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殺:彼岸花(尾)

甄歌大概沒想到我會來找她,她見到我的時候愣了兩秒,隨即又恢復成笑顏舒展,鎮定自若的模樣。

她站在甜品櫃後面,手上還端着剛烤好的蛋糕,“要來一塊嗎?”

“不了。”我拉開一把椅子,向她發出了邀請,“方便聊聊?”

“好啊!”她聳聳肩,欣然接受。

能找到甄歌還是靠了宋風的幫忙。白樸生死後,她便辭去了別墅保姆的工作,來到大學城旁邊的這家甜品店當服務生。這家甜品店很有人氣,我聽很多人都說起過它家的黑森林蛋糕特別好吃,不過我還從沒嘗過,今天託甄歌的福,我終於能嘗一嘗它的滋味了。

她從櫃檯裡端出兩塊蛋糕,一塊抹茶的,另一塊就是黑森林。“千萬別和老闆投訴哦。”她把蛋糕推到我面前,朝我做了個鬼臉。

我拿起勺子挖了一口放在嘴裡,鬆軟甜膩,果然不錯。

“你和李淮安是怎麼認識的?”我放下勺子,直奔主題。

她努努嘴,一臉無辜天真,“李淮安是誰啊,我需要認識他嗎?”

“當然,你和他曾是校友,而且...”我懶得和她繞彎子,“你們在大學時還是戀人關係,不是嗎?”

“哦!”她恍然大悟一般,“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頭一歪,又是純真的語氣,“可這又怎麼了。”

我很佩服甄歌的僞裝技能,但這也得益於她那張柔弱的外表,從第一次見面起就徹底把我給騙了。

這個案件裡有很多的漏洞,在白樸生大喊“彼岸花”時就已經存在了,我曾細細想過,到底是漏掉了哪裡,可怎麼想都想不通,後來我才明白,原來一開始我就是她的誘餌。

李淮安的論文是整個複製到了白樸生的U盤裡,所以找不到任何證據,我的不一樣,我是用郵件發送的,只要覈查我的發件箱和白樸生的收件箱,就能輕鬆地找到證據。即使收件箱裡的信息被刪除,只要通過調查大數據,總會找到蛛絲馬跡。白樸生不可能愚蠢到這麼明目張膽的抄襲。

所以我想出來的解釋是,把我的論文偷偷上傳的人不是白樸生,而是另有其人,這個人就是甄歌。

“你爲什麼懷疑是我?”她舔着剛挖過蛋糕的勺子,笑問。

“你很聰明。”我是真誠地在讚揚她,“而且很會演戲,更重要的是你還有一個甘於犧牲的替罪羊。”

她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固,我知道那是我猜中了她所有計劃中最關鍵的一環。

甄歌一直沒進入到警方的嫌疑人名單,原因有兩點,第一她有很好的不在場證明,第二警察找不到她的殺人動機。我便是她的不在場證明人,這也是她上傳論文的目的。其實那個人不一定非得是我,只不過是我論文發送的時機比較湊巧而已。

一支鋼筆的墨水是有限的,什麼時候能用完取決與用的人每天使用的分量,能清楚地知道白樸生寫作的習慣和每天用墨情況的人,只能是在別墅能夠時刻觀察到他的人。宋雅琴一直以來都對白樸生莫不關心,這樣的細節她自然是不可能注意的,李淮安根本不具備時刻在別墅的條件,那可以做到上述兩點的人,只有長期呆在別墅裡照顧白樸生生活起居的甄歌和沈安慈。

論文查重的結果通常在晚上公佈,任憑誰看到高達98%的重複率,都會想到第二天來找白樸生一探究竟。所以這個人只要在墨水就快用完的前兩天,也就是論文查重的頭一天晚上,偷偷登入白樸生的賬號,隨便選擇一個人的論文上傳就行。我很不幸就是那個被引誘過來的人,而我的作用就是成爲她不在場的證人。她需要有一個人來證明她是和我一起聽見了白樸生死前的大喊,也需要我來證明在打開書房門之前,它一直是鎖着的,因爲這樣就能完成她的第二個目的——偷龍轉鳳。

