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梨園(中)
夜空漆黑,梨園燈火通明,宛如天穹之下的一簇篝火,四處都是笑語,臺上戲語鏗鏘。
鍾瑩如的目光一下子又回到李長晝身上。
偷情幾次,身體上算得上半瞭解,但她今天還是第一次發現, 他笑的時候有一種嘲諷。
像是對戲臺上的人物一般——戲臺上就是天王老子,臺下的屁民也敢指指點點,全然不放在心上。
這就是他對外人時的神態模樣?
“強人所難?”高瘦中年人重複這個詞,冷笑一下。
他一撩長衫,在凳子上坐下。
“李二爺,”高瘦中年人的語調裡全是揶揄和嘲諷, “人活在世上,就是老天爺在強人所難, 活着是多辛苦的事?你年紀也不小,這點道理都不明白?”
鍾瑩如蹙着柳葉細眉,又把目光投向這個中年人。
“不管你背後是誰,怎麼敢和二爺這麼說話?”
烏春兒又是一抿嘴,笑道:“好!你等我,不過我要是在臺上沒看到你,我就真給你一巴掌。”
很快,有人來叫孫小云,說劉老爺拜訪。
劉德看得魂都丟了,雙手還抱在一起沒放下。
春皇已經提前知道李二爺要來,早早地過來迎接。
“一具屍體看着做什麼?誰要就讓他拿去。丟出去吧,放在這裡晦氣。”李長晝端起葡萄酒抿了一口。
“是。”
“好啊。”李長晝笑吟吟地看着她,“等我不當爺了,就跟春皇一起去唱戲,天涯海角都走一走,說不定能混個‘李皇’、‘長皇’、‘晝皇’的名號。”
女主角一甩水袖,珠翠頭飾閃着藍光。
鍾瑩如捂着嘴,瞪大眼睛,長衫中年男子雙眼白火燃燒,眼白吞噬了眼瞳,眼眶裡全是白色。
“我就在後臺,不出去,你好了還是來這裡找我。”
“衣服呢?”
“也是。”李長晝笑道,“我挨一巴掌事小,要是讓人不敢來聽春皇的戲事大。”
劉德走後,李長晝立馬伸長他的狗脖子,走狗一樣尋找他的楊小姐。
鍾瑩如回頭,看見李長晝指着她的軟塌,披巾還落在那裡。
她壓在躺軟塌上的李長晝身上,雙手緊緊摟住他脖頸,嬌嫩的臉緊貼他的臉,好像要從他身上汲取溫度。
劉德望向屍體,臉色一變,瞳孔放大,眼前這具屍體沒有反抗,且沒有任何傷口,人突然就死了,死相又極其詭異。
“快去快去,”李長晝也着催促,“我去前臺等你,不準遲到啊?”
鬚生打扮,哪怕穿了戲服,塗了油彩,也能看出氣質極好,冷靜、沉穩卻總透着點兒淡淡的憂鬱,相貌又是個大美人,怪不得被報紙評爲四大美人。
“李長晝,”中年人扯着嘴角, 瞅着李長晝,“你說我敢嗎?”
落幕後,李長晝報以掌聲,讓劉德準備花籃,要去後臺見她。
“從今天開始,你不準去前面,也不準見任何人,好好在後面給我練身段和嗓子。”
一開始和刺客虛與委蛇,只是初來乍到,想見識見識。
李長晝整個人靠在柱子上,左手揣兜裡,右手拿手杖,十分有意思地望着那邊。
“要派人看着嗎?”他對李長晝的態度,除了勢力與錢財之外,還多了一絲實力上的服從。
他扭頭,看向驚魂未定的鐘瑩如:“等事情解決,我們再在一起。”
“長得好看我認,會討女人歡心要分人。”李長晝笑了,“嫂嫂,早點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這段時間最好不要出門。”
“媽的!”他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手在胸口撣了撣。
她表情很複雜,像是第一次認識他。
他扭頭對劉德說:“回頭叮囑全城的報社,是我李二聽了春皇的戲,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
“縱然將我的頭割下,落一個罵曹的名揚天下!”
她丟了魂似的走回來,伸手拿起披巾,正要轉頭時,她忽然撲上來。
要是留下香味,還有臉去見楊小姐?這女人簡直腦子有病!
李長晝手指伸進酒杯,想沾一點酒水灑在身上,弄點酒味,想了想又算了。
他依舊坐在凳子上,但全身僵硬, 給人一種蠟燭般的慘白感。
“少拋頭露面,專心學戲,你的條件最好,人又最聰明,要不了兩三年就能登臺,別想些歪門邪道,明白了?”
戲腔更是該輕就輕,該重就重,京劇在她嘴裡,被拿捏得像一顆糖,想怎麼來就怎麼來。
“我這就去!”
保鏢上前,乾淨利落地將屍體擡出去,包廂裡又只剩下李長晝鍾瑩如兩個人。
後臺化妝室,女伶們都在忙着上裝和上妝。
不管是他,還是楊清嵐,其實都不喝酒,只是作爲一種人生體驗偶爾嘗試。
李長晝陷入沉思, 自己假裝加入對方,能獲得什麼?
對方拉攏自己, 就不會再去拉攏別人, 少了一個在暗處的敵人, 多了一個幫手, 還能知道他們打算怎麼對付李大帥和李必昌。
原先也不叫這個名字,烏春兒是後來孫小云替她改的——無意苦爭春,一任羣芳妒,“烏”通“無”,無春兒,春皇之外,沒有春。
“特別是你,清嵐。”
“好!”叫好聲四起。
“二爺,我——”
現在整個夏國由李氏、宋氏、趙氏三家說了算,李長晝是李氏二少爺,除了少數那麼幾個人,誰敢給他臉色?
