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下班的時分,從刑偵支隊大樓裡出來的陸堅定看着重案隊小樓,已經走到了車前又改變了主意,直接向小樓走去,進了樓門很安靜,空蕩蕩的樓道和樓梯拾階而上,這是一個唯一沒有考勤的部門,而且工作時間和正常八小時是恰恰相反的,抓捕、偵察、突審、蹲坑、跟蹤、監視等等,不是外勤,就是需要避人視線的活,大白天這裡反倒寧靜得很,敲了敲秦高峰的辦公室門,沒人,正拿手機準備拔打的時候,聽到了三樓健身房裡的聲音,直接朝樓上而來,電話拔出去了,鈴聲就響在健身房裡,正對沙袋活動筋骨的秦高峰剛摸出電話,一看卻已經掛了,陸堅定已然站到的門口招手。
幾個光着膀子在對練的隊員都向着副支隊長問好,陸堅定笑呵呵地打着招呼,這地兒自己呆了不少年,怎麼着也有點感情了,知道有事了,秦高峰披上衣服邊和陸堅定相隨着出來,剛問什麼事,不料老陸就轉話題了,直接斥着秦高峰:“高峰,不是我說你啊,你都多大了?終身大事都不考慮考慮,成天介跟這幫小光棍混一塊?會上可都有開玩笑了啊,你們這重案隊都快成光棍隊了。”
“呵呵,光棍眼裡不揉沙,誰聽了不聞風喪膽。”秦高峰不以爲然地開了句玩笑,笑着謝了句:“先謝謝了啊,陸副支隊長,要不,組織上給我們解決解決這生活問題?”
“得……別擠兌你老哥啊,還陸副支隊長?叫老陸,要不陸胖子………還別跟我來這一套啊,我這副支是坐順風車上來的,和你們這真槍實彈拼出來的可差遠了……”陸堅定說着,親熱地拍着秦高峰的後背,本來應該拍肩膀,不過這人太高了,根本拍不着,秦高峰好像也不吃這一套,笑着問:“喲!?副支隊長,您今天是怎麼了?沒開民主生活會呀?您幹嘛自我批評呀?”
“咦耶!?蹬鼻子上臉是不是?你可以不尊重領導上級啊,可你不能不給當哥的面子啊……”
“誰說我不給了?我們不都得看您的臉色辦事不是……”
“看看……又來了,我就給誰臉色,也不敢給你這光棍隊長臉色瞧啊!?”
“陸支,這可是遺留問題啊,前任是誰,您不會不知道吧?”
倆個人依然少不了相互間略帶戲謔的調侃,原本也是隊友,只不過半路出家卻四處逢源、八面玲瓏的陸堅定最終還是走到了前面,都在重案隊任過隊長,評起這兩位隊長來當然是各有千秋,私下裡評說都是伍書記一個山頭培養出來的嫡系,說白點,都是紅人。
開着門進了辦公室,發了支菸,知道陸堅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秦高峰問着:“陸支,怎麼了?又有案子了讓我們上?”
陸堅定搖搖頭,不是案子,撇了句:“順便過來問問,烏龍那邊有消息麼?”
“哦喲……有消息我敢瞞着您?”秦高峰一聽又是這事,撇上嘴了,就這事,讓陸支是一天三問,電話裡不行這還親自來人了。這個事擱得久了讓秦高峰差不多都忘了怎麼一回事了,奇也怪哉地問着:“陸支,這又不是限期案子,又不追究誰的責任,怎麼把您急成這樣?”
“切……老秦你的實心腦子,不明白這中間的竅門,這個事要說起來,比限期案子重要的多。”
“什麼意思?我怎麼沒看出來?”
“你得多學學,工作有三種境界,第一種是埋頭苦幹,多苦多累咱都幹;第二種是能幹則幹,幹不了咱不幹,第三種是做給領導看,領導重視咱才幹………你是屬於最低檔次的,埋頭苦幹。”
陸堅定現在有幾分領導派頭了,兩手指挾着煙,口鼻裡邊冒邊扯了幾句,聽得秦高峰不知道是表揚還是挖苦,怪怪地瞪了幾眼,恍然大悟:“哦……明白了,這事是領導重視,對吧?”
