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魂魄與檀香(六)
凌妙妙渾身都在抖, 被驟然驚到的心跳如同牛皮大鼓被咚咚敲響,幾乎感染了慕聲。他將她緊緊揪著他衣服的手指掰開,斥道:「是歡喜佛,沒見過嗎?」
他對凌妙妙這種激烈的反應有些詫異, 宛江水鬼齜牙咧嘴, 上來就吃人,也沒見她嚇成這樣。
「歡……歡喜佛……」她慢慢回過神來,心跳平穩下來。
她不是沒聽說過密教的歡喜佛, 只是那些雕塑乃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藝術品,不像眼前那成片的挑戰人體極限的放蕩交/媾, 已經毫無美感可言,簡直讓人有一種頭暈目眩的生理牴觸。
她現在有些憐憫端陽帝姬了, 一個女孩子, 夢裡整天看見這樣的景象,誰能吃得下睡得著?
「好了, 都是假人。」慕聲看在她難得失態的份上, 有些僵硬地拍了拍她,期望她趕緊起來。
誰知她的手還是緊緊摟著他的腰,而且身上的溫度漸升, 從她脖頸裡慢慢薰蒸出一股醉人的花香來。
慕聲並非正人君子, 因邪術的緣故,心念也比一般捉妖人脆弱, 這種環境於他不是什麼好事, 他臉上立即結了一層冷霜, 「凌妙妙,你給我放開。」
「我……我放不開……」
凌妙妙簡直快哭出來了。
不知那梔子香氣是什麼邪門玩意,吸進去以後四肢如千萬只螞蟻啃齧,不聽使喚,心頭燥熱,百爪撓心,見個人就想緊緊摟住,要努力剋制自己,才勉強留得住神智,更別提指尖麻痹得厲害,整個人變成一株倚靠植物的大型菟絲花……
穿書任務人這種高危的身份,就應該給她設定一個金剛不壞、五毒不侵的體質,現在這樣動不動就中招,算怎麼回事嘛!
黑蓮花作爲一個合格的病嬌,必然也是有感情潔癖的,誰敢壞他名節往身上撲,他不把人扒拉下來碎屍萬段纔怪。
「叮——高危提醒:角色【慕聲】好感度下降1%。」
「叮——高危提醒:角色【慕聲】好感度下降2%。」
「叮——高危提醒:角色【慕聲】好感度下降4.5%。」
「……」
凌妙妙的心在滴血。
下一秒,慕聲成功地掰開她的手,將她撂倒,像控制恐怖分子一樣,雙手反剪摁在了蒲團上。
爆炸般的系統提示終於停了,凌妙妙流著淚應答:「謝謝。」
慕聲:「……」
怔怔地放開了手。
妙妙累得精疲力竭,翻了個身解脫般地仰躺在了地板上。
慕聲冷眼看她,少女枕著一頭散落的凌亂長髮,微微闔著眼,長睫輕輕抖動,兩頰紅得反常,顯見是中了嚴重的……媚香。
他猶豫了一下,推了推她:「喂。」
凌妙妙卻猛地向後縮了一下,眼裡水光粼粼,半是渴望半是哀求,聲音都走調了:「別……別碰我。」
教她這樣看一眼,慕聲方纔碰到她的指尖都像是被火燎到似的燒了起來,心頭邪火猛躥。
剛纔她自己貼上來,現在卻這副模樣,倒顯得他要對她怎麼樣似的。
門外夜色深沉,幻境與實境虛幻纏繞,少女就這樣臉頰緋紅地躺在一羣姿勢各異的歡喜佛中間……
心思一飄,便要分神壓制,一分神就止不住地煩躁起來,戾氣橫生。
一路走到現在,還沒有什麼人能這樣干擾他……
眸光落在她身上,凌妙妙已經半掙扎著坐起身來,理順了頭髮,繡著杭菊的白紗裙襬上倒映最純潔的月色,而臉上……是最動人的媚色。
心中暴戾迅速被蕩平,轉瞬變成空蕩蕩的躁。
不行。
他心中隱約有個慌亂的猜測:如果此時不快刀斬亂麻,從此以後,事情將不爲他所控。
他將變成什麼模樣,自己也無法預測。
他拿手撐著站起身來,放了收妖柄,鋼圈瑩瑩閃光,浮在空中,猶如打頭陣的將軍。
普通的少女的人生,與他們光怪陸離的生活千差萬別,本不該有交集,他早就有一千個一萬個丟下她的理由。
離開,現在必須離開。
他邁步,突然橫出一隻手,拉住了他的袍角。
凌妙妙在虛幻和現實之間掙扎,只記得自己下意識地拉住了就要跑路的慕聲。那其實也不是害怕,是被他丟在大街上太多次的後遺症。
黑蓮花確實陰晴不定,可比起在這個世界上手無寸鐵的自己,到底是塊免死金牌。
慕聲久久沒有發聲,妙妙用盡全力睜眼一瞧,恰對上他漆黑的眼眸。
那雙黑潤潤的眼睛毫無笑意,似乎在認真地做抉擇,嚴肅中帶著混亂的茫然。眸子裡如冰雪覆蓋原野,白茫茫一片毫無生機。
她心裡猛地一驚,隨後慢慢鬆開了手。
她畢竟不是慕瑤,不是慕聲心中唯一不可替代,即使上一秒再談笑風生,患難與共,也不過……也不過只是……
算了吧。
她抽回手去,以全身的力氣翻了個身背對慕聲,將自己揉成一團。
總歸在書裡,佛堂幻境一節,她、柳拂衣、慕瑤都在,即使被丟在這裡,想來也會有旁人來救。
冷汗順著額角滾滾而下,她死死閉著眼睛,心想,我戲份重得很呢,不稀罕求沒良心的人!
