談間氣氛十分輕鬆,說笑間恢復了往日的歡快,桌上的菜已過半,風笛知道漣漪素喜“清峰”,雖然每次都是淺斟酌飲,也怕她微醺,酒後頭痛,便悄悄將酒壺拉至一旁,換上香茶,取過茶杯親自斟了一杯遞上,方道:“這酒回回到我這裡都喝的到,今日便少喝些,我讓他們再去多置辦些可口的點心。”
漣漪雙頰微醺,泛紅,亦道:“說的我好像酒鬼一樣,不過你放心我酒品極好,就算是醉了也斷斷不會大鬧“聚賢樓”。
“便是你來鬧好了,我到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把我這裡掀個個兒,不過今日不成,你爹爹哥哥都知道你是和我出來的,我可不想讓他們覺得你和我出來學不得好去,他們可不知道這些不是我教的,而是你這瘋丫頭一時高興。”風笛笑着回道,忽而覺得偶爾和她逗逗嘴,連心情都愉悅了起來。
“哼!原來你是這麼想。”漣漪轉頭對此呲之以鼻,似是惱了,眼底的笑意卻揮之不去,似和煦微風拂過。
“小妹,玩笑歸玩笑,我到是想問你,那日裡證明你父兄清白信函,是從那裡來的,你別告訴我是二哥拿來的,我知道不是他。”
漣漪沉吟了片刻,方擡頭對風笛道:“大哥,你待我至誠,按理說我不該瞞你!不知你可聽說過‘明月堂’?”
“‘明月堂’是久負盛名的漕運龍頭,我如何不知,你說此事和他們有牽扯?”風笛有些吃驚的問道。
“恩,我其實是‘明月堂’的現任堂主。而上次“聚賢樓”外的遇刺事件也是因此而起。”漣漪喝了口茶,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給風笛聽。
風笛聽後,連日裡種種困惑疑團盡皆解開,心中暗道:早知她不是一般女子,若非如此又怎會是“流雲”玉佩另一半的主人。他轉頭看看窗外天色,已是黃昏,方道:“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免得家人牽掛。”自從有了那日的遇刺事件,他便不敢再讓她獨自一人,即使知道她現在身份今非昔比,身爲“明月堂”堂主自然有下屬在左右暗中護衛,卻依舊不願再承擔一絲風險。
到侍郎府的路並不算遠,兩人並排而行,青衣男子偉岸不凡、氣宇軒昂;白衣女子出塵脫俗、飄逸動人,雖是晚上,藉着街邊的燈籠,依舊引來路人豔羨的目光,。
走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侍郎府硃紅色大門已隱約可見,漣漪朝風笛做了個請的手勢,笑道:“不妨陪我進去,這些日子我又備了些新研製的金絲蜜棗,你捎些回去嚐嚐,若是可口,也可在“聚賢樓”上市。”
“也好,難爲你還想着。”風笛黑眸閃亮,笑道。
侍郎府門前,漣漪見管家張魯在門口張望,似是在等人,便道:“張魯,你在等人麼?”
張魯忙上來行禮退在一邊,看看兩人慾言又止。
“有什麼就說!”
“小姐,二殿下等您多時了。”
“在哪裡?”漣漪頓了下,方問道。
“就在芳華居院中。”張魯答道。
“知道了,你去吧!”
“二哥來了啊!”風笛笑道。
漣漪默然無語,與風笛並排走在府中石徑上,沉靜的面容中讓人感到隱隱不安,風笛打量她的神色,也收了方纔的玩笑之態,偌大的院中似乎只餘兩人踩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音。
透過芳華居的院門,果見一個白衣男子負手站於院中,月光灑在周身愈發顯得身形修長俊美。風煙聽到腳步聲,回頭望來,眼角眉梢盡是些溫雅和煦,凝望着迎面而來的兩人。
“二哥!”在三人交匯時,風笛笑着打招呼。風煙亦笑着點頭,轉眸間望向一旁的漣漪,卻見她在碰觸到他目光的瞬間,別轉了臉。風煙望着她臉上清冷的顏色,眸心猛的一收,將不安掩蓋在溫潤的笑意之中。
風煙方要開口,卻見漣漪到石桌上取了茶壺,摸摸觸手溫熱,斟了一杯遞於風笛,道:“大哥,你稍坐,我去拿東西。”言畢不等回答,快步向屋中走去。
寬大衣袖拂過,衣角冰涼的觸感,在擦身而過時劃過風煙的手臂,亦如此刻她臉上的容色,若寒冬中一道冷刃,無一絲溫度。風煙欲伸手拽住她的衣角,卻再見到她的臉色後,頹然放手。
半響,漣漪手捧一個紅色牛皮紙紮好的精緻瓦罐,遞到風笛面前道:“這是我近日才醃好的,記得要在陰涼處保存,天色也不早了,我送送你!”
