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103章 舊恨新仇(三)

「唧唧……」

「唧唧……」

掛起來的籠子左右搖擺, 鳥兒扇著翅膀, 撲棱棱地從橫杆上落下, 歪頭望著空空如也的食槽,腦袋轉來轉去,綠豆大的黑眼睛裡充滿疑惑。

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 凌妙妙隱約聽見這細微的聲音, 掙扎著爬起來,眯著眼睛坐在了牀上。

依靠強烈的責任心的支持, 在寒冷的冬日清晨,掐著自己的虎口清醒了一會兒之後,她輕手輕腳地爬向牀邊,準備跨過牀上的人,下去抓穀子。

「怎麼了?」少年扭頭望著她,眼中含著柔潤的水色。

「喂鳥。」妙妙披上外衣,臉上睡得紅撲撲的,還蒸騰著熱氣, 低聲道, 「你看它都叫了。」

等了半天, 不見人有動作,她推推他, 笑了:「讓一讓。」

慕聲沒有放她過去的意思,凝眸望著她:「睡吧, 一會兒我來喂。」

「信你纔有鬼。」凌妙妙低頭衝他做了個鬼臉, 繫好了衣裳, 手腳並用地跨過了他。

慕聲柔順地平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乖乖地放她跨了一條腿之後,猝不及防伸手,牢牢箍住了她的腰。

被迫騎在他身上的妙妙:「……」

「……你讓我過去。」凌妙妙跪在牀上,拿手支撐在他身側,被這個進退維谷的動作牽拉得大腿根疼,右手拍著他放在腰上的手背。

慕聲抓著她不放,一本正經地說著別的事:「昨天守歲了。」

「哦。」凌妙妙眨巴著一雙茫然的杏子眼,反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

他的意思是昨天熬了夜,今天理應多睡一會兒。

……倒是會講歪理。

「你睡你的。」她把他的手臂往下拉,真誠地保證,「我也不起,我喂完就回來睡回籠覺。」

他不言語,就那樣用一雙含著水色的眼睛望著她。

「真的。」凌妙妙被他盯得額頭上冒薄汗,挫敗地看了他半天,「那……那你讓我回去。」

不喂就不喂,回去躺著總該行了吧,她膝蓋都痛了……

「妙妙累不累?」她感覺到他箍著她腰的手在往下壓,慕聲的眼眸烏黑,睫毛動了動,滿臉無辜地將她望著,輕輕吐字,「坐啊。」

「……」她頑強地堅守陣地,手腳並用地往外逃,「不行,不行,那個……我很沉的!」

她的睫毛飛快地眨動起來,滿臉嚴肅地恐嚇:「真的,會把你的肚子壓扁的。」飛速地掰著他的手,不慎在他手背上都撓出了幾個淺淺的白印子,「快……讓我下去。」

他的手抱著她,像是推音量開關一樣,輕巧地抓著她往後推了一點,再向下壓:「不會。不信你試試?」

妙妙像是踩了機關的貓,瞬間炸了毛。

「唧唧……」

「唧唧……」

鳥兒蹦躂了兩下,發現自己的叫喊徒勞無功,便蔫蔫地縮到了角落,悲傷地用喙梳理起自己的羽毛。

凌妙妙放棄掙扎,破罐子破摔地坐在了他身上,抓著他的一片衣角扯了扯,像是抓著套馬的繮繩。

「年輕人吶,你怎麼就不聞雞起舞練早功呢?」她瞅著他,語氣沉痛:「你再這樣,大好的光陰都荒廢了……」

慕聲的眸子都半闔起來了,垂下纖長的睫毛,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她的腰側,舔舔嘴脣,看上去愜意地很。

妙妙:「……」

「叮——」

「叮叮——」

久違的系統提示集中出現在腦海,急促的提示音一聲蓋過了一聲,轟鳴的餘音還在太陽穴內震顫。

妙妙已經很久沒有收到通知了,再聽見機械的系統聲音,恍若隔世。

「系統提示:任務一,四分之四進度現在開始,請宿主做好準備。」

「系統提示:恭喜宿主,被攻略角色【慕聲】好感度已達到99%,已到達勝利前夕。請再接再厲。」

「系統提示:觸發任務二優秀任務獎勵激勵,獎勵內容【鑰匙】,請宿主儘快使用。提示完畢。」

重疊在一起的聲音過後,一切重歸風平浪靜,依舊是冷嗖嗖的冬日早晨,半垂的帳子圍攏出一方安全封閉的空間,安穩得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