我們之所以認定了偷換鋼筆的是人是李淮安,是因爲他在證詞中坦白了所有,再加上有充足的證據證明了他就是兇手,所以人們自然的會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從而忽視了現實情況。

白樸生書房在別墅的二樓,且只開了一扇窗戶,白樸生出事那天它一直是從裡面反鎖着的,想要進去書房,就必須先借助工具爬到窗臺上,再從外邊打破玻璃。可書房的玻璃一直是完好無損的。所以,李淮安說了謊,他根本沒有進到書房,也就不可能調換鋼筆。

當時,我跑去一樓拿鑰匙,再返回二樓,從進入書房到關上房門在一樓大廳等待警察,這期間沒有人動過書房的東西,也沒有人再上過二樓,我很確定這一點,因爲那天我全程守在大廳,盯着通往二樓的臺階,一步也沒有離開過。

“這也是我懷疑你的第一個原因。”我開始撕下她的僞裝,“那天別墅裡只有你、我、沈安慈三個人,白樸生出事前後的那段時間,沈安慈一直沒有去過二樓,也就不可能是她。相反一直呆在二樓的人是你。”她拿着勺子的那隻手浮起了青筋,彷彿下一秒就要把它掰斷,我繼續說道:“你騙我說鑰匙在沈安慈那兒,爲的是趁我離開的這段時間,用藏在身上的備用鑰匙打開房門,然後換掉那支落在地上的鋼筆,還有...”我目光炯炯的看着她,“那本日記。”

我父親和我說過,每個作家在長期的寫作後,會形成自己特定的標點使用風格。白樸生的風格顯然是簡單直接,只用最基本的符號,比如逗號、句號和問號。李淮安當槍手期間寫的書,符號使用的比較花哨,各種符號都有用到過,連寫疑問句都喜歡使用“!?”的組合。這本日記上在描述沈安慈被性騷擾的那一則,疑問句的符號用的卻是“!?和“?!”兩種。

李淮安坦言在他之後白樸生找到了另一個槍手,那麼從時間上梳理,2020年6月以後的出版書,都應該是這位槍手所著。我昨晚熬了一個通宵,比對了這些書裡的符號特徵,發現疑問句後的標點使用習慣和這本日記裡的一模一樣,都是交替的“!?和“?!”。

這本日記同這些書一樣,都不是白樸生自己寫的,甄歌就是白樸生的第二個槍手,日記是她提前用那支鋼筆寫的。

“你深知墨水用完白樸生就會死亡,警察在現場找到的一定是一支用完墨的鋼筆,爲了配合這一點,你僞造了那本寫到最後,沒有墨的日記。”我帶來了那本日記,把它摔到甄歌面前,“這樣既確保了不會出現紕漏,也能讓警方注意到日記裡,你想傳遞給他們的信息。”

我不得不再一次承認她很聰明,在日記裡很隱晦的暴露了每個人的動機和嫌疑,也懂得利用人思考的慣性,把主要的懷疑對象放到李淮安身上,警察自然會去調查李淮安的背景,得知他與白樸生的糾葛和他作爲槍手的事實。即便警察最後推斷不出李淮安的殺人手法,通過監控錄像裡的製毒過程也足夠給他定罪了,剩下的只需要他在警察局裡坦白一切就好了。

整個過程中最高明,最天衣無縫的部分就是李淮安自願地成爲她的替罪羊,有了這隻替罪羊的存在,案件經過的每一步都顯得嚴絲合縫,邏輯通順,自然也不會有人再懷疑到她的頭上。

能讓一個人死心塌地的幫自己頂罪,除了戀人我想不到他們之間的第二層關係。我後來也拜託過宋風,讓他幫忙調查一下甄歌的過往信息,發現她和李淮安都是江城大學同一屆的學生。李淮安是新聞系,她是漢語言文學系,兩人同屬於一個學院,大學四年肯定有過交集。

但讓我確定他們戀人關係的證據是甄歌脖子上的項鍊。

我的記性還不錯,從我看到李淮安照片的第一眼,就覺得曾在某個地方見過他。由於那會兒的記憶實在太零散,最終還是沒有想起來。直到昨晚宋風將甄歌的資料發送給我,我在看到她大學時期的照片後,猛然反應過來。白樸生死亡那天,我扶甄歌下樓的時候,無意間瞥見了她胸前的項鍊,那是一條老式的貝殼形狀的項鍊,裡面夾鑲着兩人的黑白照片,一面是青澀時期的甄歌,另一面是短髮時的李淮安。

