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溝灣過去只是一個小漁村,八十年代後期,這兒突然風生水起,人來人往,熱鬧得不行。
湯溝灣的展跟一個人有關,此人相貌平平,甚至稱得上委瑣,一條腿還瘸着,過去人們叫他範瘸子,現在,村裡村外都恭敬地稱他範伯。
範伯年輕時很恓惶,爹孃死的早,把他留在了這個冷暖無的世界上,他夾着一個破碗,靠吃百家飯過日子。後來他做起了漁夫,打魚曬網。範伯年輕時有過妻子,也是逃荒來的,那女人帶着一個孩子,兩歲大點,範伯不嫌棄,範伯沒資格嫌棄,女人能跟她睡在一個被窩,他就很知足了。
範伯跟女人生下自己孩子的第二年,女人跑了,跟外地來的一個魚販子。範伯帶大了兩個孩子。他就像種下兩棵樹,這兩棵樹都是金樹。
範伯躺在一把太師椅上,太師椅是花二十六萬買來的,古董。“放在博物館糟蹋了,還是擡來我坐吧。”當年長子範宏大問他想不想坐太師椅,他丟給兒子這麼一句。太師椅邊原本站着兩男兩女,兩男的身體結實,要多棒有多棒,站邊上就像兩尊活煞,比包公包大人的王朝馬漢還要威風,是老二範志大從少林寺幾百名學徒中挑來的。兩女的年輕,都不到二十歲。過了二十歲的女人怎麼能服侍範伯呢,搖出的扇子味道都不一樣。範伯喜歡讓年輕的搖,搖啊搖,就把範伯搖回了從前,搖回到那個天也窮地也窮的年代。
長子範宏大匆匆忙忙從彬江趕來的時候,範伯打了兩男兩女。
跟自家兒子在一起,範伯是用不着別人服侍的,也不能讓他們服侍。
範宏大是彬江市委第一副書記、市長,彬江六百萬人口的父母官。這是一個衆人垂涎的職務,更是一個金光閃閃的職務。對這個職務,父親範正義卻不看好:“甭看你現在前呼後擁,他們手裡都拿着刀,宏大,走路的時候別隻顧着前看,要時刻留心你的後面。”
現在,範宏大就被別人從後面捅了一刀。
這一刀捅得有點狠。
範宏大是下午五點才聽到風聲的,之前,他打電話給弟弟範志大,讓他把黃金龍和騰龍雲兩位地產商約到湯溝灣,順便把國土局梁平安也叫上,他有事跟他們談。就在打完電話不久,國土局長錢煥土突然來到他辦公室,神色慌張地說:“範市長,出事了,審計局那邊……”
“什麼事,大驚小怪。”範宏大不滿地瞥了一眼錢煥土,讓他坐下慢慢說。錢煥土哪敢坐,站在範宏大邊上,一隻手不停地擦汗,另隻手哆哆嗦嗦在口袋裡摸什麼。
範宏大再次恨了錢煥土一眼,對這個部下,他總是恨多愛少,關鍵是錢煥土太沉不住氣。沉不住氣的人,你把他放到位子上,就等於把風險放在了那。這兩年,範宏大沒少替錢煥土捏汗,所以還留他在如此重要的崗位上,一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另外呢,錢煥土這人優點也不少,最大的優點,就是忠誠。
“審計局怎麼了?”他起身,裝做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輕步走過去,將虛掩的門鎖實在了,轉身望住錢煥土。
錢煥土頭上的汗更密了,他想讓自己鎮定,可偏是鎮定不了。
“範市長,剛剛得到消息,審計局那個姓謝的審計師不見了,他們說,他們說……”
“不見了?!”範宏大一驚,旋即又放緩口氣說:“審計師不見了找我反映什麼,應該去找公安局。”
“市長,這事複雜啊。”錢煥土差點要哭,這個姓謝的審計師可不簡單,這人要是出了紕漏,錢煥土的官可就當到頭了。
“範市長——”他又啞着嗓子喚了一聲。
“我說老錢,審計師失蹤跟你這個國土局長有什麼關係,你能不能不操這些閒心?”
錢煥土困惑地閃着兩隻眼,他認爲審計師失蹤對他這個國土局長很重要,對副市長範宏大,也絕不是件好事。所以急着趕來,就是怕姓謝的會被別人利用,範宏大應該緊急想辦法。誰知……
“範市長,我……”
“好了老錢,你先回去吧,我很忙。”範宏大臉上閃出明顯的不快,說話的態度也有點生硬。
錢煥土很委屈,他帶着種種困惑,不解地多看了幾眼範宏大,確信範宏大對姓謝的審計師沒有興趣時,才怏怏而退。一路上他還在嘀咕,今天的範市長到底怎麼了,是自己沒表達清楚還是……
錢煥土剛走,範宏大的身子就像散了架地癱在了椅子上。一股子冷汗從後背冒起,直衝腦殼。
謝華鋒,我怎麼把這個人給忘了?
