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梅東山寺。
晨,古鐘連響了九九八十一下,鐘聲不復往昔的悠揚和禪意,透着股沉悶和焦灼的意味,讓每個聽到鐘聲的僧人都心生惶恐。
若俯瞰而下,就能發現依山而建的寺院中,無數和尚正在慌亂奔走,向前部第二主殿大雄寶殿匯聚而去。
Wшw ▪ttKan ▪¢ 〇
當最後一聲鐘響徹底停歇後,大雄寶殿內,身居主位的一名老僧長吟佛號緩緩開口:“諸位大士法師齊聚我東山寺,老衲身爲住持不勝榮幸,謹代表本寺三千僧衆,喜迎諸位佛友共參佛事,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老僧話音剛落,大雄寶殿內數百位自各地趕來的佛門高僧們齊聲回禮。
老僧還待再寒暄數句,不料一位身着赤色袈裟的壯僧率先跳起來,聲若洪鐘喝道:“忍大師,閒言休提,貧僧但問一句,那《浮屠經》到底怎麼回事?”
老僧便是當代禪宗五祖——弘忍!
面對這位僧人毫不客氣的質問,弘忍面帶愧色,嘆氣道:“此經確是從我寺流出,被那國師竊取,此事皆因老衲不忍我佛門先典就此失傳損毀,妄生執念將經書保留至今,乃招今日如此大劫,罪過,罪過……”
此言一出,頓時滿堂譁然,所有和尚都又驚又怒!
《浮屠經》孤本仍保留下來,即使是禪宗內部都少有人知,何況是其它寺院的和尚們?
若不是此次大唐境內每座城門都張貼有《浮屠經》的原文,很多高僧都以爲這只是國師李榮在弄虛作假,故意污衊打擊佛門!
聽得弘忍直接承認此事,本來就滿腔怨恨和怒火的諸僧再也忍不住,紛紛指責痛罵起來。
“《浮屠經》事關我佛門榮辱興衰,你禪宗有什麼資格私自保留經書?”一箇中年僧人跳起來指着弘忍的鼻子怒喝,“你一己私心,害得整個佛門慘遭此劫難,連我歷代先賢高僧都遭萬世罵名,弘忍,你就是我佛門千古罪人!”
“造孽!簡直是造孽!”又一僧人捶胸頓足,“弘忍,貧僧這一路來,眼見無數寺廟被毀,佛像被推倒在地,我沙門弟子被官府豪強迫害,死的死,逃的逃,寺廟田產被惡徒瓜分,愚昧百姓拍手叫好,如此慘狀,和二武滅佛又有何異?”
“人在佛堂坐,禍從天上來!弘忍,你禪宗鑄成如此大錯,卻讓整個佛門蒙羞受難,此事,今日必須給大家一個交代!”
“沒錯!經文遺失,爲何你東山寺不及時尋回?你那兩個徒弟輪番出現洛陽,莫非是早知道經書落在那李魔頭手中?“
”若真是這樣,你東山寺簡直萬死也難辭其咎!事關佛門生死的關鍵之物,卻被你兩個孽徒拿來當爭權奪位之資,弘忍,你們禪宗當真是烏煙瘴氣,你修的什麼佛?唸的什麼經?”
“弘忍,你以爲不發一言此事就能揭過嗎?讓你兩個孽徒出來!讓他們自裁謝罪,還有你,弘忍,你必須搶回經書,挽回危局,否則佛門雖大,卻再無你禪宗半席之位!”
“不錯,此事過後,禪宗這種佛門毒瘤還有存世的必要嗎?必須解散!你禪宗那些蠱惑世人,曲解佛祖的邪經歪典,必須就地焚燬,一本也不能留!”
“對!弘忍,今日,你若不給我們交代,別怪我們爲佛門清理門戶,先滅了你們禪宗!”
眼見羣情激憤,弘忍堂堂禪宗五祖,竟被後輩諸僧指着鼻子聲討唾罵,有那同輩大德高僧心中不忍,終於站出來說話了。
華嚴宗三祖法藏大師一聲佛號,暗含獅子吼神通,頓時使得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這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面帶悲憫之色,緩緩道:“諸佛友,值此佛門百年大劫,吾等沙門子弟該同心協力,共度難關纔對,緣何外敵未滅,先起內訌?”
“劫起東山,忍師兄自然責無旁貸,會給大家一個交代。諸位何不稍安勿躁,先聽忍師兄分解呢?”
法藏大師在佛門中威望頗高,他一發話,諸僧即使再忿忿不平,也不再咄咄逼人了。
弘忍向法藏投去感激目光,雙手合十深深一禮,以示感謝。
旋即,他環顧一週,開口道:“此事罪在老衲,自有老衲去彌補萬一。如今我佛門之局雖看似危在旦夕,但其實若要解開,關鍵只在一人。只要除去此人,此劫即可化解。”
諸僧立刻猜出弘忍所說是何人,有人咬牙切齒恨聲道:“忍大師所說,莫非是那靠阿諛逢迎竊取國師之位,恬不知恥,惡貫滿盈之徒,魔頭李榮?”