前幾天的刺殺,如果不是李大帥要考驗自己兒子,決定繼承人,宋城早已經是腥風血雨,血流成河。
“.被人幾句話就哄到手!愛情這東西,只有你經歷多了,見識多了,眼界變得寬闊了,纔會出現。”
現在讓他長時間服從一個組織的命令,對方一個有點身份的手下,就敢不把自己當人看,任務就算變簡單了(簡單還不代表能完成),又有什麼意思?
“什麼算了?”長衫中年人皺眉。
烏春兒瞥了一眼李長晝,咬着嘴脣。
半晌,她木訥地說:“我以爲你只是長得好看,會討女人歡心。”
“把他在城門口吊三天。”李長晝指了指沒了靈魂的長衫中年人。
提着她的旗袍後領,丟在隔壁軟塌上。
她擡起頭,抹了胭脂的紅脣,呼着暖暖的熱氣,脣瓣微微張開,還沒落下來,舌頭已經微微探出。
隔得有點遠,以正常人的視力,絕對看不清他是誰,但李長晝看得清,楊清嵐也知道他在看。
“算了。”兩人忽然聽他說。
被他黑亮迷人的眼睛直視,烏春兒忍不住抿了抿嘴,撇開視線。
烏春兒走後,劉德豎起大拇指:“爺,您是這個!”
李長晝大笑:“你這麼說,我反倒不想去了,想挨這巴掌了!”
“伱也看見了,”李長晝放下酒杯,“我最近惹了很多麻煩,連大哥都想殺我,這段時間我們先不要接觸。”
“髯口還沒貼好嗎?”
他長長嘆了口氣,覺得很煩,比殺了人,多了一個敵人還煩。
“聽說宋氏的大公子也想納春皇爲妾,結果剛見了一次面,春皇連夜就跑了,二爺您要是能把她拿下,看宋氏不丟死人。”劉德又說。
黑死神哪裡都好,就是出場會有一股陰風,夏天倒是可以用來乘涼。
“喏!”劉德雙手抱拳,大聲應道,宛如古代將軍領命。
臺上,武生一甩臉, 多了一張鬼怪般的面具。
“是。”劉德扭頭對手下低聲一喝,“擡走!”
黑死神緩緩收起鐮刀,身形逐漸模糊。
烏春兒又是一陣咯咯地笑,笑得太開心,她爽朗的性格都不好意思了,她拉起戲服袖子,擋住半邊嘴,只把彎彎的眼睛露出來。
不等她開口,李長晝加快腳步走過去,還沒到跟前,就笑着抱拳:“烏小姐,李長晝這廂有禮了!”
“春兒,快輪你的第二場戲了!”遠處有人喊。
劉德猶豫了一下,按照道理,他是不能離開李長晝的,但李長晝剛纔殺人的本事,又讓他稍稍放下心。
兩人像疊在一起的湯匙般緊密,李長晝只要放下手,就能摟住她纖細的腰,再往下,就是她曲線飽滿的臀部。
鍾瑩如下意識點點頭,回過神來後,站起身朝外面走去。
不愧是曾經的名角,說話跟唱歌似的,抑揚頓挫。
她炫耀似的亮出她的白嫩小手。
李長晝淡淡地笑了一下。
好像和他做對,舞臺上更加熱鬧,春皇登場了。
孫小云走後,大家也散了。
“看某些人還敢不敢主動給春皇買報紙,切。”
孫小云正在後臺花園迴廊的一角,訓斥一幫學徒,楊清嵐就在裡面。
“嫂嫂。”
鍾瑩如和中年長衫男都看着他,他躺在軟塌上,手肘支撐着扶手,兩手五指在胸前相對,目露沉思之色。
戲臺上,震耳的鑼鈸劈頭打下來。
東轉西轉,「觸角手杖」點地,很快找到了。
李長晝手落下,將她打暈。
“二爺!”門一下子被推開,劉德帶着人闖進來。
“阿晝,”她低聲呢喃,“我這輩子是你的人,你如果死了,不管我願不願意,都會和你一起死。”
“黑片子去哪了?”
一開腔,臺下歡呼聲的音浪,幾乎實質化,要把包廂掀翻。
楊清嵐乖乖低下頭:“明白了。”
“二爺可別這麼說,”烏春兒抿嘴笑道,臉上還有妝,美得像1928年的剪影,“要是傳出去,別人說我見面就給您一巴掌,我可會被罵死。”
鍾瑩如放下按在胸前的雙手,視線轉向李長晝。
看李長晝穿西裝,但故意作揖的樣子,烏春兒咯咯直笑,有點小女孩子氣,又有些大方爽朗。
李長晝豎起他的狗耳朵。
春皇,本名烏春兒。
笑得夠了,烏春兒才吸氣說:“二爺,您要是不做爺,跟我們登臺唱戲,一定比我還紅。”
“戲子逢場作戲,她跑之前,你怎麼知道她有沒有對宋氏公子笑?你去找人問問,看她之前對那個宋公子是什麼態度。”
李長晝扭身從劉德手上接過花籃,遞給春皇,再次抱拳:
“常年在國外,不懂戲,瞧不起戲,今天是春皇狠狠給我一巴掌,讓我漲了見識。”
“好,我去問問,二爺您自己小心。”
戲名《擊鼓罵曹》,她扮演禰衡。
“別切了,你有人家會拍馬屁?能像人家一樣兩三年就能登臺?你從小學到大,到今天還要四五年。”
“這不是我沒人家漂亮,又不會拍馬屁嘛。”
李長晝看得更來勁了,可惜楊清嵐沒找這些女伶的麻煩,而是把‘看什麼看,給我過來’的眼神瞪向他。
李長晝快步過去,楊清嵐也往這邊走,兩人相逢在寬大的芭蕉樹後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