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諾爾以求解的表情望向魏俊:“我發現這裡面有個矛盾。打個比方,如果真有一個全知全能全善的 神 ,那麼邪惡的存在就成了問題,一神論與善惡二元論的衝突千百年得不到解決。豐足原理也是,如果我們的世界真的無限豐足,那麼財富的不平等怎麼可能存在?難道真的只是‘人’們自己在瞎折騰,在相互壓迫?同爲自然規律的經濟規律哪兒去了?社會總資產的無限是不可想象的,起碼可供使用的總資產不可能無限。豐足原理在這一點上漏洞很大。”
魏俊笑道:“大人聖明。可是別忘了,人們總是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人’對安全感的需求可以說是一種剛性需求,豐足原理之所以牢不可破,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它給人們帶來了安全感,在提供安全感方面,我估計沒有任何宇宙觀可與之相比,連宗教都不行。正是因爲豐足原理,我們才相信自己擁有無限可能,您說是不是?”
麗諾爾略爲恍然地一點頭:“有道理。繼續吧,臭凡……不對!請繼續,餘渙箐先生!”
“……”餘渙箐無語。斷指又開始作痛了,這真是……罷了,管她呢:“好吧。我繼續。具體到社會學和經濟學領域,否認豐足原理更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畢竟嘛,如果我們承認社會資源的有限性—— 至少是在空間和時間上的有限性—— 我們就得或多或少對各種不公平現象做出忍讓。我們得承認,經濟上的不平等是一種極難根除(我沒說無法根除,畢竟未來社會的具體形態不可能被精確預知)的自然現象,而不僅僅是社會階層或利益羣體之間矛盾對立的結果。經濟上的不平等是一切社會不平等的根源,如果承認了這些,我們該如何面對身處社會中下層的勞苦大衆?難道要告訴他們,說他們的不幸至少有一部分是自然規律造成的,人與人生來就不可能完全平等,叫他們忍耐?叫他們樂天安命?所有體制、所有文明社會,都是建立在謊言基礎上的,都離不開瞞和騙,不然體制就會崩潰、社會就會混亂,最終損害到絕大多數人的利益。我不想爲謊言開脫,但事實就是如此。一味追求真相的人們其實很多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的追求會換來什麼。”
魏俊笑着打斷他:“餘老師跑題啦!我和達蕾絲小姐關注的是人神矛盾,那纔是左右CRAB種族存亡的關鍵!社會問題先放一放好嗎?”
餘渙箐不自覺地揉揉斷指:“哦!不好意思。這麼說吧。徹悟者們稱豐足原理爲Mahgriyu、渢瀏(說來幼稚,漢語中‘渢瀏’一詞就是來源於‘豐足原理毒瘤’的諧音)或黑龍皇,認爲她是自然神的天敵、最最強大的機器神,是‘人’造成的熵增的具象化,是宏宇宙的大敵、人神矛盾的核心。只要渢瀏還寄居在‘人’身上,衆神就不會放棄對‘人’的殲滅。反過來說,就算衆神對‘人’不管不顧,只要放任渢瀏壯大,‘人’遲早也會自我毀滅。這就是個諷刺,渢瀏是‘人’對抗‘神’最有力的武器,同時也是‘人’自我毀滅的頭等利器。人類和CRAB對自然界的污染、破壞、過渡索取,無不是豐足原理貽害所致。想想看,你把自然界看做無窮無盡的資源寶庫,索取起來當然也就是不知節制了,因爲你根本認識不到自己這樣吃、拿、卡、要可能造成什麼後果嘛。”
“也對。”麗諾爾表示贊同:“很多人把人與自然的矛盾歸結於發展現代技術,但我個人感覺,造成天人矛盾的不是技術,而是主宰技術應用的信仰體系。”
魏俊順着她的話接下去:“嗯。豐足原理支配下的精神世界纔是誕生無節制技術應用、從而吞噬萬物、排泄廢墟的罪魁禍首。豐足原理使人們相信‘佔有是天生甚至神聖的權利’,它縱容了每個‘人’的本能—— 儘可能佔有最多的資源(包括自然的和社會的),實現自身利益最大化。無法想象這樣一個自私的種羣能在熵所統治的宇宙里長存不滅。”
餘渙箐已然把自己和魏俊的敵對關係忘個差不多了:“你說到點子上了。糟糕的是,豐足原理造成的多數問題沒有技術解決途徑,而且技術解決往往也會帶來新的問題,得不償失,甚至造成更大的麻煩和災難。例如要解決人口 爆炸問題,一個直接的設想就是向宇宙移民。但霍爾內在人新世公元1975年的‘人口 爆炸與星際擴張’中已經證明了,以人新世20世紀的人口增長速度看,星際移民最多隻能解決500年的問題:宇宙中的人類居住空間會膨脹得越來越快,再過500年就會以光速膨脹;人新世另一項研究也顯示,人口如果一直按照1994年的增長速度膨脹下去,6000年後,全人類的體重相加將等於可觀測宇宙的總質量!這是一個不可想象的恐怖前景。”
魏俊:“正是。所謂‘技術解決’—— 只改變實用技術,而不改變或幾乎不改變技術使用者的宇宙觀、道德觀、價值觀和死亡觀—— 是一條死衚衕。豐足原理屬於‘沒有技術解決途徑’的那類問題,不管你的技術實力多麼強大,無節制的一味索取遲早會把你推到與宏宇宙相對立的位置上。就像你剛纔說的人口問題,CRAB世界的人口壓力一點兒都不比公元末的人類世界輕鬆,當年人類面臨的窘境,今天的我們也正在面對。現在,餘老師,你該明白我爲什麼要做這一切了吧?”