弘忍點頭:“正是此魔,要說起來,本寺弘苦、弘真兩位長老,再加上慧忍師侄,三條人命,皆隕於此人之手,再加上洛陽辯經會上死在其手的三藏法師高徒圓測,還有那爲虎作倀的李淳風,也殺我佛門七位高僧,這一筆筆血債,再加上此魔矇蔽當今,讒言滅佛,此魔不出,我佛門永不安寧!”
有人叫道:“怎麼除?他是當朝國師,位高權重,別說能不能殺得了他,就算能殺,朝廷震怒之下,更加遷怒我佛門怎麼辦?”
“老衲亦有此憂,”弘忍道,“所以對付此魔,要分三步,先奪其位,再誅其心,最後滅其身。”
法藏大師聞言神色一動,道:“弘忍師兄莫非已有定計?”
弘忍頷首:“老衲已得知一個消息,當今武皇后於辯經之日一場宮亂中,已經崩逝了。”
“什麼?”
衆僧皆驚,若是真的,這個消息應該大行天下,舉國節哀纔對,爲何竟無人得知?
“之所以此事秘而不發,是因那李魔巧言令色,謊稱可令亡者復生,讓當今信以爲真。”弘忍搖頭嘆道,“此魔以亡者爲棋,利用當今痛失親人之傷痛爲自己謀利,當真令人不齒。”
“簡直無恥之極!”一位和尚痛恨道,“忍大師的意思是,我們去拆穿他嗎?”
“不錯。”弘忍點頭,“此事真相無非兩種,一是皇后被李魔所害,只是假死;二是皇后真死,李魔欺瞞當今。”
“無論是哪一種,只要我們戳穿他的陰謀,勢必會使當今惡了他,使其失去權勢,此乃第一步。”
弘忍所說十分有可行性,衆僧看到希望,終於面色緩和下來,有人迫不及待問道:“那第二步呢?”
“第二步……”弘忍面露羞愧之色,嘆道:“第二步卻是有些下作,只是爲了我佛門榮辱興衰,此齷齪之事,老衲只好一錯再錯了。此事可記於我佛典之中,讓後世之僧萬萬以我爲恥,當戒之以行。”
弘忍面色通紅,嘴脣蠕動幾下,終是掩面開口道:“老衲曾以漢帛仿製了一部《浮屠經》孤本,足以以假亂真,只是爲辨明真僞,老衲在經文中留有暗記,標有貞觀十三年五字……”
此言一出,衆人面面相覷,都是沉默不語。大家都明白了弘忍的意思,只是此事確實上不了檯面,也難爲弘忍一介高僧當衆陳說此陰謀,他的名聲,算是毀了。
弘忍嘆了口氣,繼續道:“那《浮屠經》如今被當今收於大內,只要用假的將此孤本替換出來,再當衆指出誤漏之處,我佛門的聲譽便可就此挽回了,此乃第二步。”
法藏見弘忍面色悽然,忍不住安慰道:“忍師兄此舉也是爲我佛門歷代先賢挽回聲譽,可謂是舍小我而成大我,此正是我佛大無畏之精神。”
弘忍搖頭,苦澀一笑道:“錯就是錯,此事罪責全在老衲,還盼諸位大士法師向後輩傳法之時,莫要爲老衲粉飾,直言痛斥老衲之罪,莫要讓我佛門後輩以爲我佛是非不分……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羣僧齊齊長吟佛號,都對弘忍由衷敬佩。
弘忍接着道:“接下來第三步,就需我沙門子弟犧牲了。李榮此魔,一身妖法高深無比,其有一術,專破佛門神通,吾徒慧能乃聲聞法師,辯經那日凝聚神念化身一具,竟被此魔以妖術吸入體內……”
“什麼!”
衆僧無不駭然!
法藏眼中閃過一絲殺意,沉聲道:“若果真如此,此魔當真不該再存於世了。”
專破佛門神通的妖術,那還了得?
若讓此人繼續修煉下去,以後成了佛門剋星,誰也治不了他,那還了得?
“故,誅滅此魔,我禪宗願出十位弘字輩長老,由弘印長老牽頭,組成誅魔隊,前往洛陽,實施此三步計劃!”
弘忍說着,站起身來,躬身一禮道:“若能一戰功成,我東山寺自此封山十年,全寺僧衆皆在佛前恕罪十年,阿彌陀佛。”
諸僧聞言,默然片刻後,紛紛向弘忍回禮,算是都認可了弘忍的交代。
片刻後,弘印等十位老僧出現在諸僧面前,向諸僧行禮。
弘印於佛前發誓:“李魔不滅,吾等十人誓不生還!”
其餘九僧齊聲附和:“不惜此身,誓滅李魔!”
這十位老僧慷慨赴死之悲壯氣勢,讓諸僧爲之惻然。
但沒人知道,當初籌劃以《浮屠經》爲棋,阻擊神秀上位的,就是帶頭的弘印和尚。
半個時辰後,禪宗滅魔敢死隊上路,向洛陽而去。
此時,正在國師府打坐修煉的陸恆突然心中警示大作,他霍然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