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19U集團軍司令部的慘案,連同沿途哨卡遇襲事件,很快上報到各級主管部門。
軍部迅速作出反應:將欣研所屬的71集團軍風紀監察大隊定性爲“叛軍”。空軍西南指揮部和東南二區指揮部分別派出兩個偵查小隊,對叛軍進行的路線進行搜索。同時,空指總部下令,19U集團軍立即向周邊地區派出大量搜索小隊,一旦發現叛軍蹤跡,立刻呼叫空中支援,視其地形和周邊環境狀況,在確定沒有變異生物於擾的情況下,直接予以擊殺。
這起突發事件在軍內上下引起軒然大波。
信息總部發現:在事發前,71集團軍司令官許仁杰中將與死者陳尚之間有過通訊記錄。警衛局立刻派出專人前往新成都基地,要求許仁杰對通訊內容作出解釋,並通過已經得到的某些線索進行驗證。
正常情況下,信息總部不會對司令官級別的通訊進行監管。現在是非常時期,陳尚雖然能力普通,算不上什麼優秀的軍事人才,卻畢竟是一名集團軍司令。如果像章盛飛那樣戰死,誰也不會多說什麼。但他卻是死在自己人手裡,被欣研這個警衛局軍官在辦公室裡當場殺害。
事情既然已經發生,所謂“挽救”都是廢話和空話。儘管軍部一再聲稱,無論誰在這起事件中犯有過錯,都會根據事情原委進行處置,以澄清雙方當時人的清白。
這種冠冕堂皇的說法只是掩人耳目。在許仁杰這種官僚老油條眼裡,更是不值一提的笑談。
清白?
真他媽的扯蛋
如果軍部那些自以爲是的委員們這能做到事事理清,以理性和冷靜看待問題,給予涉事雙方真正的輕重獎懲,問題肯定會比現在簡單得多,也不會鬧到現在這種不可收拾的境地。
其實事情經過並不複雜,欣研上次前往19U集團軍的通行記錄很容易就能查到。她往新貴陽方向小規模運糧也算不上什麼秘密。說穿了,就是妻子想要幫助丈夫解決困難,陳尚拒絕且一再刁難,子衛適時深處援手,卻被陳尚懷恨在心,抓人以後打擊報復,這才引出了後面一系列變故。
許仁杰相信,自己交上去的這份“事件調查報告書”,根本不會被軍部那些人列爲證據。最多隻是在案情審理過程中,不疼不癢提上幾句。現在事情關鍵已經不是摸清事實,而是誰來爲19U集團軍司令被殺一事負責。無論李欣研做這件事的動機何在?正義與否?復仇還是泄憤?其實都不重要。軍部委員的目的只是想要把她抓住,然後殺一儆百,徹底震懾那些膽敢違抗軍部命令,暗地裡蠢蠢欲動的傢伙。
沒有社會基本道德與法律框架的約束,很多人的野心和慾望都開始萌動起來。
從去年開始,已經連續發生了數十起部隊抗令不遵的事件。
這些事件大多是部隊官兵拒絕執行戰鬥命令,涉事單位有小隊、中隊,其中最大一起也尚未超過營級規模。士兵和下級軍官們的拒絕並非毫無理由。他們被派往前線最危險的地段,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待遇和補償。有些部隊已經連續半年沒有輪換休整,士兵極度疲勞,雖然格鬥部隊配發了最新式的防護服和武器,傷亡率卻一直居高不下。加之部分中級軍官在物資方面貪瀆,高級將官對重要部門委以親信和家屬,腐敗情況越來越嚴重,士兵和下級軍官的反對呼聲越來越高,自然不足爲奇。
欣研殺死陳尚,其實並非以下犯上的首例。
去年至今發生的類似案件中,士兵在戰場上於掉帶隊軍官的事情屢見不鮮。負責分派物資的後勤軍官莫名橫死的事情,幾乎在每個基地市都有發生。當正常訴求得不到滿足,上級部門對此漠視無睹的時候,下面的人總要想辦法自救、反抗,死人也就變得很正常。
你騎在老子頭上拉屎拉尿,老子就一斧頭活劈了你。這個世界從來就是如此,擁有地位、財富、權力,隨意使喚別人的時候,也就意味着你必須隨時注意自己的品行,稍不注意,就有可能引發恨意和仇殺。
對於這些情況,軍部並非全不知情。他們的處理方法是全部壓下來,從不在任何時候公開。現在不像以前,信息處理和傳播遠不如和平時期那麼快捷。就以上週東部前線一箇中隊夜間譁變,被軍法部隊當場全體格殺的事情,所有知情者被嚴令禁止傳播消息,死者屍體被連夜焚燒,空缺出來的戰鬥序列以同等數量的平民進行填充。就算是鄰近部隊,也無法知曉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變
許仁杰越來越覺得,當初按照亞特蘭蒂斯人的要求,放棄所有城市,使人類原有的社會道德體系全面崩壞,進而所有國家實施戰時體制,集中力量打贏生物戰爭的做法,從根源上就是錯誤的。
那隻會帶來更多的罪惡與仇恨,人與人之間根本沒有善良和信任。不可否認,從血海屍山間活着走出來的倖存者,無論體質還是戰鬥力都成倍得到增加,對惡劣環境的適應能力獲得強化,突發事件的應對也沒有問題。可他們已經喪失了作爲人類最基本的潛質。沒有理智,沒有獨立思維能力,戰鬥本能成爲控制大腦和身體的唯一主宰。在他們的眼睛裡,看到的一切活物都是敵人,無論同類還是變異生物,轉化爲身體行動的唯一信號,就是一個冷冰冰的“殺”字。
可是,不這樣做,又能怎麼樣?