凌妙妙半天沒能回過神來,直到感覺到自己下意識握緊的手裡多了一個硬質的東西。

她攤開手掌一看,一枚小小的不規則厚玻璃片,將她的蜿蜒的掌紋放大了。

「系統,給錯了吧?」妙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鑰匙……這不是回憶碎片嗎?」

沒有得到迴應,她嘆了口氣,小心地睨了一眼閉著眼睛的黑蓮花坐騎,攏起手掌,準備將它輕手輕腳地收進懷裡。

那小巧光滑的玻璃片就在她翻過手掌的一瞬間,不慎從她手裡滑了出去。

妙妙倒吸一口冷氣,伸手在虛空裡撈了一把,沒能抓住。

她瞪大眼睛搜尋,本該掉在牀上的回憶碎片就好像掉進海里的一滴水,瞬間消弭於無形。

她僵坐著,腦子裡空白了兩三秒,迅速在被褥間摸索起來。

摸過了兩側,摸到了慕聲身上,手腕冷不丁被他反手一抓,緊緊攥住了,少年的眸子裡帶了一點舒適的迷離,好像是剛被順了毛的貓。

他一手摟著她的腰,另一手將妙妙的手拉到脣邊親吻,極盡纏綿。

凌妙妙坐立難安:「……不是,我找東西。」

「……」他頓了頓,終於一傾身子,放她從腰上下去,「找什麼?」

「你別動……」妙妙急忙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你躺好,小心扎著你。」

她用胳膊粗魯地挽了一下滑下來的頭髮絲,瞪著眼睛看著牀。剛纔那塊碎片好像一隻滑溜溜的小魚一樣,鑽了出去……難道回憶碎片掉了,就像落地的露水,直接消失了?