“對了……”陸堅定這才語重心長說上了:“這事呀,伍書記私下裡給我交過底啊,因爲這事呀,簡氏企業把什麼什麼投資談判停了,老家主要閉眼,就想見見親人,這也人之常情吧可以理解,不過人家的身份特殊,直接把省府裡的關係搬動了,上面的領導能想什麼辦法,還不得靠咱們公安,一來二去追到了高廳長這兒,高廳長呢,只能追咱們市局了,市局裡蓋局剛上任不久,能當一半家的,還不咱們老書記………”
“等等……”秦高峰伸手打斷了陸堅定的話,最反感陸堅定的就是把這個處長、那個廳長成天介掛嘴上,直接說着:“陸支,咱老熟人了。幹什麼你下命令,我沒二話,別繞這麼大彎子,簡練點不行呀?”
“這不是沒法下命令麼?”老陸刁着煙難爲了,撫掌無奈地說着:“總不能大張旗鼓把警力用上去找人吧?咱們是公安,不是私安,要傳出去成人家富商看家護院的了,多難聽。”
“現在不是有人找了嗎?而且我相信,就簡凡這鬼機靈,十有**能挖出點什麼來。”秦高峰這回面露得色,說到了這位得意隊員,怎麼着也覺得長臉似的。不料他一長臉,陸堅定就苦臉了:“你又說對了,我倒不怕他找不出來,怕就怕這小子真給挖出來了。”
“咦?你這什麼話?想從中作梗?”秦高峰一聽不悅了。陸堅定趕緊地解釋着:“別誤會,我是怕這小子挖出來把自己撇過一邊………你這樣理解,省府領導託高廳長辦的事,高廳長託蓋局辦,蓋局和伍書記一個班子,這其實就是伍書記的事,你說要把咱們撇過了,咱們可以不考慮蓋局長、高廳長,可伍書記怎麼交待,這臉往那兒擱?再說了,人就簡氏企業也對咱們有了看法了不是?……我的意思是呀,將來不管怎麼着,也得應着咱們個名,咱們好聽,領導也好交待不是?你把肖成鋼給看牢點啊,有情況一定是及時彙報以便咱們採取措施。”
“哦,明白了,沒法動用警力,可又得應這麼個名。”秦高峰終於明白陸堅定此行的意思了,是要敲敲邊鼓,一定要把這事攬回來,一說這話,陸堅定也長噓了口氣,最擔心的恐怕是那位虎放南山魚入大海的簡凡在下面胡搞瞎搞,穿着警服你還伸得着手,可現在就鞭長莫及了,正看着秦高峰恍然大悟的表情準備問時,秦高峰思忖了片刻,就此事笑着評上了:“陸支,咱不能老幹這既立牌坊又當婊子的事吧?”
“那沒辦法,婊子得當,牌坊也得立……再說簡凡也不吃虧,這小子宰了人家兩千萬?兩千萬是什麼概念,咱們幾輩子才能掙這麼多錢,我明告訴你,我怕就怕簡凡這小子膽大包天,啥事都不在話下,要是真找着了,你敢保證他不會拿這事要挾,再宰簡家一筆錢!?”陸堅定正色說着。這話麼,秦高峰聽得笑了笑點點頭:“有可能,這才應該是咱們重案隊員的風格。”
沒有擔心,反倒多了幾分讚許,這態度讓陸堅定有點不樂意了,催促着:“得得,理我給你理清了,有多重你自己掂量,現在已經第六天了啊,肖成鋼彙報了一次,說是簡凡在鄉下煽了股遷墳的風,我一開始沒想明白,後來想想,這辦法倒是對路,萬一真有個知道點事的人衝着賠償來了,那還不得撿個大便宜?……這小子腦袋是跟人長得不一樣啊,我怎麼就沒想出來,巴巴大老遠跑棗樹溝一個活人也沒有。”
“呵呵……別看你一天左右逢源,世事洞明的學問,咱們都不如他……你等等,直接問肖成鋼不就行了……”秦高峰拿着電話,順口貶了陸堅定一句,持着電話問了幾句,陸堅定豎着耳朵聽,電話一扣,很期待的神色望着詢上了:“怎麼樣?”