亞特蘭蒂斯人照樣會釋放病毒,在全球性的感染恐慌面前,人類最終會走向毀滅。不是因爲缺乏食物,而是失去了彼此之間的信任感。沒有合作,人類單獨個體的能力有限,不可能對抗逐步進化中的變異生物。活下來的強者數量終究很少,即便依靠他們真正打贏了生物戰爭,結局也只是慘剩。殘存的人類數量很可能無法維持種族延續,然後……就是全族滅亡。
這想法真的很恐怖,就連許仁杰自己也猛然嚇了一跳。他連忙把已經燃至指端的菸頭匆匆摁熄,沉默着坐在椅子上,再度陷入沉思。
如果不是因爲欣研,他還從未朝着這方面全盤考慮過問題。
按理說,軍隊應該是人類當中最具服從性,紀律和等級最爲森嚴,最具框架結構的社會團體。
然而,現在已經有太多問題暴露出來。軍令和紀律已經很難對士兵形成約束。軍隊體系正在崩潰,軍部的影響力逐步縮減。誠然,他們現在仍在發揮作用,京一號基地的命令仍然可以通過電波,被分散在各個戰區的司令官執行,但是這種情況還能持續多久?其實誰也不知道。
所以,欣研的處境很危險。
軍部需要一個穩定軍心的例子。一旦被抓,那些人根本不會給她申辯的機會,根本不會講什麼道義和原則,也不會像現在文件所說的這樣,擺事實講道理,澄清雙方罪責……她會死得很慘,屍體被用作震懾其他人的例證。
上次欣研主動過來尋求幫助,許仁杰就意識到,子衛這個人分量很重。至少,在欣研眼裡是這樣。儘管從職務來看,陳尚是集團軍司令,子衛只是一個副團長,可人類思維很多士兵並不因爲權勢和利益所主宰。他們更加看重情誼和交集,彼此之間的情分往往比單純的利益更可貴。
最初,當蘇浩還在昆明城,只是一個普通平民的時候,許仁杰從未想過,自己會對這個年輕小子如此倚重。
必須承認,許仁杰的確一直在拉攏和利用蘇浩。有監視,有揣測,幾次三番的試探,甚至產生過落井下石,把他一勞永逸徹底解決的念頭。然而事情終究沒能演變成最糟糕的結果,從蘇浩那裡得到的回報,也使許仁杰和他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漸漸變得深厚。以至於到了現在,許仁杰在很多方面與蘇浩已經形成利益共同體,任何一方受到損害,總會波及另外一個人。
許仁杰一直不明白,蘇浩爲什麼要從新南陽帶走多達三十萬平民?
養活這些人,的確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以新成都基地的產出,足以維持上百萬人的日常消耗。可即便是許仁杰也不敢這樣做。他深知平民不像軍隊,紀律對他們毫無約束力。如果第一天發放食物,他們就會死死盯着城市,什麼也不做,每天寧願睡覺,也不願意外出狩獵、耕種,而是等待着下一次發放食品。如果得到的數量太少,不足以果腹,難民羣體會立刻爆發新一輪爭鬥。其結果,不外乎是更多人被殺,活人從死人嘴裡搶吃的。
這絕對不是毫無根據的妄自猜測。早在病毒爆發前,五國集團最高執政制訂生物戰爭計劃的時候,這種情況已經通過電腦推演,被各國執政與相關人員達成共識。之所以要建立新的基地市,放棄原有的人類居住地,固然是因爲變異生物會將其佔據,而更重要的,還是想要迫使離開城市的難民自力更生,不再依靠任何人。
蘇浩正在破壞規矩。
新貴陽的情況,在全國,乃至全世界,恐怕都是從未有過的先例。許仁杰實在想不明白,蘇浩要這麼多平民究竟有什麼用?把這些人集中起來以工代賑?可他根本不用這麼做,只需要強行命令平民參與城市建設即可,即便一定要發放食物,最多也只是保證他們不至於餓死。要知道,人只有在飢餓的時候纔會產生動力,想要吃飽的慾望會促使他們做任何事情————女人敢於在任何情況下主動脫光衣服;男人就算面對成羣結隊的變異生物,依然會赤手空拳悍勇衝鋒;最誠實的人會變成騙子,最狡詐的傢伙會成爲聖徒。
這些事情聽起來很是荒謬,但只要親身體會一下,就明白那絕對不是虛假幻想,而是真正存在的實際。
蘇浩是一個樂善好施的清教徒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這傢伙的冷靜和理智令人畏懼,無論救人還是殺人,一旦下定決心,就再也沒有變更的可能。那種固執到極點的做法,就連許仁杰也只能大搖其頭。
