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瀾子靜坐大廳，屏氣凝神。仔細從無數道聲音中，找到自己需要的那個問題——變化之術。
“玄功八九，度法還真……”
這是伏衡華對《八九玄功》的理解！
雖然滄瀾子得道千年，又與衆人合力編撰《八九玄功》，但他從不以此而自大，認爲自己的道法舉世無雙。能時刻接納、學習他人，是他最大的優點。
就在他仔細聆聽衡華版《八九玄功》時，耳畔突然想起一道稚嫩的聲音。
“如果我把自己身上的一截經脈取出，並用煉器方式，替換一條人造經脈加速修行……”
眼前視野驟變，滄瀾子看到自己坐在茶桌前，周圍是簡單搭建的屏風，隔絕內外。
有一個八歲大小的男孩，正坐在他的面前，彷彿在對他說話。
“替換一條經脈後，我依舊是我。”
“那麼如果我把整條手臂切掉，替換一條‘法寶手臂’，我仍然是我。”
“可是，假如我把四肢、五臟全部更換爲法寶呢？每個部位都是一個功用玄妙的法寶，這具‘無上寶體’可兼具三十六天罡神通。”
滄瀾子心中一動。
伏衡華這個想法很有可能性。如果以三十六天罡道法煉成三十六件法寶，再用血煉的方式和人體結合，修成一尊無上寶體——這可以讓人具備仙器級別的防禦。
可緊接着，伏衡華髮出一道質問。
“既然將身體更換爲法寶，我依然是我，仍然是人。那麼直接捨棄人體，把魂魄送入一件法寶中——只要這件法寶的形狀是人，兼具人的種種功能。那我依舊是‘人’嗎？這樣的存在，與器靈有什麼分別？”
這哪裡是變化之術，這分明是哲性玄思，是考量“本我爲何”的問題吧？
滄瀾子臉色不佳，不願回答伏衡華的問題。
男孩也不以爲意，繼續低喃自語。
“既然這樣的存在也能算是‘人’。那麼只要各大家族製造人形傀儡，並在每年妖潮、寒潮爆發後，將死者魂魄拘禁，封入傀儡中，不依舊可以讓他們作爲‘人’，繼續生活下去嗎？甚至成本低廉一點，以木傀儡、紙傀儡承載‘魂魄’。只要人體功能俱全，也可以視作‘人’。”
這廝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滄瀾子臉黑了。
這廝的想法參照延龍妖潮，是打算製造百萬、千萬的傀儡大軍，去攻伐延聖龍王嗎？
等等……
聯想伏衡華在南洲製作的法相傀儡，滄瀾子驚悚地發現一件事。
伏衡華這幾十年收集資料、做實驗，是不是已經把傀儡體系真正搭建起來？
等回去東萊後，他兒時的這個天真想法就可以真正實踐了？
禁掉！禁掉！
回去之後，通過劫仙會議直接封印，不許他這麼胡來。
“血肉不再爲人體標準。那麼只要製造一尊完美的仙人傀儡，是不是就可以直接飛昇——機械飛昇？”
孩童這話，再度讓滄瀾子震怒。
邪道！邪道！
機械飛昇？捨棄肉身？
此法如何能通行！
“順着這個思路繼續考慮，人之所以爲人，不在於肉身的優劣，而在於精神，在於魂魄，在於性靈。‘我’的存在，正位於靈魂之中。只要‘我’認知自己爲‘人’，縱然身體無限次更替，‘我’依舊是‘我’。”
胡鬧！胡鬧！
機械傀儡，俱是邪法！
等回去了，絕對不能讓伏衡華的傀儡術在東萊大興。
讓元神依附傀儡飛昇，不爲金丹大道！
就在滄瀾子震怒時，眼前場景驟然一變。
他站在一塊青石前。
此刻的伏衡華又大了幾歲，彷彿是十歲模樣。
他坐在青石上，拿着釣竿在弘文閣的小湖裡面釣錦鯉。
