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竹林與青杏(二)
黑影貼著地迅速溜到房門前,慕聲半眯的眸子瞬間睜開,晃出一抹狠厲的光來。
他坐在地上,身子微微一斜,正擋住了門口,指節發出咯吱的脆響。
黑影頓了一下,移動時顯出的人影便被蓋住了,團團的黑氣似烏雲翻滾涌動,停駐的地面上慢慢溢出了水,堆成了一個小水泊。
下一秒,這一片翻騰的烏雲像野獸一般拱起了脊背,像拉到極致的弓弦。這是一個預備攻擊的姿勢。
「不識好歹。」慕聲嘴角微微一翹,眸光銳利,手腕上的鋼圈已然脫出。
那黑影立了起來,足有一人半高,坐在地上的少年被攏進了陰影裡,彷彿被黑暗吞噬了。
「當——」
收妖柄帶著亮光猛地迸出,彷彿破除烏雲的第一道刺目的日光,那黑影竟然被打作兩截,一股黑水猛地從它腰間噗出來,船艙裡瀰漫著淡淡的腐爛味道。
黑氣散去了,地上到處都是水漬,一隻牙牀猙獰的骷髏頭滾落在地上,旁邊是泡在水中的幾塊零散的白骨。
凌妙妙張大嘴巴,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水鬼?
少年半垂眸子,悄無聲息地鬆開腰帶,脫下被水沾溼的外袍丟在地上,以腳踩著擦過了地面,再次坐在了慕瑤房門口。
慕聲只穿著雪白的中衣,碎髮輕柔地覆蓋在額頭上,眼睫微翹,看上去單薄柔軟。
他面容平靜,閃動的黑眸中,偶爾會因心神不穩,泄露出一絲偏執的戾氣。
妙妙反覆嘆氣,黑蓮花癡心得令人心碎。
慕聲安穩坐下不過一分鐘。
船艙裡暗了下來,奇怪的氣味迅速充滿了船艙——一股鹹魚味,好像就是……方剛纔被打死的水鬼身上的味道。
只不過,這次已經濃郁到需要人屏住呼吸的程度了。
慕聲慢慢擡眼,漆黑的眸中倒映出遮天蔽日的黑氣。
「小子,斷人財路又取人性命……不是個好習慣。」
這聲音雌雄莫辨,像是隔著一片紙傳出來,間歇帶有震動的聲音。
剛剛打死了小的,現在又來了只大的?
整個船艙到處是帶著潮氣的腥臭味,黑氣如同一堵牆,遮住了妙妙的視線。
這會兒只聽得這大妖說話,看不清慕聲的表情。她向前走了兩步。
「想打我阿姐的主意,就憑你?」少年掀起眼皮,嘴角一抹譏諷的笑。
「你知道本座是誰嗎?」那聲音沙沙作響,聽得人直起雞皮疙瘩,「若不想死,及早滾開。」
慕聲拍拍手站起來,反手無聲地嚮慕瑤的門上貼了好幾個消音符,瞬間一道無形的屏障包裹住了船艙。
他輕輕笑道,「不就是隻水鬼嗎?」
妙妙伸手觸摸著軟韌的結界:一門之隔的慕瑤,還在沉沉睡夢中,渾然不知外面發生了什麼。
那烏雲般的黑氣瞬間暴漲,將窗櫺裡漏出的最後一絲光也遮掉,船仍在行著,妙妙在黑暗中上下起伏,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忍不住靠住了船舷。
慕聲憑藉靈敏的五感迅速躍開,閃過了攻擊,腕上一圈收妖柄飛上空中,瞬間放大,在黑夜中閃著瑩瑩白光,如同一個黑洞,空中黑霧頓時變作漩渦狀,被絲絲縷縷地吸入圈內。
「你以爲,這種低等法器……」黑影猛地突出了一塊,迅速伸展,如同伸出一隻長臂,竟然生生捏住了收妖柄,「奈何得了我嗎?」
