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姝安安生生地過了半月,終是過了她最討厭的七月。
八月初一這日,許晏清與她用罷晚膳:“我陪你去園子裡走走。”
靜姝一反常態地眨眼回道:“這已經八月,世子不用再陪我了。”
許晏清看着那雙靈動的桃花眼,心下好笑:“靜姝有時膽子大得驚人,有時卻如稚子一般。”
靜姝捲了卷手中的帕子,輕挑柳眉回道:“世子莫要嘲笑我,人人皆有害怕的事物,我便不信,世子當真就無所畏懼。”
許晏清怔住了,畏懼的事物嗎?自己怕是有的,午夜夢迴時,最害怕的便是一旁的帳中空無一人。
靜姝在他眼前擺了擺手:“隨口一說,世子倒當真了。我前幾日爲愚兒做了身軟綢的中衣,世子替我送過去吧。”
許晏清從怔忪中回神,道了聲:“好。”
本該是閒庭信步,可當裙裾無意間掛上路邊的低矮柵欄,靜姝一愣,思緒涌向心中築起的那道柵欄。
玲瓏在一旁抱怨着:“這府中的花匠該換一換了,這柵欄修得如此尖利,主子這身衣裙才穿了幾次就被扯壞了。”
靜姝恍若未聞,心中唸的是那明泰郡主在中元節產女之事。前世外祖母曾在耳邊唸叨過,男不得初一,女不得十五,更何況這鬼節生女,着實不吉。
身邊人對此閉口不提,沒人敢說道些什麼,可越是不提,靜姝心中越是不安。父兄皆是武將,如今山河動盪,九州不定,這個中元出生的妹妹究竟預示些什麼。
據聞,京城周邊的流民成千上萬,難以細數,許晏清每日雖只偶提一句,可靜姝知他近日皆忙於此事。雖是饑荒所致,靜姝卻隱隱覺得這事透着詭異。
腹中猛然一動,靜姝驚了一跳,這孩子動作愈發有力。
靜姝對蹲在地上的玲瓏說道:“起來吧,一件裙子而已,回頭讓繡娘繡上些花樣補上就好。”
玲瓏起身回道:“主子就是脾氣太好,隔壁老宅子裡的下人削尖了腦袋都想進新宅子。”
靜姝微微一笑,能進新宅子的人,都是許晏清千挑萬選的心腹,哪裡用自己操心。
翌日午時,靜姝拿起一塊棗泥松子糕,無比珍惜地放進檀口中,小心咀嚼起來,任那絲絲清甜在齒間蔓延。
中毒那日,許晏清分明答應自己,若能撐過此劫,日後不再拘着自己用甜點。
倒也不算食言,每日廚下都準時爲自己端來一份點心,日日都換着花樣,精緻無雙,可口無比。可惜,偌大的盤子上只有一塊,孤零零的一塊糕點。想到這,靜姝便氣得牙癢癢。
忽而朱進衝入院子,叫道:“夫人快隨奴才回老宅。”滿頭的汗水,再無平日的半分穩重。
靜姝急忙問道:“何事如此慌張?”
朱進喘着氣道:“亂軍入城了。夫人快隨奴才走。”
靜姝險些咬到舌頭,不再多問,在玲瓏錦瑟的攙扶下,隨着朱進,穿過花園中隱在竹林後的一道小門,回了國公府老宅,正遇上前來接應的下人。
匆忙間,額頭被樹枝刮出一道血痕,靜姝並未吱聲。
國公府中,趙氏見到靜姝,面露欣喜:“你回來便好,咱們老宅的守衛衆多,大可安心。”
周氏慌忙上前,扶着靜姝,用帕子擦去她額頭的血跡,嘟囔着:“怎這般不小心。”
趙氏雖嘴上說得輕鬆,卻領着女眷們來到廚下,掀開竈臺後的一塊地磚,說道:“你們一個個地走下去,道窄得很,護着些靜姝。”
靜姝說道:“請母親先行。”
趙氏搖搖頭:“府中總該有主人鎮守,我和姨娘們就不下去了。只要你們無礙,許家便後繼有人。”
五位待嫁的許家姑娘紅着眼睛看向各自的姨娘,姨娘們竟無一絲慌亂,鎮定地點點頭。
靜姝猶豫間,趙氏握着她的手:“你可記得那日我與你說過的話,泰山壓頂都須面不改色。我將愚兒託付給你,你護好他和自己。”
靜姝牽起淚流滿面的愚兒,回道:“定不負母親所託。”
趙氏笑着點頭,眼中已現訣別之意,將燭臺遞與六姑娘:“下面黑,你在前面領路吧。”
顧不得道別,在許家姑娘的攙扶下,靜姝終於一步一挪地下到地窖,頭頂上只聞一聲巨響,再也見不到一線天光。
雖剛立秋,地窖中卻已有寒意。這地窖並不大,衆人勉強有一席之地。
靜姝抱緊了懷中的愚兒,擦拭乾淨他臉上的淚水,憐惜地說道:“愚兒不哭,等你父親回來,我們便能出去了。”
愚兒雖年幼,卻不似尋常幼兒,抹抹眼睛,點點頭道:“母親不用擔心愚兒,愚兒尚可幫嬸嬸照顧妹妹。”
靜姝噙淚而笑,果然是許晏清的孩子。
周氏在一旁忙着安撫那才五個月的幼女,平日都是乳母代勞,眼下確實手忙腳亂。
靜姝不由擔心:“沐妍,你可需幫手?”
周氏擡頭,艱澀笑笑:“方纔母親餵了她些藥湯,待會她便能睡上一覺。”
靜姝的擔憂在臉上化開,趙氏果然心思縝密,行事果斷。
許家的姑娘們已在地上鋪了些衣物,請兩位嫂嫂坐下。靜姝心下感慨,不愧是許家女,遇難不慌、遇事不亂。
地窖中偶爾可聞地上斷斷續續的腳步聲,時遠時近,時急時緩。蠟燭也漸漸縮短,在衆人的注視下,終是掙扎着燃盡最後一滴蠟液。
地窖中一片黑暗,衆人的呼吸聲愈發清晰。靜姝有些害怕,忽而手中一熱,懷中一暖,愚兒已鑽進她的懷中,小聲說道:“母親不怕,我來保護你。”
靜姝莞爾,昧着良心說道:“母親不怕黑。”
愚兒卻疑惑道:“可父親與我說過,母親怕黑得很。”
靜姝默然,只是摟緊了懷中的小毛頭。
幾個姑娘開始小聲說起各種趣事,地窖間有了間或壓抑的歡笑聲。
靜姝卻始終心事重重,自己方纔竟未敢問出,進城的是哪路叛軍。眼下,不知父兄與許晏清可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