願意將一個人的照片放到時刻貼近肌膚,又能聽見自己心跳的地方。他倆之間的愛情或許遠比我想的要深沉。

“你說的沒錯。”她從領口緩緩拉出那條項鍊,滿眼神情的看着它,“我和他很早就認識了,如果沒有白樸生的出現,我們現在應該過着普通而又幸福的生活”。

“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你爲什麼要做白樸生的槍手,最後又要殺掉他?”我連續說出了幾個問句。

她放下項鍊,朝我冷笑,“你不是很會推理嗎,那你猜猜看,我爲什麼要殺他。”

我從側包裡掏出一本小說,翻開特意夾着照片的那一頁,“我根本不用猜,這本書裡已經告訴我答案了。”

甄歌是白樸生的女兒,她的媽媽甄子毓,就是書裡所寫的那位愛人。白樸生當年下鄉支教的地方在江城市落霞晚村,甄歌戶籍上記載的地址也是這個村,地點上吻合。

甄歌出生日期是1998年4月,白樸生支教結束的那天剛好是1997年6月1號,算上十月懷胎,時間上也吻合。再加上小說中對那些事情也有過幾筆的記載,更加確定了我對甄歌身份的推測。

我之前一直沒想通,明明窗臺上每天都放着彼岸花,爲什麼偏偏死前白樸生纔對着它大喊。後來我才知道,我的關注點錯了,彼岸花並不是關鍵,關鍵的是插花用的瓷瓶。

照片上綠色的瓷瓶,瓶口處如葉子形狀的設計都和書裡的描寫如出一轍。白樸生就是因爲看到了這番情境,想起了書裡記載的那段往事,纔會心生錯愕,不由得在死前不停地喊道“彼岸花”。

“來找你之前,我特意打電話問過沈安慈,那天讓她用這個花瓶插花的人正是你。”我目不轉睛地盯着她那張神色坦然的臉,“至於你爲什麼這麼做,我猜大概是想讓提醒他曾有過你母親的存在吧。這也是你真正的殺人動機,不是爲了和李淮安一起報復,而是因爲憎恨,憎恨這個拋棄了你母親和你的男人。你早就想好了總有一天要讓他爲此付出代價,我說的對嗎?”

“哈哈哈。”她猙獰地笑了起來,將勺子狠狠的插進蛋糕裡,“你知道什麼,我纔不是因爲恨他纔想殺了他,他根本不值得我的恨意。你還不知道吧,白樸生就是個衣冠禽獸,別看他人模人樣的,還是個教授,其實背地裡陰暗的事情做的可不少。”

蛋糕在她不停的碾壓下碎成了一盤狼藉,她像個瘋子一邊舔舐着勺子上的奶油,一邊用陰森刺骨的語調向我訴說着她的故事:“我生下來就沒見過父親的模樣,媽媽告訴我他被什麼事情絆住了,只要他解決了那些事情就會來接我們。我也曾深深地相信過母親的這些話,但日子久了,也就麻木了,變得無所謂了。沒有父親又怎麼樣,我還有一個愛我的媽媽和幸福的生活,那樣就夠了。所以我從來不恨他,對他也沒有什麼感覺,就算後來知道了他和另一個女人結婚生子,我的心情也絲毫沒有波瀾。但我的媽媽卻不這樣...”

一串淚珠從她的眼角滴落,很快又被她擦去,“她一直堅信這個男人是有苦衷的,一遍一遍地讀着那本承載着無數回憶的小說,懷念着那段美好的時光。他的心裡一定有我,他不可能忘記我——這是她經常對我說的話。我原以爲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和他再有接觸了,直到那一年他來我們學校任教,我親眼見證了這個母親心中戀戀不忘的人,是多麼的無情與自私。”

她的眼神忽然變得凌厲,帶着仇視與殺氣:“李淮安是第一個給過溫暖的男人,我愛他,僅次於我的母親。可白樸生,生生地毀了他。他本可以站在更高的地方,享受陽光,卻被他害的一輩子活在陰影裡。我親眼見證了這一切的發生,卻什麼也做不了。我打電話將這件事告訴了我的母親,想讓她知道自己一輩子放不下的人,其實是個道貌岸人的小人。”

