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來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聽到這個消息的於昭湘心裡還是咯噔一下。曾經與他朝夕共處的表姐難道真的要嫁人嗎?心中五味雜陳,難以說清。
然而隨着婚期的一步步臨近,心中的醋意逐漸上升,原來的五味只剩下醋味了。就像自己嘴邊的一塊肉被人搶走了一樣,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氣人的事情嗎?於昭湘心想。——他唯獨沒有想一想這塊肉壓根他就沒有想吃過。
從小幹慣順茬事,沒有吃過這麼大虧的於昭湘怎能咽得下這口氣。
李雲霞就像一個名貴的古董,擺在於昭湘的眼前多少日子或許他沒有看過一眼,但是一旦古董不在,他立即就覺得身邊缺了什麼,覺得自己的身邊原來是離不開這個古董的。但是如果不是古董的曾經缺失,竟其一生或許他也體會不到它的重要性。況且李雲霞的重要性遠非古董所能比擬的。
已經知道李雲霞不可或缺的於老三在此後的幾天裡神魂顛倒,無論做什麼事情都少心無力,兩個人一起生活的畫面像過電影一樣一幕幕在他腦中回放。一想到曾經朝夕相處的表姐即將成爲別人的新娘,滿肚子醋意怎能壓得住。他再也無心去殺生了,龍吟河裡的魚,鳳腹埠上的鳥,鳳鳴嶺上的兔子終於得到了喘口粗氣的機會。
然而,事到如今,任是誰縱有萬般不捨也無力挽回了,木已成舟,悔斷腸子也沒有半點用了。
但是於老三不這樣想,天底下的事情對他來說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
一天後晌,他把李琪單獨叫到自己的臥室,和他嘀嘀咕咕商量了半天。李琪又是搖頭又是擺手,氣得於昭湘使勁朝他的屁股上踢了幾腳,恨不能再扇他幾耳光。
陰曆臘月十五,天氣冷得出奇,西北風像一把鋒利的小刀颳得人臉生疼,整個街上見不到一個行人,幾乎所有人都躲在家裡想方設法躲避這場寒流。
於昭湘一大早來到保安隊,靠着碳爐取暖。保安副隊長是鳳鳴鎮小朱莊人,姓朱,名立祥,正帶着人在外面做每天的操練。於昭湘規定的每天必須的操練項目包括:半小時跑完十里路、俯臥撐做足四十個、擦拭步槍一遍、舉車輪十次等等十幾項內容,這些內容有些是自己想出來的,更多的是李琪幫着想的。從來沒有把李琪放在眼裡的保安隊員們現在見了他狗蛋似的,私下裡都叫李琪李狗頭,意思是李琪是於隊長的狗頭軍師。
在保安隊裡坐了不到半個鐘頭,朱立祥帶着保安隊員回來了。看到隊長在屋裡,十個人相互遞遞眼色,臉上露出了笑模樣。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於老三很少懲罰隊員,相反他經常領着他們撮一頓。這麼寒冷的日子來保安隊一準是請他們吃一頓。
果不其然,見到他們回來了,於昭湘說:“今天不用出去巡視了,弟兄們辛苦了,三爺我今天和你們比比酒量。狗剩、狗蛋、豬,去崔富貴那裡買肉買酒,記在爺的賬上。”三個人得到命令一蹦三跳地去了。
不一會兒,三個人提留着一副熟豬大腸、一個熟豬頭、兩罈子燒酒回來了。他們十個人把桌子移到爐子附近,酒菜擺好。
於昭湘自然坐在主位上,他端起酒來,說一聲“喝”,其他十個人馬上快端起來喝了,沒有一個人敢說個“不”字!於昭湘連着領了十幾盅酒,所有人都酒酣耳熱起來。
這些隊員都知道隊長酒量大,開始輪流向他敬酒,於昭湘卻捏住盅子不喝了。
朱立祥是副隊長,也是於昭湘最喜歡的一個隊員,於昭湘稱呼他就一個字“豬”。他的十個下屬都能和動物聯繫起來。狗剩、狗蛋、羊、豬、馬等等,這些人換了別人這樣稱呼他們可能早就惱了,但是出自於昭湘的口他們卻覺得親切自然。
朱立祥乖巧得很,看到於昭湘有心事的樣子,就拍着胸口對他說:“隊長,有什麼心事說出來,弟兄們爲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正喝到豪言壯語階段的其他隊員紛紛表示願意爲隊長赴湯蹈火。
於昭湘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開口說:“有人往我的眼裡插棒槌,竟敢娶我的媳婦,這口氣實在咽不下去。”
保安隊員們一聽這句話,立即羣情激昂,是啊,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別說隊長咽不下這口氣,就是換了誰也不行啊!
