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於廣源提溜着一根棍子從屋裡出來,一句話不說朝着於昭湘奔去,被於昭秦和於昭楚架着回到了屋裡。
從中午飯開始龍女就不和家人坐在一起吃飯了,她胡亂吃一些點心充飢,強挨着過去這兩天,決定送完年就回省城。
鳳鳴鎮的絕大多數人家都是在正月初二傍晚送年,所謂“送年”就是把去世的老祖宗從軸子上“請”下來“送”回墓田,等到下年年除日傍晚再“接回來”。雖然還是燒香燒紙磕頭,但是程序上比較麻煩:吃完送年餃子後首先放一掛鞭炮,然後先在軸子前燒紙燒香磕頭,燒完紙磕完頭向屋外走,在每個屋門口和大門口各燒一次紙,最後來到十字路口,把香點着找個地方插住,然後燒紙向四個方向磕頭,磕完頭後再放一掛鞭炮,送年結束。
在沒有送年之前,屋地不能掃,水井不能用,異性親戚不走動。
送完年後一直到正月十四是出門走親戚的時間。在鳳鳴村,成婚男子要走的第一家親戚是丈人家。龍玉榮馬上提出要回省城給爹孃拜年,於廣源不假思索地同意了,第二天一早他們就到鰲頭坐上了通往省城的火車。
於昭秦夫婦去商芝,於昭湘夫婦去周裡——這是早已經訂好了的。於廣源和妻子則在家忙活着招待閨女和女婿。
李雲霞這幾日的臉色異常難看,兩三天的工夫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婆婆李氏很擔心,問她,她說沒事就是有點感冒了。因爲周里路程遠,於廣源特意讓老吳趕着馬車去送他們,而於昭秦一家子只能步行去商芝。
讓李氏感到意外的是李雲霞這次回孃家特意收拾了好幾個包袱,裡面裝的什麼誰也不知道誰也不好意思問。
於昭秦和於昭湘都是傍晚回到家裡,於昭秦拖家帶口一塊回來的,於昭湘只是一個人。
一直把小兒媳視如珍寶的於廣源夫妻撇下正在和他們兩個拉家常的昭雪兩口子,急急忙忙地問於昭湘他媳婦怎麼沒有回來。於昭湘說她身體不舒服想在家裡待幾天。雖然嘴上沒說什麼,但是廣源夫婦心裡就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於昭雪回孃家歷來是住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再回的,一是因爲路途遠難以在當天來當天回,二是因爲廣源的幾個兒子都要在這一天走丈人家不能陪着他們兩個人喝酒拉呱,特意留下來晚上再敘親情。
他們兩個人晚上睡在於昭楚兩口子的房間。他們兩個人的孩子剛滿一歲,太小,徐母不放心這麼小的孩子出遠門所以夫妻倆沒有把他帶過來。徐均爲人老實,不善言談,這一點很投於廣源的脾氣。
中午,於廣源陪着昭雪兩口子簡簡單單地喝了兩杯酒就吃飯了,原本打算晚上大擺筵席隆重款待閨女和女婿,但是突然之間廣源沒了情緒,而且看起來愁緒滿懷。商蘭芝和於昭秦在廚房裡忙活出滿滿一桌子菜,要擱在以前李氏肯定要去幫這幫那,現在也沒了情緒,坐在桌子前發呆。
當一家人團團坐定之後,於昭秦頻頻向妹夫勸酒,商蘭芝則和於昭雪邊吃邊拉呱。心事重重的於廣源隨便喝了些酒就推說身體不適早早離場了,李氏緊跟着也領着於昭秦的兩個兒子回了自己的房間。
客廳裡只剩下昭秦夫婦、昭雪夫婦和於昭湘了。五個人中除了徐均之外,心裡都明白爹孃鬱鬱寡歡的原因。其中於昭雪最知道爹孃的心思,她的心裡更是七上八下的,因爲她娘和她說過大年初一發生的事情,而且她知道自己的弟妹李雲霞結婚兩年來一直承受着來自各方面的壓力,這種壓力隨着時間的延長會越來越大,如暴雨中的龍吟河水,不定什麼時候會決堤而出。但是有什麼法子呢?決策者的失誤——這種失誤絕對是人爲的——難免會有錯誤的結局。
聚九州之鐵難鑄此大錯,於廣源悔青了腸子也難以挽回了,或許,到了承受代價的時候了。
氣氛低沉甚至有些壓抑,徐均到沒有覺出什麼,因爲他本身喜靜不喜動,酒喝得不盡興反而更投了他的脾氣,他和於昭秦都做着糧食買賣,所以拉起呱來格外投機。
正月初四,原本應該和丈夫一起回家的於昭雪這次例外了。她要留下來等着李雲霞回來,父母失魂落魄的樣子使得她無法離開。全家人在本該出門走親戚的日子裡都呆在家裡癡癡地等着於昭湘媳婦回來。
然而,他們失望了,直到天徹底黑下來也不見李雲霞的影子。於廣源夫婦一夜未眠。
一夜未眠的還有於昭雪。第二天一早,廣源夫婦催着女兒回婆家,因爲家裡還有剛滿週歲的孩子。於昭雪滿懷着心事坐上了大哥於昭秦親自趕的馬車,無奈地走了。
於廣源夫婦一天沒怎麼吃東西,看上去憔悴不堪。
初五那天於家來了許多親戚,都是於昭秦和於昭湘兩個人照應着,廣源夫婦沒怎麼露面。太陽落山的時候,有人看到於廣源站在村北的路口上癡癡地向北望,那是通往周裡的必經之路!