“母親說，變化之術需要將自己想要變化的姿態映入腦海，從而以法術變化爲相應姿態。而‘自我認知’是變化之術的重中之重。唯有認知‘我’，才能在變形之後重新將自己變回來。那麼所謂的‘變化解咒’，豈非是另一種層次上的變化。將他物，變化爲‘我’。
“那麼最初的變化，我是不是已經不再是‘伏衡華’，而是一隻變化而成的‘猴子’。接下來第二次變化，又從‘猴子’變成‘伏衡華’。那麼第三次，第四次，我只是重複在‘他物’與‘伏衡華’之間變化。經過千百次變化後的‘伏衡華’，還是最初的‘伏衡華’嗎？”
聽到這個問題，滄瀾子大腦轟鳴，整個人差點站不穩了。
對於精通變化之道的他，這份問題直指他的修行根本。
滄瀾子一生無數次施展變化，如今的他還是最初的那個他嗎？
我……本我……我依然是我……變化解咒不是另一重變化，而是撤除上一次變化的術法。
所以這纔是解咒，而不是另一重變化。
滄瀾子果斷按照東萊仙道的道法原理，加固自己的“本我認知”。
但伏衡華的問題彷彿帶着某種蠱惑性，引導滄瀾子按照他的思路考慮，逐漸崩毀滄瀾子千年來的修行認知。
邪門！
伏衡華的道性化身過於邪門了！
難怪這小子未來能幹出那麼些邪門的事。
滄瀾子咬牙守心，努力驅逐來自伏衡華的念頭干擾。
而這時，孩童將魚鉤收起，又把魚鉤上的錦鯉送回水中。
“我道本一，雖有千變萬化，爲我本一真如恆在。故而，變化之術固在‘唯我’。舍我之外，再無他物。”
舍我之外……
滄瀾子順着男孩的思路，突然氣血翻騰，察覺自己肉身發生異變。
鹿角、魚鱗、鷹爪……
各類生物特徵出現在他的身上。
他的身體在這一刻開始不斷扭曲。
羊蹄、虎足、猿掌……雙腳在不斷來回變幻。
滄瀾子感覺到自己全身上下的撕扯。
構成自己人體的每一個細胞，都開始進行異變。
它們彷彿活了過來，正要重構名爲“滄瀾子”的身體。
然而在這一切變化中，唯有“我”，唯獨自我認知依舊健全。滄瀾子在男孩的呢喃中，能以更爲超然的姿態觀看自己的變化。“千變萬化，唯‘我’不變。這是變化之術的本質，伏衡華認爲，每次解咒也是一種變化。但這種變化，是修復性的變化，讓我重歸於‘我’。”
回想《八九玄功》中的聖人九變。
爲何聖人變化有九？爲何聖人變，視作八九玄功的根基？
“因爲聖人變，就是鞏固‘真我’的過程。唯有認知我，修行我，不斷昇華我。最終，我便可晉升爲聖。”
一念動，滄瀾子靈神驀然生出萬道金光。
八九玄功的的修行法門在他體內運行。
……
大廳中，衆人緊張地打量滄瀾子。
他先是形體縮水，變成一個十歲大小的孩童，然後一臉掙扎着，彷彿在與什麼東西對抗。
“等等，這不是少爺小時候的模樣？”
恆壽驀然一驚，看着滄瀾子變成伏衡華的形態。
緊接着，滄瀾子身上長出各種動物特徵，又開始新一輪變化。
“喂喂——前輩這是怎麼了？單前輩，你快看看？”
“他似乎是受到伏衡華的念力感染，差點被迫變化爲‘伏衡華’了？”
強行洗腦，接受伏衡華的認知，變成他的傀儡？
單靈慶想到此處，耳畔的聲音越來越強。
玉聖閣那些人聽到的聲音，他也聽到了。
“觀鏡，觀鏡……觀鏡照本，方見真如……”
單靈慶自恃千年道行，心性修爲比玉聖閣那羣后輩強。縱然聽到衡華的啓示，也沒有理會。
他關注滄瀾子狀態，忽然見滄瀾子身上冒出萬道金光，在種種變化後，滄瀾子重新變成一個孩童。