許仁杰一直以爲能量藥劑是科學院的產物,是王啓年給予蘇浩的物質幫助。這種想法通過老胖子的嘴得到否認,許仁杰自己也覺得驚訝。畢竟,他親自體驗過能量藥劑的效果,能夠把奄奄一息瀕死者從危險邊緣重新拉回來,本身就意味着這種藥劑的戰爭和人類進化史上的地位。
蘇浩居然把如此重要的東西,隨隨便便交給了袁家。知道這消息的時候,許仁杰差一點兒沒把臉給氣歪。他原本的算盤打得很響,覺得可以用能量藥劑制衡袁志成,限制北方戰區的發展。然而,袁志成開出的價碼真的很令人咋舌。整整十個新編師團,這已經遠遠突破了許仁杰能夠承受的心理底線。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終於發現,蘇浩的心智和計劃,早已達到自己無法想象的高度。
站在旁觀者的立場,許仁杰對袁志成的打算差不多已經看透。
無論以袁家還是孫湛的名義,增設十個新編師團的提案,都不可能在軍部會議上通過。雖然軍部有足夠的物資和裝備,可軍官和新兵訓練是任何人都無法忽視的問題。袁系、趙系、行政系……以及其它大大小小的政治派別,都想從中獲得份額,強大自身。再也沒有什麼比派出自己親信軍官,掌管新編部隊人員訓練更能有效控制部隊的事情。
平民相當於一張白紙。從通過選拔,到真正被訓練爲士兵,這個階段與其接觸最多的,就是中、下級軍官。只要牢牢掌握住這個環節,這些士兵就永遠聽命于軍官效忠的上位者。
現在可不像以前,什麼國家利益之類的口號,已經再無作用。孫湛和其他幾名軍部委員正是基於這一點,才心甘情願放出大量物資,派出上千名親信前往新貴陽地區。表面上看,是幫助蘇浩建設基地。實際上,是爲了他們自己奪權搶軍打下基礎。
至於袁志成……呵呵那個老傢伙的算盤打得很精。許仁杰斷定:袁志成早已看到蘇浩和孫湛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在十個新編師團的控制權上,任何一方都不會讓步。孫湛和蘇浩之間早晚會打起來。等到他們兩敗俱傷,就是袁系出來收拾殘局,併吞戰果的時候。
就算十個新編師團被全部打殘,人員死光,武器裝備損失殆盡,可是在軍部的戰鬥序列表上,它們仍然是十個師。以袁志成擁有的後勤基礎,重新裝備、整合十個師團並不困難。他可以順理成章把這些編隊變成自己的手下。整個過程合情合理,即便是一直反對北方戰區增加兵力,以各種方式約束袁家的軍部主席趙志凱,也無法從中挑出任何毛病。
許仁杰在這些事情上看得很透。他曾經想過要提醒蘇浩,讓其注意與孫湛之間的爭鬥力度,多加保存實力。畢竟,現在的局勢和兩年前病毒爆發時候完全不同。西南地區的獨立性正在不斷加強,如果缺少了蘇浩的新貴陽基地市,那麼自己麾下的新成都就失去了屏障,甚至可能被軍部那些人進而吞併。
欣研在19U集團軍指揮部殺人、劫持等一系列事情,使許仁杰對蘇浩和第十一獨立部隊目前的處境,產生了進一步的認識。
他忽然發現:蘇浩從新南陽地區帶來三十萬平民,並且一直供養着他們,其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
十個新編師團隸屬於505集團軍。而505集團軍的駐地是新貴陽基地,該部隊的防護範圍是廢棄城市貴陽及周邊地域。
以區域爲核心,這十個新編師團的建制基礎,就只能在新貴陽基地附近的平民爲主。而這些人,這些難民,他們從新南陽跟着蘇浩一路過來,蘇浩寧願與軍部和其他大人物結怨,費盡心力,不惜耗盡資源也要養活他們。
不知不覺,許仁杰渾身猛然一顫,夾在指間的菸頭一鬆,掉落在地面上。
許仁杰凝視着正前方的牆壁,恍惚之間,那裡漸漸顯出蘇浩的身影。這個年輕男人的體內涌動無數強烈的能量。儘管是大腦幻想出來的畫面,可許仁杰仍然清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臉色隨即變得煞白。
天啊蘇浩之所以裹挾三十萬平民,寧願自己捱餓也要養着這些人,就是爲了應對袁系和孫湛嗎?
難道,他從合肥戰役結束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謀劃了嗎?
他養了那些平民整整一個冬天,那些人肯定對他感恩戴德。有了先入爲主的思維意識,軍部派來的軍官根本無法號令這些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