本來是兒媳婦尋常不過的走孃家,就是在孃家住個一天兩天的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是於廣源卻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初六那天一大早他就把於昭秦和於昭湘招呼起來,讓他們快吃飯,吃完飯後趕着馬車去周裡接兒媳李雲霞回家。於昭秦對於父親的話句句當做聖旨,從來沒有一句反駁的話,即使於廣源做出錯誤的決定。他二話不說連早飯都免了,趁着老三吃飯的空就把馬車拾掇得停停當當。
自從年前回到老家以來,於昭秦的心裡沒有一天安穩過,受苦受累尚在其次,關鍵是替父母擔着許多心事。從小在父母身邊長大,他知道父親最注重自己的名聲,人到老年更是怕晚節不保在村裡落下笑柄。
於昭秦每次回家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給父母臉上抹黑。他和妻子商蘭芝極力調和兄弟和妯娌之間的關係,吃苦受累,忍氣吞聲只是爲了全家人和和氣氣平平安安,讓父母過個舒心年。
然而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先是龍玉榮在大年夜裡指桑罵槐,緊接着大年初一老三又和老二媳婦動了粗,連他和老二都被老三打了。老三的氣還沒有生完,李雲霞的回孃家又讓全家人陷入了恐慌之中。他整夜睡不着,即使偶爾睡着,口中也常發嘆息之聲。
原打算正月初九回省城的於昭秦想在回去之前把父母的煩憂化解掉,所以聽到父親的指使,他連早飯都顧不得吃了。
於廣源把老大老三弟兄兩個直送到村口才回家。回到家的他坐下來抽出一支菸卷——於昭秦從省城捎回來的——拿火柴點着,剛剛抽了兩口,卻聽見大門外有車馬之聲。正是正月裡走親戚的時候,他以爲又有親戚上門了,強打精神出去迎接,卻看見兩個兒子回來了,後面跟着另一輛馬車,車上坐着他的親家兼內弟李百順。
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涌上心頭,他的心墜下去,墜下去,臉色變得黑青黑青,身子幾乎站不住。看到內弟走到自己跟前,他竟然連打招呼的力氣都沒有了。
李百順看見他的臉色不對,急忙上前扶住他,攙着他的胳膊往院裡走。
等他們在客廳裡坐定,於昭秦對父親說他們在路上碰到舅舅正要來咱們家做客,所以他們就跟着回來了。聽到兒子這樣說,於廣源稍稍鬆了一口氣。
於昭秦和於昭湘都出去準備酒菜去了,於廣源的妻子李氏在旁邊陪着聊天。看到屋裡沒有外人,李百順猶猶豫豫地對姐姐和姐夫說:“姐姐、姐夫,三和紅霞的事情該有個了結了。”
聲音雖然不大,但在廣源夫婦耳裡無疑是一聲驚雷,夫妻兩個人都無言相對。過了好大一會,李氏才小心翼翼地問兄弟:“你打算怎麼辦呢?”
“能有什麼辦法?不過就是當着鎮長和媒人的面解除婚約就是了。”
於廣源剛要說話,李百順擺擺手制住他說:“姐夫,你們對紅霞的好我們都知道,就是三對她也沒有什麼不好。可是……唉!”頓了頓,李百順又說:“紅霞心裡到沒有什麼,但是外面說什麼的都有,她的心裡承受不了啊!”
於廣源和李氏知道大年初一的事情一定傳到李百順的耳朵裡去了,他們倆無言以對。看到姐姐和姐夫垂頭喪氣的樣子,李百順勸道:“姑舅親,姑舅親,砸斷骨頭連着筋,解除婚約我們還是親戚,就是三和紅霞也不會有什麼隔閡。”
於廣源和妻子李氏知道,李百順說這句話之前已經是考慮了不是一時半霎的功夫了,兩年來他們承受的壓力不比自己少;李百順這個人爲人和做買賣都是謹慎小心,事不考慮萬全不做,話不考慮周全不說,既然他把這件事擺到了桌面上,事情已經是不可挽回了。
絕望之極的於廣源還是作着最後的努力,他用近乎哀求的聲音問舅子:“難道就一點餘地也沒有了嗎?”
李百順苦笑了一聲,說:“您說呢?”於廣源夫婦無言以對。
“我和你姐姐對不起你和弟妹啊!”於廣源發自肺腑地說。
“姐夫不要這樣說,人做事都是往好處上做,但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紅霞和三都年輕,早分開對他們兩個都有好處。”
“兄弟啊,你叫姐夫怎麼在人臉前行走啊?!”於廣源哭喪着臉說。
李百順看到姐夫的樣子心裡不忍,沉默了一會才說:“姐夫,別說是你這個年齡,就是我和紅霞他媽下半輩子都是爲兒女活着了,何苦讓兒女爲了我們的臉面而強扭在一起呢?我們這樣做圖個啥呢?”
“紅霞的意思呢?”李氏終究是不甘心。
“她你還不知道嗎,什麼譜路也沒有,全聽我們老人的。”
看到事情無可挽回,於廣源只好壓抑住失望的心緒,叫於昭湘到跟前,對他說:“今天你舅舅來想告知你一聲,紅霞要和你解除婚約。你還有什麼話要說沒?”
一點也沒有思想準備的於昭湘愣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看到兒子一錐子扎不出血來的樣子,李氏又氣又急,她上前一邊用手使勁擰着兒子的胳膊一邊說:“紅霞從明天開始就不是咱家的人了,你知不知道啊!?”聲音中已經帶着哭腔!
不知雲裡霧裡的於昭湘壓根也想不到會有這麼檔子事,一股無名之火在他的心中升騰:不明不白地就走了,就不再回來了,世上的女子還有比這薄情的嗎?她無情我無義,夫復何求?
他把滿腔的憤怒壓回到肚子裡,儘量不露聲色地說:“走就走吧,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話語冰冷,讓人心底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