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再後來,張府後宅也就保持了乾淨簡單。就算是納了姨娘,也只是做個象徵,以便對外放話說張家也着急子嗣,可是始終沒有生過。估摸着,張昀有沒有碰過她,都是個疑問。
“張家御下甚嚴,這些事斷不會流傳出去,而我在張家走動甚多,終究免不了聽到了一些風聲。自此我知道,原來我所敬仰的恩師,並不是那麼高潔,而原本從小就受父母嚴加管教,時刻提醒自己該謹言慎行的我,自然不會吐露半分。
“而方纔你說的事情,我縱然是剛剛纔知曉,卻也不曾過於震驚,因爲一個虛僞了一輩子的人,且他能夠做到滴水不漏,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呢?
“更何況,他雲淡風清了一生,此時卻突然下定決心要爭奪首輔之位。”
蘇婼長久地望着他,然後她問道:“那麼,你拒絕張家聯姻,也是因爲這個嗎?”
蘇綬沒有回答。
蘇婼也不再問。
既然蘇綬不認同張家的虛僞,那他拒絕聯姻,也是情理之中了。
她換了話題:“張昀這般狡詐,必定沒有好下場。蘇家與之關係如此緊密,來日如何應對,父親有何打算?”
蘇綬站起來,邁出兩步走到窗前,說道:“蘇家自古至今未曾出過奸佞之徒,張家狼子野心,縱然可能株連至我,我亦不能拋棄道義不顧。
“忠君愛國是臣子本份,匡扶正義,查兇緝匪是我大理寺少卿之本職,做個堂堂正正的人,無愧於天地,是我蘇家之祖訓。前路再艱險,我蘇綬也不會罔顧良心。”
蘇婼盯着他剛直的背影看了會兒,垂下眸來:“你雖然不是個好父親,但無可否認,你是個好官。”
蘇綬轉身。目光裡有愧色。
蘇婼也擡起頭來,對上他目光:“有您這句話,我也踏實了。日後會跟人介紹家父是誰,我會感到自豪。”
既然無緣做一對親愛的父女,那麼就這麼樣,像平常人般欣賞他好的一面也是好的。她的實際年齡,其實已比眼前的他大上許多,從靈魂上可以做到平等視之。至少這麼做,她內心能獲得安然。
蘇婼走出門後,蘇綬還在原地站了許久。
其實今夜他做好了與她長談的準備,也猜想她接下來還有話問他,他想,不管她問什麼,他也會實話實說的,沒想到她就這樣走了,好像她來一趟,就是爲了問剛剛那句話。
“夫君。”
徐氏走了回來。
蘇綬望着她,垂下了眼眸。
再擡頭看向庭院,已然空蕩蕩。
……
張昀在院中踱步。
早上還明媚的陽光,忽然就陰了。
張昀的臉色也有些陰晴不定。
他忽然想起了那個六指孩兒死去的下午,還有薛家赴刑場的那一天,天氣都不好。先是陰沉沉的,沒多久就下起了瓢潑大雨。又有三年前蘇家出事那天,也是大雨。
就像今日。
不好的事情都趕上了不好的天氣。
距離楊夫人與韓陌到府已過去了兩日,他一向行動敏捷,大理寺那邊如何查常蔚一案,已經着張栩跟進了。宋家那邊他也早已讓兒媳遞了帖子過去,並且昨日已做過拜訪。
他還給了蘇綬一張調動函,他知道蘇綬懂得那是什麼意思,但是兩天過去了,蘇綬還是沒有來找他。
他沒來由的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也許是因爲這天氣,也或許是因爲蘇綬的遲鈍,他總覺得有些東西可能要變了。
他仰頭長呼一口氣,然後腳步下意識地邁出了門檻。
遠處的湖畔傳來歡聲笑語,今天府裡有客,兒媳把宋家大姑娘請到府裡來做客了。那丫頭據說早就看中了煜哥兒,也好,雖說這門婚事必定要以宋家的慘敗收場,這宋家丫頭也不會有福氣成爲張家長孫媳,但大丈夫何患無妻?來日大事定下,自然會有更合適的人填上張大少奶奶的位置。
人世間,最不值錢的就是兒女情長。
地位、江山和權力纔是最重要的。
“……世子爺的局,聽說到時會有好些才子出席,煜公子不可錯過。”
芭蕉叢後傳來了少年人的閒聊聲。
張昀止步,望着正分花拂柳走來的呂凌和張煜。
二人看上去極爲融洽,他們都是朝中的才子,張昀固然認爲張煜的性情、氣度和才華更令人欣賞,但呂凌這樣有鋒芒的少年人,也是招人另眼相看的。
一個人若沒有好的家世出身,就得有能適應現實的能力,呂凌就是如此,呂家官位不大不小,又是才調入京未久的,沒有根基,呂凌懂得利用自身的優勢來巴結他,這是聰明之舉。
張昀甚至喜歡這樣的人。因爲他有慾望,可以讓人拿捏。
不像蘇綬,他有才,但太溫吞了——不,溫吞一詞,是他過去的評價,如今再不能如此說他,因爲一個真正溫吞的人,是做不到隱匿這麼久,還能幫着韓家父子在數次危機時果斷給出建議的。
他實在是想不到,蘇綬怎麼會有本事騙過他?
也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應該是他還沒有懷疑到自己。
——他不可能懷疑自己。因爲他張昀,從未曾露出過破綻。
過去,是他等着蘇綬來研究他,順他的意。
如今,卻反過來成了他去猜測他蘇綬的心思,他蘇綬的用意,而且,還是不知不覺中!
“祖父。”
“拜見閣老。”
少年人已結伴到了跟前,俱爲俯身行禮。
張昀笑微微頜首,望着他們:“你們在聊什麼?”
呂凌回道:“回閣老的話,永平伯世子組了場詩茶局,託晚輩來傳話邀請煜公子同往。方纔,晚輩正在向煜公子述說此事。”
張昀聽到永平伯府,眉頭不着痕跡地閃了閃。他和緩地道:“原來是這樣。”
言罷,他又與呂凌道:“今日府上還有宋家來的兩位公子,不若呂公子也去園子一道敘敘話?”
呂凌稍頓之後,當下躬身後退:“多謝閣老指路。”
張昀知道他是個聰明人,眼看着他走遠,便將目光對向張煜:“你不能去永平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