“誰這麼膽大包天,劁了他。”不知門前梆後的隊員們急着對隊長表忠心。
然而當於昭湘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後,所有的隊員都醒酒了,坐在那裡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說什麼好了————弄了半天隊長是想搶別人的媳婦啊!這不是丟差事的事嗎?
看到這些人不言語了,於昭湘一拍桌子,吼道:“你們這羣狗雜碎,一個個牛*晃腚的,纔剛還說要赴湯蹈火,到了真事的時候一個個就像騸了*似的蔫了。不就是個破差事嗎,丟了差事可以上我這裡當覓漢。”
於昭湘的這句話對所有人都有極大地誘惑力。於家的覓漢活得比一般地主要滋潤,這是方圓四五十里盡人皆知的事情。
於家的覓漢工錢比保安隊員高得多,吃的飯食比鳳鳴鎮所有的財主要好。他們不但可以和主人吃一樣的飯,而且可以在場院裡開小竈。自從於昭湘從省城回來的哪一天起,他們簡直就掉進了福囤裡。
在鳳鳴鎮,家家戶戶炒菜用豆油,一般家庭每個人每年消費的豆油不超過兩斤。因爲怕浪費,許多人家做菜採取燉的方式,就是把要做的菜放到碗或者盤裡蒸熟,這樣就避免了油被大鍋吸掉!
但是在於家,豆油從來都是開着用的。很多年前,於廣源就在場院裡盤竈架鍋以備他們不得空時覓漢可以自己做飯,屋裡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應俱全。
於廣源是仁主,他的覓漢門則是義僕,雖然於廣源給他們準備了做飯的物件,但是他們很少自己做飯開小竈。
但是自從於昭湘回老家以來開小竈的機會逐漸多起來,因爲於廣源夫婦很少吃肉,時間長了不但不好吃肉而且對肉食有厭惡心理。
有一次看到小兒子在庭院裡把兔子皮從頭擼到尾巴,光溜溜的兔子身上佈滿一道道血管,於廣源突然想到了剛出生不久的嬰兒,肚子裡的飯食瞬間涌上喉頭,他急得閉住嘴巴,仰頭伸脖,費了好大勁才把到了嘴裡的東西壓回胃裡!從那以後,於昭湘所俘獲的所有獵物統統在場院屋裡拾掇並烹調,於昭湘在場院裡吃飯的次數比在家裡還多。
老吳在做菜方面是高手不假,但是他這個高手也就是在於家能發揮出水平,因爲大多數佳餚是離不開油料的,只有於家在炒菜時可以放開量地用豆油。
老吳年輕的時候曾經爲孟憲孝家炒過菜,炒菜的時候,孟憲孝在旁邊看着老吳的每一個步驟,他想學學老吳的手藝。但是看了不到三道菜,孟憲孝捂着肚子出來了。每次老吳從罈子裡往外舀油,孟憲孝就疼得心裡哆嗦。看着老吳炒三道菜就用了半斤豆油,孟憲孝再也不敢看下去了!
於昭湘的話就像一個大煙泡一下子給所有的人提起了精神。“幹,隊長說咋幹咱們就咋幹!”
