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雪往往能夠掩蓋一切,自然也包括那些帝王將相之家不肯要外人知道的密辛。
門外不留半點車轍的痕跡,卻落殷殷紅梅在庭中,不見半點人影。
“饅頭鋪的小廝,你是當真不將我李家子的身份記在心中!”
面對上首人的質問,李平安低眉垂目,並未言語——即便是阿耶又如何?這饅頭鋪的小廝,自己做了許多年,總比李將軍獨子的身份更能當飯吃。
“阿耶是如何知道的?”那日阿孃來,哪裡有心將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今被阿耶知道,想來是有什麼人在後者耳邊吹了風。
做阿耶的顯然更顧及面子些,操起一旁的劍,劈頭蓋臉砸上李平安的肩:“你可是報復本將軍在軍營裡待你未曾偏私,要你無處因李家子的身份耀武揚威,便要本將軍在同僚面前丟臉麼?”
看來是有人認出了李平安,要李將軍覺得面上無光了。
“阿耶是如此認爲的?”這麼多年被曲解,李平安卻依舊只是擡眸看着李將軍,眸中的平靜,到底不像是還有所期盼。
身上的傷無人料理,又捱了這重重一下,李平安一雙垂在身側的手攥緊衣襬。繃成一線的嘴烏紫裡滲着窗外的白雪皚皚……
“刀槍劍戟你會幾般?各家兵書,你又讀通幾家?”李將軍側過頭去,手裡的茶囫圇潑上李平安的身,若非御賜,怕是放在桌上這一震,茶杯早該屍骨無存,“靠着本將軍之名,矇騙過軍營裡多少好兒郎聽你差遣?”
搭上李平安的時候,李將軍似乎連軍營之中的將士們都不肯信了。
“阿耶眼中,我當真這樣不堪麼?”
“那是自然。”
李將軍斜目將兒子從頭到膝掃了一遍,發覺這人跪得倒是端正,只是目中無神,半點沒有繼承自己當年一身戎裝的英武氣。
“阿耶眼中,我一直是這樣不堪麼?”李平安又問了一遍,像是執着於確定什麼,竟也不在乎阿耶的冷漠,挑起尚掛着水珠的眼睫,“阿耶?”
再問過之後,李平安便沒有眨眼,似乎這樣就能盯出一個答案來。
“你……”這樣的問題,李將軍覺得自己應當聽面前人說過不止一次——上一次是什麼時候?
面前的人兒和記憶中的人影重合,不同的環境,相同的俯視,只是那個時候的李平安是站着……原來兒子不知不覺已經長到這麼大了!
“你今年,十九?”年及二十,加冠有字,若沒有今日這一事,李將軍倒懷疑自己可還想得起來?
“軍務繁忙,險些忘記你……”
“阿耶,孩兒已及冠月餘。”
“誰與你……”邊關偶有來犯,自己此時本不應該在京城。
李將軍終於轉回頭面向下手跪着的李平安,難得帶上些許猶豫,也不知是不是在爲了那心懷怨懟時隨口的話而愧疚,“所以那日的消寧,便是你的字。”
“肅寧,老師年邁,聽錯了。”
“那便將錯就錯。”聽錯的是李平安的老師,總不是李將軍的錯,“起來吧。”
能站起身來,李平安何苦爲難自己?阿耶幾在迴避的問題,李平安便也不再求一個答案。
“阿耶若是無事,孩兒先回去休息了。”饅頭鋪當然還是要去的,這李家府中的壓抑,倒不如賣些苦力讓人覺得輕鬆,比起身居高位的阿耶,李平安早在不信任生起的那時候,就不懂什麼叫做自尊了。
“去罷!”左右事情也未傳遠,同僚也不敢明目張膽說與他人聽,李將軍氣消了,也怕把這獨子打壞了,還要自家妻勞心。
推門邁步,李平安顧不得身上遍地開花的痛楚,只把已經被雪深埋的腳印再重新壓出來。
“明日隨我去軍營。”
身後傳來的聲音才勉強蓋過落雪的簌簌,卻是不容置喙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