“後來呢?”我淡淡的問。

“我不應該打這一通電話的。”甄歌低下頭,捂住自己的臉,“她始終不相信自己記憶裡的他會做出這樣的事,所以她決定親自來看看,這個讓她等了這麼多年,守了那麼多年的人究竟變成了什麼模樣。沒想到的是,她在最後才發現原來自己這輩子的堅守,只是一個笑話。白樸生根本不記得了我的母親,在夕陽沉淪的校門口,我的母親一遍一遍地告訴他自己是誰,換來的只有白樸生的一句——‘我不知道你是誰,請你讓開!’,然後他不耐煩地將她推倒在地,揚長而去,連多餘的眼神都沒有。”

故事的後續,開始走向黑暗,甄歌的母親因爲那天的打擊,一年以後鬱鬱而終。李淮安延遲畢業,甄歌回老家照顧病牀上的母親,錯過了自己找工作的最好時機。在母親病逝後,她找到李淮安,兩人決定共同來到濱江,進行復仇。

二人分工合作,甄歌應聘成爲別墅保姆,負責打探消息,李淮安負責制定殺人的計劃。終於,在李淮安通過一本推理小說得到靈感後,兩人開始按部就班的實行起來。一人制毒,一人僞造日記。

替罪羊的想法也是從那本小說中得來的,只不過這一切都是李淮安自願的,而非甄歌操控。他想自己已然生活在黑暗之中,走不出去了,那另一個能在光明下活着的機會一定要給她。

“只是我沒想到,我們的計劃還是被你看出了破綻。”她狡黠一笑。

“我的父親恰好是個推理小說家,我多少遺傳了一點他的天分。”我收起擺在桌上的所有照片,看時間宋風應該就快到了,“有一點我還是想不明白,你爲什麼要做白樸生的槍手?”

“我的母親在最後一刻囑咐我不要恨他。”她又恢復成初始般平靜的表情,“我在給他當槍手期間寫得每一篇散文裡,都暗暗地提到了他們的過往,我告訴自己,哪怕有一次他在看到我的散文後,驀然想起一個叫甄子毓的女人,那我就停止復仇的計劃。結果你猜怎麼着?”

她忽然問我,轉而自問自答:“我大概給他寫了一百多篇的散文,他卻一次都沒想起來過,你說這樣的人是不是該死!”說完,自己又仰着頭大笑起來。

我對面前這個女人沒有一絲的憐意,相反我覺得她可悲,因爲對白樸生的恨,讓自己和愛人永遠活在一片陰霾之中,往後的日子,即使她走在陽光下,她的內心也將是烏雲密佈。

“你既然坦白了一切,那也應該做好了爲之付出代價的準備。”我打斷了她的狂笑。

“你有證據嗎?”她收起笑容,端正自信地對着我,“我不怕告訴你這一切,就是因爲知道你們手上沒有證據,否則今天坐在我對面的就不會是你了。”

甄歌說的沒錯,我和警方身上的確沒有確切的證據。剛纔所說的一切不過是我的一番推理,照片、花瓶、符號風格並不能證明她是這起案件的參與者,被換掉的鋼筆相信早就被她處理掉了,更別說桌上的日記,上面的字跡是她精心仿造的,連鑑定科都無法判定真假,所以她才能從頭到尾都保持着一副有恃無恐的神態和我交談。不過我的身上沒有證據,不代表她的身上也沒有。

我舉起日記本,嘴角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笑容:“證據,不早就被你留下來了嘛。”

即使模仿的再像,日記上的筆跡終究還是她的,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既然是事實,筆跡鑑定專家就一定能從她自己的筆跡中鑑察出來這一點,這就是藏在甄歌身上,她無法辯解的證據。

警笛聲很快包圍了甜品店,我永遠都忘不了她在最後一刻的神情,就像一張定格的老照片,寫滿了無盡的遺憾與滄桑。她漠然地嚐了一口我盤子裡的黑森林蛋糕,然後放下勺子,走向迎接她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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