在接下來的三天裡,保安隊裡的人除了每天的訓練之外就不見人影了。好在這一階段街面上比較安靜,沒有什麼大事,人們也就想不起來這些穿着灰布制服的人。
臘月十九那天,天氣晴朗,萬里無雲,但是依舊寒冷之極。這天是個好日子,辦喜事的特別多,從周裡鎮道鳳鳴鎮的大路上不時有花轎走過,吹鼓手們在寒冷的季節裡吹出來的調子乾冷而刺耳。
李雲霞的花轎是卯正時候從家裡擡出來的。新郎張士祺一身大紅綢袍,頭戴一頂紗質黑禮帽,騎一匹火紅的駿馬,人俊馬健,羨煞過路的行人。花轎的後面跟着兩匹黑馬,馬上的人一身便裝,腰跨盒子炮,顯然是張士祺的護兵。
花轎裡面的李雲霞卻正在不停地用紅手帕擦拭眼淚。
臨上轎的那一霎那她突然放聲大哭,哭得眼淚滂沱,泣不成聲!儘管新娘上轎前哭轎是河陽縣乃至海右省的習俗,但是李雲霞的哭卻是有點過分了。她的哭是來自內心,有一種撕心裂肺的樣子,哭得李百順夫婦眼淚止不住地流,哭得一街看熱鬧的人淚眼朦朧。在衆人的勸說下好容易止住眼淚上了轎,剛剛在轎裡坐穩,眼淚又無緣無故地奔涌而出!
花轎在鳳鳴村北四五里的地方需要走一個上坡,這個坡道比其他地方要窄一半,這是當年鳳鳴村人用錘子釺子炸藥開出來的一條穿越鳳鳴嶺的要道,坡道的兩邊是陡峭的山壁。
就在花轎上坡的時候,從南面坡頂上忽然來了一羣迎親的隊伍。新郎騎着一匹棗紅馬,也是大紅綢袍、黑色的禮帽,娃娃似的圓臉上有幾顆麻子。四個擡轎的,四個吹鼓手,還有兩個人跟在花轎的邊上似乎是押轎的。
因爲是居高臨下,又走得急,棗紅馬碰到對面張士祺的馬時有些收不住腳,兩隻馬頭碰到了一起。張士祺的紅馬嚇得揚起前蹄,差點把張士祺從馬背上掀下來!但是對面棗紅馬上的新郎卻是騎術不精從馬上掉了下來。
掉下來的新郎火冒三丈,他衝向張士祺的紅馬,揪住馬繮繩就要和張士祺理論。佔着十分情理的張士祺心裡正憋着一股子火,因爲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他不願意發出來。看到眼前的這個小子還要無理反纏,二話不說擡手一馬鞭朝他打過去。
對面的新郎不躲不閃,拽住劈頭而下的馬鞭死命一拽,張士祺躲閃不及從馬上掉了下來。不等所有的人反應過來,兩個人在地上扭打起來。
從南而來的那羣人立即放下花轎,扔掉喇叭嗩吶,首先向着張士祺和他的兩個護兵衝過去。
這羣人顯然是經過訓練的,他們身法靈活,下手狠準,又是人多勢衆,所以張士祺和他的護兵很快被打倒在地,連掏槍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五花大綁起來——不知道他們哪來的繩子。張士祺大喊大叫:“我是鄭旅的張連長,你們不要命了!?”
一個人走到他的面前,擡手就是一耳光:“媽了個巴子,什麼正驢歪驢,在爺這裡統統都是草驢。”一旁送親的擡轎的吹打的一起傻了眼,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這羣人用剛剛繳獲的兩把匣子槍指着張士祺這邊所有的人,命令他們面向北站好,不得回頭觀看。李雲霞的弟弟也在其中。
娃娃臉的新郎官拍打拍打衣服上的土,走到李雲霞的花轎,掀開轎簾,對着裡面說了一句話,然後命令人擡起這個花轎就跑!
張士祺看着自己的新娘被人擡走了,奮力掙扎,無奈繩子栓的是捆賊的死扣,任其掙扎無濟於事。四個人騎在馬上用槍對着張士祺這邊的所有人,沒有人敢動,甚至沒有人敢回頭看看這批人到底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