白色光圈在劇烈顫動,彷彿無聲的掙扎。慕聲以心念操控之,此時收妖柄被制住,如同被捏住了心臟,一股強大的煞氣反灌入身體,他的脣色越來越白,繃不住吐出一口鮮血。
收妖柄被整個沒入黑氣中,發出即將粉身碎骨的咯咯聲——
慕聲眸中一暗,強行飛身而上,如同一隻雨燕,逕自攻向了黑暗最濃重的地方。
妙妙驚呆了:這是什麼自殺式打法……
果然,黑影倒退半步,氣團如烈火般,再次撲上來,慕聲周身立即被無數藤蔓般的黑色手臂纏住,用力拉向核心。
現在,他宛如被蛛網黏住的小小昆蟲,即將成爲蜘蛛的腹中之餐。
「爲了法器不要命。」那聲音又怪笑起來,「不過……你的身體……」黑影似乎極其愕然,半晌,冷笑道,「爲了一個低等收妖柄,你竟然自尋死路?」
慕聲已經靠近了黑色的核心,勉力支撐著身體懸在空中,保持著距離,嘴脣殷紅,眸中有些渙散。
一隻收妖柄已經回到他手腕上,被他袖口掩蓋,他恍若未聞,念訣要收另外一隻。
不能丟,一隻也不能丟。
「阿姐,爲什麼會有那麼多的鬼啊,打也打不完。」小男孩沮喪地捂著傷口,眉目間涌動若隱若現的戾氣。
「看姐姐給你帶了什麼?」女孩微笑著打開一個盒子,裡面是一對閃亮的小鋼圈,「阿聲還沒有自己的法器對不對?我做了一對收妖柄給你,這樣以後就不會怕鬼了。」
「還給你罷。」那聲音冷笑著,銀色鋼圈從黑霧中掉出來,猛地砸在地上,彈了一下,滾到了凌妙妙腳邊。
隨後,妙妙眼看著一隻黑色的手臂「噗」地穿透慕聲的肩膀。
紅色的血液猛地迸出,噴在對面的牆壁上,少年的臉色霎時蒼白如紙。
「可惜了,有這樣珍貴的身體,偏偏生在慕家。」那人的聲音咬牙切齒中帶著一絲得意,「如果早些讓開,也不至於白白丟了性命。」
凌妙妙對慕聲充滿疑惑。
「你傻嗎?你不是會用炸火花嗎?」
她忍不住想大喊,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很小,像被什麼壓制住了似的。
巨大的威壓似的空氣都被壓縮了,妙妙的耳膜鼓起來,有種在潛水的錯覺。
偶有的聲音也像是隔著水面傳來,經過了壓縮和扭曲,恍恍惚惚聽不清楚。
這是……
大風鼓起,少年懸在空中,白色衣袖和黑色髮尾飛揚,髮帶如若展翅欲飛的蝴蝶,拼命拍打翅膀。
他沾著鮮血的嘴脣輕輕張開,顯得有萬分妖冶。
「死之前,怕是沒機會報出你的大名了。」
他袖中指尖綻開一星光點,那是一切旋風的源頭,一個龐大的漩渦從平面上立了起來。那是個極爲壯觀的景象——漩渦形成一個巨大漏斗,宛如吞食天地的怪物張開血盆大口,絞肉機一般將黑雲打了碎片,紅光暴漲,將整個船艙映得一片豔色。
妙妙聽見骨骼破碎的聲音,哢哢嚓嚓,咯嘣咯嘣。
慕聲袖中飄出一張澄黃的符紙,慢慢落在地上。
那癲狂的黑影掙扎著接住了——
黃紙迎著光,半透出血紅的字。
妙妙努力地辨認半天,上面的字一個也不認得,看起來甚至有些古怪。
「反寫符……」那聲音難以置信,幾乎變了調,「慕家人怎麼可能反寫符?」
紅光漫天,慕聲慢慢落在地上,肩膀上的一個血洞觸目驚心。他臉上帶著詭豔的笑,映出船艙內的紅光:「讓你失望了。」