餘渙箐一連三個質問:“發動這場戰爭?屠殺聖觸女?用智能鉅子殺死全世界超過70%的CRAB?你這是殺人犯行爲!你這草菅人命的劊子手、烏龜王八蛋,我纔不管你扣上‘反豐足原理’還是別的什麼帽子呢!”
魏俊冷笑道:“殺掉百分之七八十也還剩下十幾億人呢,距離佐治亞引導石的5億標準差的還遠,我已經很仁慈了。我是殺掉了幾十億人沒錯,但這是爲了CRAB這個種族的整體利益。而且戰後在我的治理下,倖存的不到20億人可以過得相當好,‘共同富裕’和‘大同社會’將不再是夢想。人口問題是天人矛盾的核心和根本,也是社會矛盾的重要因素。緩解天人矛盾和社會矛盾都必須從控制人口入手,你能否認嗎?”
餘渙箐:“可是……”
魏俊:“人類踏入工業社會不過幾百年,就把地球幾十億年積累的礦產資源消耗殆盡;我們CRAB與之相比卻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場戰爭打響之前,最重要的生態系統中超過2/3都已遭到過度開發,全世界每年要消耗掉地球1.5年的自然資源產出;要是全體CRAB都採取發達地區人們的生活水平和生活方式,我們每年甚至會消耗掉地球4.5年的自然資源產出!自然資源和社會資源的總量是有限的,可人們的慾望是無限的,富人(以及發達國家、發達地區)的生活只能靠剝削窮人(以及欠發達國家和地區)來維持,窮人只能爲富人的高消耗生活方式埋單;CRAB世界全球人均財富總值也就8000元不到,但發達地區的人均財富總值可以超過12萬;全球還有9.25億~10.2億人處於極端貧困和長期飢餓狀態,可全世界每年浪費在餐桌上的糧食就高達13億噸。如果均貧富的話,大家只能都過得很普通,什麼‘共同富裕’純屬妄想。這樣下去地球能撐多久?我們想生存下去,只有‘禁慾’這一條路可走,別無他途。”
餘渙箐:“可人性都是自私的,你認爲這種禁慾型社會能維持多久?當初推翻Hela以後,最初的CRAB社會在農業生產上採取了合作社制度,但這樣子行不通,因爲‘人’本質自私,沒人會長久地對公有資本上心,大家只關心自己的私有物。所以我們不得已改變了生產資料佔有方式,改合作社爲私人承包土地,結果農業一下子就被搞活了。檯面上大家都說承包製取代合作社是一個巨大的進步,但在我看來,這種‘進步’實則是對CRAB自私本性的莫大諷刺。你覺得在如此自私貪婪的本性面前,你的禁慾型社會能夠長久存在下去麼?”
魏俊:“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這樣做就無法生存。如果CRAB認識不到這一點、剋制不了自私貪婪的本性,那他們就活該滅絕。宇宙養活不了太過貪婪太過自私的智慧生物。我是在救他們,如果他們不承情,那就不能怪我了。怎麼樣,願意留下來幫我嗎?”
終於,魏俊把名爲“抉擇”的皮球踢到了餘渙箐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