但此時的孩童，模樣並非伏衡華，而是滄瀾子小時候。
他緩緩睜開眼，看着自己稚嫩的雙手，露出非哭非笑的怪異神情。
“百歲千載，方知我還是‘我’。”
他身上涌起一股恐怖法力。
聖人境第一重，聖人境第二重，聖人境第三重。
“等等——這是八九玄功的正規修行？滄瀾子前輩如何能修煉此法？”
沒有先天道種，他如何能修煉天書？
“玄我變化，道種真性？”單靈慶臉上亦是茫然。
似乎滄瀾子悟道後，凝成了一枚先天道種？
不對，更像是變化之法，把自己變成兒時的自己。然後重修了一遍。因爲本我不改，所以他很快完成天書道法的前置修行？這有些過於離譜了！天書道法，是這麼容易改修的？
單靈慶放棄屏蔽伏衡華的呢喃，仔細在種種聲音中尋找和大赤天有關的那幾道聲音。
但不久後，衆人見他大口吐血，急匆匆從書館離去。
邪門，太邪門了！
根據伏衡華思考的大赤道法，我怕不是要欺師滅祖，直接脫離赤淵門戶了！
這傢伙的道法，太邪性了！
孫隼等人看着兩位前輩高人的遭遇，不禁咋舌。
他對同伴們道：“伏衡華的道性書館太邪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爲這裡是他的魔性呢。你們是不知道，我剛纔聽他講道，竟在研究什麼‘破劍之劍’。說什麼天下劍道皆爲虛幻，只要心生一劍，便可掃滅天下萬劍。”
“聽上去，倒像是天遁劍訣的思路？不會是伏衡華早年的研究吧？”
“屁！那是他小時候懶得和流徽等人一起天天揮劍劈砍，練習劍道基本功。在三伯父逼他練劍時，他振振有詞翻出來的說法。什麼‘我心有一劍，可破天下法’。”伏桐君走過來，滿臉嫌棄，“他那些歪理，你們大可不要理會。他這書館，拿來消弭疲憊即可。別的玩意，伱們不要瞎研究。”
衆人感同身受的點頭。
尤其是東墨陽，他聽伏衡華低語，差點就窺見祖師的死冥天書了。
幸虧周瀟早前給他聊過這方面的事，他馬上封閉六識，急匆匆從伏衡華的“沉思空間”脫離。
否則，他怕不是直接走火入魔，陰陽大道失衡了。
伏桐君將手中一個葫蘆打開，裡面噴出大股大股的黑水與魔靈。
那些魔靈接觸書聲和光輝時，當即化爲虛無。
“這書館邪的很，但用來瓦解魔靈，卻是上佳手段。”
城內的黑潮、魔靈防不勝防。但琅環書館周遭沒有，甚至書館自帶摧毀魔靈的手段。伏桐君發現，只要將魔靈附身的修士及時送來書館，就可以避免被魔靈吞噬，墮入“天魔幻境”。
單靈慶從外面吐血歸來，正巧看到伏桐君淨化魔靈的這一幕，他疾步走來：“你這些魔靈是在城裡抓的？”
“正是。”
“居民沾染黑潮後，魔性化生之物？”
“不錯。”
那就怪了……
魔靈沾染道性，爲何會化爲虛無？
不應該被淨化爲純淨的靈性，返還本體嗎？
不對，不對勁！
單靈慶突然瞪大眼睛，直奔大廳中央。
“觀鏡……觀鏡……”
聲音依舊在迴響，單靈慶一咬牙，直接上前去掀鏡子。
虧得滄瀾子眼疾手快，扔出一件法寶見他打斷。
“道友，你做什麼？”
單靈慶胸脯起伏，壓着震驚對他解釋：“道友，有一件事我們可能想錯了。這裡根本不是伏衡華的道性顯化，而是……而是他的魔性！”
他指着中央的石像，那栩栩如生的石像仍帶着笑意，靜靜看着他們。
“在這裡庇護我們的，是伏衡華的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