他渾身是血,仍然笑吟吟地站得筆直,顯得十分可怖,「我不是慕家人,我只是慕瑤的弟弟。」
話音未落,船上所有的黑影嘩啦一下全消散了,水面倒映著黃昏綺麗的晚霞光芒涌進了船艙,從詭異的紅黑色調霎時變成了一片暖洋洋。
黑雲猝不及防散去,露出一臉愕然的凌妙妙來。
她驚恐地左顧右盼,發現自己無所遁形。
紅光慢慢躲進慕聲身體中,他臉上還掛著沒有消退的戾氣,慢慢扭過頭,意外眯起眼睛:「淩小姐?」
潛臺詞:又是你。
殘陽如血,映照著她的閃亮的髮絲。
慕聲見她僵硬地站了片刻,雙手迅速舉起那個地上撿來的鋼圈,手舉過了臉,擋住了臉上戰戰兢兢的表情:「你你……你的鐲子。」
他接過來,卻不急著戴,將收妖柄在手裡把玩了一會兒,朝上向她睨去:「你知不知道,你口中這個『鐲子』,可以打碎你的腦袋。」
他眸中極亮,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慕公子好風趣。」妙妙已經對恐懼麻木了,瞪大一雙黑白分明的鹿子眼,滿臉無知而無畏,笑出了一口白牙,「它剛纔撞到我的腳,腳也沒碎,想必它只打妖怪,我是好人。」
慕聲戴上收妖柄,卻沒有撕掉門上的消音符,身側肉眼可見的紅光表明,他現在還處於暴走狀態。
就算在這個結界裡殺人分屍,外面也沒人會知道。
凌妙妙保持著笑容,實際焦灼得快燒起來了:沒有主角光環傍身,還敢來隨便送饅頭?
慕聲終於打破寂靜:「你剛纔看到我……」
「我剛纔看到妖怪了,可嚇死人了!可是沒想到這麼厲害的妖怪,居然被慕公子一招就秒殺了,真是驚才絕豔,什麼時候也教教我就好了……」妙妙眉心一跳,迅速接上了後面的話,語速越來越快,聲音又甜又脆,帶著推銷似的高漲熱情,「慕公子真不愧出身捉妖世家,爲民除害,出手不凡,簡直就是我等凡人的大羅金仙!」
凌妙妙活了這麼多年,頭一次爲了保命貢獻出如此賣力的表演。
他頓了頓,臉上籠上一層陰雲,「你明明……」欲言又止,又似乎懶得與她多說,嘴角掛著嘲諷的笑,「算了。」
他單手摸上符紙,燒燬只用了短短一刻。
「妙妙在嗎?」
凌妙妙剛鬆了口氣,這聲音便如一擊重錘砸在她腦袋上。
柳拂衣立走廊暗處,衣袂飄搖,疑惑地喊,「你站在那兒做什麼?酒冰好了,你不是要喝嗎?」
「……」她恨不得捂上這個直男的嘴。
慕聲垂在身側的手捏緊,微微眯眼,「呦,這麼一會兒不見,就追過來了。」
「叮——任務提醒,任務一關鍵情節,與角色【柳拂衣】賞月共飲。」
三個聲音在她腦子裡交疊環繞,妙妙覺得頭要炸了。
「妙妙?」
「哎,來了來了。」凌妙妙飛快地答應著,回頭笑眯眯地看著慕聲,「慕公子要一起去嗎?」
「你們二位的事情……我就不湊熱鬧了。」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目光落在妙妙一直抱在懷裡的包裹上,怔了一下,「你拿的是什麼?」
凌妙妙心裡生出一股邪火來:現在想起來問了!老子來送個饅頭,差點把自己送成了炮灰……
她把包裹往懷裡帶了帶,借著柳拂衣的三分勢,帶著氣地邁腳走了:「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