風笛伸手接過,方要說不用送,但看看兩人的臉色,心中了悟,道:“你們。。。這。。。”擡首望見漣漪眼中不尋常的平靜淡然,又望見風煙嘴角無奈的苦笑,沒有再說下去,丟給風煙一個問詢的眼神後,續而道:“也好!那我便不打擾了!”
院中靜寂的只剩下風聲和腳步聲,三人均未再開口,直到漣漪和風笛出了芳華居,漣漪臉色才稍緩,卻並不說話,默然往前走。
風笛跟在她身旁,輕輕問道:“這是怎麼了?從未見你如此色任內茬的模樣。”
漣漪轉頭望他,嘴角牽動,似笑非笑的道:“很難看麼?”
“不是,是很冷,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二哥此刻心裡定然不好受,連我這旁觀者都不自在。”風笛凝望着漣漪眼底浮起的一層朦朧輕霧,不禁嘆了口氣,“我不知道你們爲何至此,若是小事過去便算了吧。你沒見二哥的神色麼,這段時間朝中爲邊疆戰事的問題鬧得人仰馬翻,二哥身上的擔子本就不輕,再頂着朝中各種勢力的打壓,這幾日裡,我都懷疑他是否好好休息過,你到人人都像我做個瀟灑王爺,還有時間陪你喝茶飲酒。”
漣漪聽了風笛的話,心中微動:其實這麼多天過去了,事情總會淡化,而她現在反而更在意風煙這幾天的杳無音訊,她曾在心中千千萬萬遍想過很多理由爲他辯解,但都解釋不通,纔會積怨更深。而此刻知道他是確有事情才一直沒有露面,心中釋然不少。
風笛見她低頭不語,知她心中糾纏,一絲微苦滋味滲入心底,絲絲落落竟是無處閃躲,拍拍她的肩膀,用輕快的聲音道:“好了,我就先走了。你們有事情還是說清楚對兩人都好!”說完不再猶豫,大步流星般消失在小徑拐角。
月色蔓延了整個芳華居,順着院門方向望去,那條路竟似無盡頭,綿綿密密延伸到心底,漣漪推開房門,卻見風煙站在窗口的方向,凝望着她來時的路。
他回頭與她對視着,當房中僅餘兩人時,當她望向他時,他眼角眉梢間的疲憊便顯現了出來,仍舊是那樣淡淡的笑着,點點滴滴都落入她的心中,慢慢的蕩了出去,那熟悉的面容,她怎會看不出他的疲憊,怎會看不懂他眼中的深意,心底深處慢慢柔軟起來,道:“坐吧!”兩步走到院中將爐上溫熱的茶壺取來,順手沏了杯茶,放到面前的桌子上。
風煙在桌旁坐下卻並未喝茶,只是默默凝視着背對他,正在無意識把玩手上簪子的女子,想到剛纔她冰冷的容色,竟一時不敢開心,深怕一開口便打破了難得的寧靜。
漣漪倚在桌邊並未轉身,雖已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但那種平靜卻讓兩人之間產生一道鴻溝,無法逾越。終於她轉向他的方向,聲音清冷而犀利,“你有什麼話便說!”
風煙心中明白:這是她給他解釋德爾機會,認識了這麼久他太瞭解她的秉性,最是眼中揉不進沙子。
“那天是個誤會!近來因着慕容侍郎的案子,柔然國中的內訌已日漸白熱化,柔然的科魯吉納本來就是主戰派,這些年來一直蠢蠢欲動,而柔然的皇上過於相信此人才會有今日的禍國之亂,若是我們不加以援手,很難說柔然王權會不會更替,如果真的是科魯吉納當權的話,柔然和乾朝近幾十年來的交好便會毀之一旦。清雅的母親科魯麗媛本是柔然的公主,因和親而嫁給了王叔,早些年王叔和科魯麗媛相續離世,父皇和母后因憐惜清雅年紀小,便當親生女兒疼愛,可如今若是乾朝和柔然動武,她身份尷尬,才跑來與我哭訴。我一則與她是舊識,二則爲了她曾爲你爹爹的案子幫了不少忙,纔有你看到的那幕,但我與她確然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如今我只盼你釋然,不要再慪氣了!”風煙說到最後一句,語氣中柔情無限,略帶不安和祈求,站起身來,與她平視,眸光中如浩然晴空,雨後春筍,點點溫潤笑意融在其中。
漣漪容色一斂,眼中清芒掃過,“我不介意你們以前有過什麼,但以後你只需記得:我此生所伴唯一人而已,若你不能做到同我一樣,便好說好散,免得日後徒增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