他腦子裡同時冒出另一張面孔:鄭春雷!
範宏大幾乎沒在彬江多耽擱一分鐘,第一時間,他就將電話打給父親範正義,範正義聽完他的話,沉吟許久,慢吞吞道:“那你回家來吧。”
“累啊——”往湯溝灣趕的路上,範宏大心裡反覆響着這一句,腦子裡不斷閃現出一些人和事。土地風暴,審計令,這是兩劑猛藥。作爲一市之長,他太清楚這兩劑猛藥的威力。他記得父親曾經提醒過他:“宏兒,龍嘴湖新城做好了,是你的一塊金字招牌,做砸了,你的兩隻腳,可就再也邁不動了。”
現在,範宏大就覺兩隻腳有種陷下去的沉和痛,得想辦法讓腳步輕快起來啊——
一進門,看見父親,看見將軍樓裡熟悉的一切,範宏大的眼淚噗就下來了。怪得很,每次看見父親,看見將軍樓,範宏大的雙眼總要軟,溼。他哽咽着嗓子:“爸,又出事了。”
範正義躺在太師椅上沒動,雙目微閉,似在養神。其實他是不用養神的,這輩子,範正義最多的,就是這個“神”。別人總在言累,他不,他從不累,他精神得很,渾身用不完的勁。他幹了一輩子,把個小漁村幹成了彬江最富有最繁華的“小特區”,把一個曾經支離破碎的家撐得如此完美,把兩個枯瘦如柴多病多災的孩子帶到羽翼豐滿、大鵬展翅的境界,他還是不累,還是有勁。
“回來了?”他微微欠了欠身子,依舊閉着眼說。
“爸,出事了。”範宏大往前走了兩步,站在他跟前說。
“今天天怎麼樣啊?”他在屋子裡走了幾步,盯着另一個方向,聲音卻是衝着犯呆的範宏大。
“有風。”範宏大小心翼翼答了一句。
“哦,那就是釣不成魚了?”
“爸——”
範宏大害怕父親提釣魚兩個字,父親對釣魚有着別人無法理解的執愛,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不管是颳風還是下雨,只要他想釣,就一定要去釣。範宏大跟着父親釣過幾次,一條魚也沒釣上,倒把自己釣得心力憔悴。他就不明白魚有什麼好釣的,值得父親用一生去熱愛它?
“爸——”範宏大又喚了一聲,他用這種方式提醒父親,他今天來是有事的,大事。
“陪我下盤棋吧。”範正義忽然說,一點不在乎兒子心裡怎麼想,怎麼急。他拿出了棋盤,開始擺棋子。範宏大怔了怔,無可奈何走過去,含着委屈地拿起棋子,跟父親對弈起來。
一盤棋下了將近兩個小時,中間範宏大的手機不時地叫響,範正義像是聽不見,吃掉範宏大一個“車”後,他說:“把它關了吧,分心。”
範宏大隻好把手機關掉。
老二範志大來過幾次,一問秘書老爺子跟大哥關起門來下棋,沒敢打擾。範志大倒是明白一點老爺子的心思,儘管他只是個小小的村長。
將近午夜的時候,範正義終於收起棋,活動了下筋骨,原又回到太師椅上:“說吧,是不是天又塌了下來?”
“爸——”
“直接說事兒!”
範宏大硬着頭皮,就將審計師謝華鋒失蹤的消息說給了父親。
“這個人很重要?”範正義問。
範宏大點頭。
“你能確信他跟鄭春雷攪在一起?”
範宏大搖頭。事太突然,他還不能斷定謝華鋒是不是被鄭春雷帶走了。
“那你慌什麼?!”範正義憤而起身,一秒鐘後又緩緩坐下。
“他手裡……”範宏大結結巴巴。
“少跟我提那些沒用的,我只問你,姓鄭的是不是咬住你了?”
範宏大覺得自己的心被父親錐了一錐子,要出血。但現在不能出血,他咬住牙,痛苦地點了下頭。
“甩不開?”
範宏大沉默片刻,再次點頭。
屋子裡忽然就靜下來,靜得能讓人窒息。好久好久,兩個人都屏住呼吸,父子倆彼此能聽到對方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