慕聲見她放手,心裡猛地一空,一種從未有過的煩躁感頓時漫上心頭,腦中再次混亂一片,腳步像黏在地板上似的,怎麼也提不起來。
凌妙妙的五感遲鈍得厲害,沒注意翻身時,袖中掉出一截巴掌大的物什,劈啪一聲跌在大理石地板上。
慕聲一怔,彎腰撿了起來。
是做了一半的竹蜻蜓,竹節處的倒刺被細細打磨平了,翅膀一半纖薄精緻,邊緣薄得如刀刃,另一半還是整塊材料,沒來得及雕刻。
「慕聲。」
他猛地一怔,只看得見女孩側眼一叢濃密的睫毛,她的聲音幾乎聽不出異樣,「往後別讓那水鬼耍得團團轉了,與其聽它瞎掰,倒不如直接去問你姐姐。」
「……」
她有氣無力地擡擡手指,宛如躺在美人榻上歇息的老佛爺,語氣相當輕蔑:「說完了,滾吧。」
凌妙妙的冷汗已經打溼眉毛,小腹痙攣,媚香入骨,眼角已經染上嫣紅顏色,她勉強端著唸完裝逼的臺詞,下一秒就一頭墮入無限黑暗中。
慕聲茫然望著她,手指下意識地沿著竹蜻蜓的杆兒撫摸下去,摸到幾道刻痕,對著光一看,由上到下一筆一鑿地刻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字:「子——期——」,再往下,不知是個甚麼東西,糊成一團。
他面無表情地摩挲著,辨認出來,那是個被人胡亂塗掉的桃心。
又似乎是覺得這樣羞憤地對待桃心粗魯過分,於下面又耐著性子刻了小小一朵五瓣花。
梅花。
「我幫你改一改,做好了還你——」
做好了還你,子期。
驟然間,胸口一陣奇異的尖銳疼痛,就好像這幾道刻痕,刀刀都是一筆一劃刻在他心上,又深又重,直迸濺出一路血珠。
*
凌妙妙迷迷糊糊醒來時,驚訝地發覺自己趴在慕聲背上,鼻端是他領子裡飄出來的一點若有若無的梅花香。
黑蓮花這一路走得有些狼狽。凌妙妙這人,看起來纖纖細細,背在背上倒真是不輕,像座山一般壓著他,壓得他每一步都腳踏實地。
收妖柄銀光閃閃,在前開路,左右泥塑像咧著血盆大口,一/絲/不/掛地往上撲,還未近二人的身,便被鋼圈打得泥土迸濺,化成一攤淤泥向下滑去。
前方黑壓壓的一片,不知有多少「歡喜佛」攔路。地上的妖物的鮮血匯成小溪,他踏著泥濘屍首而過,簡直像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原裡。
凌妙妙天靈蓋劇痛,緩了很久才覺得才天旋地轉地回了神,發覺嘴裡含了一枚圓溜溜的珠子,聞不到先前那股濃郁的花香味了。
這是什麼?
耳邊嗡地一聲:「系統提示:物品【竹蜻蜓】已使用。提示完畢。」
凌妙妙一怔,旋即心痛如絞:辣雞系統,怎麼還沒刻完就給用了?
興善寺已非興善寺,長長的甬道厲鬼伏於兩側,發出喋喋怪笑聲,泥菩薩眉間生妖氣,腳下都是邪魅。
慕聲的臉動了一下,長長的眼睫低垂,在微微側頭觀察凌妙妙的臉。
她立即閉上眼睛裝暈。
慕聲的耐性被耗到極致,既然背上的女孩人事不省,他也無需再顧忌什麼。
左手一遝符咒一字排開,懸浮於空中,咬破右手食指,先在妙妙脣上輕輕一點,再以沾鮮紅血液的手指爲筆,從右向左,飛速寫過去。
妙妙讓他點了一嘴血,不小心吃進去一點,舌頓時尖盈滿了帶著異香的甜膩。
天,居然有人的血是甜的……
那些水鬼要血,不會是把慕聲的血當了蜂蜜吧……
胡亂想著,下意識還想伸出舌頭去舔,慕聲猛地回頭,狠狠道:「別吃。」
話音未落,血字已經劃過十來張黃紙,筆鋒狠狠一頓,手指離開,那些符咒重重抖動幾下,像被撒開的紙牌,驟然朝四面八方飛去。
登時,狂風呼嘯,碩大的興善寺宛如被風吹動的紙房子般,鼓脹脹地兜住了風。門窗劇烈搖動著,彷彿下一秒就要爆裂開,巨大的佛像發出嗡嗡的震顫聲,貢品桌上的燭臺、香爐,骨碌碌地滾落一地。
紅光驟然綻開,伴隨著軀體炸開撕裂聲,無數喑啞尖利的聲音此起彼伏,宛如有幾百個人努力搖晃著快散架的老舊架子牀,讓人心頭髮顫。
二人的頭髮和衣袖被狂風吹著,飄在空中盪漾不止。
凌妙妙小腿肚子打顫,閉上眼睛,只能聽到耳邊呼呼的風聲。
記憶彷彿回到了宛江船上那一日,少年浮在空中,衣袖如蝶翅伸展,紅光滿室,燙得人眼皮發痛,連風聲都彷彿殺戮的刀子。
反寫符。
她不看慕聲的臉也知道,他又使邪門歪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