她感覺到額頭上出了一層汗,手從兩側拍打過來,直摸到他身上,慕聲乖巧地一動不動,她像搜身的安檢員一樣快速摸過了他的衣服。

等一下……

她的手僵住了,慢慢摸回了他的胸膛,又伸手壓了壓,頭皮發麻,渾身的血液霎時倒流。

慕聲感覺到她的手忽然間急切地從領子裡鑽進去,指尖上還帶著冰涼的冷汗,摸在了他胸膛。

冰冷光滑的,像是摸到了無生命的一塊頑石。

凌妙妙的指尖觸到鏡面般的表面的瞬間,感受到了被蓋在其下的,隱隱的心跳,像是冰封中的微弱的火焰。

……嵌……嵌進身體裡了……

她感覺自己好像被瞬間凍成了一座冰雕,牙齒都在打顫:「……你有感覺嗎?」

她的聲音有些異樣,慕聲擡頭一看,發現女孩兒的臉色都灰白灰白的,心中也跟著嚇了一跳:「怎麼了?」

她的手覆蓋在他胸口,帶了點兒哭腔:「沒有感覺嗎?」

「什麼?」

他伸手去握她的手,碰到她的一瞬間,天地驟然褪了顏色。

眼前的世界彷彿被牽拉變形,破開一個大口子,旋即碎成了片片雪花。

雪花飄落下來,像流星拖了長長尾巴,極緩慢地漸變作透明的雨。

雨絲纖細,狹長,斜斜織著。撐開的紙傘上繪有點點紅梅,被雨水氤氳開來,傘面是淡淡的粉,從半空中看,像一朵開在山崗上的花。

這朵花沿著黝黑蜿蜒的山路,慢慢移動著。

握傘的手蒼白纖細,十指的丹蔻紅得逼人,像是雪白皮膚上的幾滴鮮血。

她的步子很穩,卻透露著急切,徑直踩過了幾個水坑,裙襬都被漸起的泥水沾溼了。

滈河在側,她沿著河水的支流走,水面上映出她的一點倒影,紅裙,蒼白的下頜,和斜支出的傘骨。

無數小小水花將她的影子拆解扭曲了,又迅速重聚在一起。

彷彿被地上的風拖住了腳步似的,她走得越來越慢,呼吸越來越重。

終於,她駐足在河岸邊。在長滿青苔的大石上緩慢地坐了下來,傾頭往河水中看。

倒映出的女人的臉,被水花打得模糊不清,似乎含著惡毒的笑意:「自以爲是。」

她低眸看著她,自嘲地一笑,不作他言。

倒影中的她又開口了,譏笑著,彷彿那不是虛幻的倒影,而是被困在水中的活的魂靈:「真可憐,你也不過撐這一時半刻。」

雨勢越發大了,水面上被濺起一層細密的白霧,雨水順著傘匯成小溪,嘩啦啦地澆在了石頭上,她額角的頭髮都被沾溼了,貼在白皙的臉側。

她纖纖的十指扣住旁邊的大石,勉強支撐著自己起身,手指幾乎因用力而變形:「放我走。」

水中的影子在漩渦中幾乎看不清楚面目:「我巴不得他死。」

她輕笑一聲,靜靜盯著水面,似乎含著一點嘲笑。握著傘的手輕輕抖著,半晌,她纔開口:「你活著一天,他們就不可能讓他死。」

再次撐起了身體,語氣是柔的,卻含著孤注一擲的意味:「所以啊,你與我,都必須試一試。」

*

「二夫人,別等了,老爺不來了。」

丫鬟兩手閉上門,忐忑地拖了半天,纔回過頭來嚅囁,「老爺和夫人這兩日都忙……」

白怡蓉的笑容褪下去,握在手裡的梳子「噹啷」一聲砸在了鏡子上,鏡面顫動起來,鏡中人的紅脣刻薄地翹起,「忙,一年到頭都忙!」

「二夫人……您別擔心。」丫鬟小心地睨著她,「還有……還有大小姐呢。」

白怡蓉冷笑一聲:「大小姐……你懂什麼。」她滿眼複雜地看著鏡中人,輕輕地拍了兩下自己的臉,「你以爲我靠什麼留到現在?還不是因爲瑤兒。」

手指煩躁地撥弄著妝奩,「瑤兒,畢竟是個女孩。姐姐生不出,老爺到底還得靠我生一個帶把兒的,我努力了這些年,多少苦藥偏方都吃下去了,現在倒好……」她斜睨著丫鬟,恨恨道,「他們在外頭撿了個現成的!」

「往後這個家裡,還有我的地位嗎?」她說著,飛快地站起身來,踢開凳子,急急地往出走。

「二夫人去哪兒?」

「去看看那小崽子究竟是個什麼寶貝,引得老爺做了大善人。自己的孩子不要,偏幫別人養孩子!」

丫鬟緊趕著幾步跟上了她,拉住了她的手臂:「聽說……老爺和夫人也不怎麼喜歡他的。」

「不喜歡?不喜歡還讓他姓慕,還讓瑤兒叫他弟弟……」

兩人拉拉扯扯到了菡萏堂門口,便被門口守著的家丁擋住了:「二夫人,老爺吩咐了,不能進去。」

「憑什麼不讓進?」她伸著脖子往裡看,錯覺間聽見裡頭傳來了好幾個人的驚叫。

打量四周,本來格局通透的菡萏堂,窗戶上都貼了黑紙,把裡面封成了一間黑乎乎的暗室,越發顯得神秘而古怪。

「二夫人。」他壓低聲音,似乎有些爲難地與她打商量,「裡面這個剛施了忘憂咒……」他頓了一頓,「出了,出了點問題。您應付不了,還請回吧。」

白怡蓉瞅了一眼封住的窗戶,不大情願地點了頭。

走到一半,丫鬟一驚,眼看著她拐了個彎,從叢竹掩映的小道繞回了菡萏堂後門。

「二夫人……」

「別吵。」她撥開樹叢,接近了聯通室內的一扇矮窗,「我偏要看看那個小崽子長什麼模樣。」

「二夫人,二夫人!」

她不顧急得跳腳的丫鬟,將外面貼住的浸了黑墨和桐油的紙張輕輕撕開了一個角,湊了上去。

屋裡是有光的,暗紅色的光縈繞滿室,傢俱上彷彿被潑了一大桶狗血,妖豔詭異。一縷陽光正巧透過掀起的那個角照了進去,驟然照亮了角落裡的一張臉。

入眼是烏黑的一雙眸,眼尾上挑一個小小的弧度,染著誘人的嫣紅,眸中仿若流動著水光,這樣一雙眼睛,綴在雪白的小臉上,彷彿一對寶石。他只穿了一件有些寬大的單衣的,衣袖與漆黑的長髮被風鼓起來,彷彿要乘風飛去。

他並不笑,茫然而空洞地看過來,眼底滿含著危險的戾氣。紅光從他背後發出,眸中也映著一點詭豔的紅。

她捏緊了拳頭,指甲嵌進了掌心。

這驚心動魄的美麗使得她倒退兩步,危機感達到了頂峰——都說兒肖母,生出這般孩子的女人,得美成什麼模樣?

他……當真是慕懷江隨便撿的?

「吱呀——」門開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進來,擡了什麼出去,那個男孩默然坐在桌子上,無聲地望著陽光的方向,似乎對外界沒有反應。

慕府的總管事與下人們切切察察地低語:

「第幾個了?」

「死第三個了……怎麼,老爺和夫人還待在密室?」

「是啊,我們指著您想辦法吶,我那裡是沒人敢再來送飯了。」

「往後將飯放在門口,不得與他多接觸。」

「往常也不是沒有過下咒的人……」那人吸氣道,「怎麼裡面這個就變成了這樣?還有他的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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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晃動,他似乎比劃起來,「冷不丁就長到腰了,身上還發光,怪嚇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