“在簡堡鄉回龍村,找到一個疑似知情人,正準備到知情人家裡走訪確認。”秦高峰幾分得意地說了肖成鋼彙報的情況,此時,讓心焦沒有消息的陸堅定又有點患得患失了,弱弱地說了句:
“這事鬧得,這才六天就有知情人了!?這要是六天就找着了,我這老臉可沒地兒擱了啊……”
陸堅定瞠目結舌,秦高峰謔笑一臉,這談話,估計是繼續不下去了………
…………
…………
肖成鋼掛了隊長的電話,追上了前行幾人的腳步,之所以跟秦隊彙報個疑似知情人,那是因爲現在連他的揣摩不準這個十足的農村閒漢類人物會知道更多情況。
磚房、土夯房、水泥房,高高矮矮錯落在山坳中的回龍村,兩三人並行寬的路上,雞犬相聞於耳,石頭壘得豬圈的遠遠就能聞到味道,走近了還能看到吊着大**老母豬在哼哼嘰嘰曬太陽,路邊的偶而還種着山楂樹、蘋果樹,已經結出了青青紅紅的果果,走路的時候還得特別小心,不是斜刺裡衝出來一條花斑土狗,就是老母雞領着一羣稚黃的小雞在找食,一切對於曾楠都是如此的新鮮和可愛,直到哎喲一聲尖叫,把前頭走的簡凡嚇了一跳,一回頭,曾楠呲牙咧嘴苦着臉,腳陷在一堆尚自溼漉漉的牛糞裡,一下子被雷擊閃一般人僵着,不知道該咋辦。
簡凡趕緊攙着扶牆站着幫曾楠脫了鞋,就着石頭牆根甩甩,又找了樹枝蹭蹭,看得村長有點不悅神色,覺得這女娃太嬌慣了似的,趕緊地小聲囑咐曾楠穿上,曾楠這回撅着嘴跟在身後了,欣賞鄉下風景的心情被這一下子搞沒了。
“來虎叔,還有多遠啊?”肖成鋼追上來問着。
“不遠,就在老村邊上。”老村長指指東頭不遠,殘垣破壁的景像遠遠地就能瞧到,那是回龍村的舊址,比現在地勢還要高,因爲缺水集體向下遷了一公里,出了村就是上山的路了,村長介紹着,就這一家還沒遷,問啥原因,還能有啥原因,窮唄。簡凡奇怪地問,要遷村鄉里不是有補貼麼?村長回答很直接,你信那東西呀?補貼下來連磚錢都不夠,有勞力了還好說,就這一家一聾一瘸一個二流子,補貼下來還不夠到那寡婦家竄門呢。
這句曾楠聽懂了,這是鄉村版的一夜情。眯着眼笑,要說這事嘛,城裡鄉下倒有某種共通之處。正想問簡凡一句什麼,又聽得村長髮感慨,這家子是好馬駒草癩驢,一代不如一代,聾老拴十里八鄉有名的車把式,在公社那是名人,到他兒子張瘸子這一代就不行了,生娃呢沒懷足月,弄了個半傻,生完娃他腿摔瘸了,老婆跟人跑了……就指着這娃養老了吧,又成這逑樣了,乾點活吧他是偷瓜掰玉茭、趕牲口吧又被牲口踢了一腳,牲口都不待見他,年前跟村裡壯小夥出去打工,幹了小半年,嗨,還被人賴了工錢,你說他有多倒運就有多倒運,昨個晚上一找我說他有親戚在棗樹溝,我就想着這裡頭有問題,不過看這娃可憐也就給他報上了……
老村長揹着手,言語裡不無幾分歉意,上山不緊不慢如履平地,肖成鋼緊隨其後,簡凡在後面卻是不時地要拉曾楠一把,曲曲彎彎的小路直通到半山腰老村口子上,一聽倒差不多聽着這家人的來歷了,簡凡也是聽村長說這一家三代仨光棍,張老拴八十多了,兒子張瘸子也快六十了,見到的那個人叫張小駒,簡凡和肖成鋼商議了一下,還是覺得得跑一趟才心安這才說服村長帶着大家來了。
又是重重地拉了曾楠一把,幾乎把曾楠拉得直撲到懷裡,曾楠露齒一笑,大大方方的拉着簡凡的手,敢情是聽得村長這番介紹頗有點興起,悄悄地附耳問簡凡:“哎?好馬駒草癩驢,一代不如一代?”
“笨死你呀,馬駒和驢一配,生的崽叫騾子,那不是一代不如一代麼?”簡凡嘻笑着輕聲一解釋,曾楠抿嘴笑着直擂了幾下,不經意地露着這番小兒女的作態,那樣子看在簡凡眼裡也覺得嬌憨可笑了幾分。
說話着就到老村口上,廢棄的老村像記載着歷史的殘頁一樣還留存着可供觀瞻過去的遺蹟,一面土夯老牆上刷着一行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後面的字被塌牆帶走了;前行幾步,又有一行“堅決擁護十一屆三中全會……”後面什麼什麼,同樣成了殘破的磚礫,村長看到簡凡注意牆上的字跡,不屑地搖頭說着:“沒啥看的,瞎折騰,年青時候開荒砍樹鍊鋼,現在退耕還林種樹;現在發展經濟,又砍樹賣錢。以前是上綱上線,現在是啥都說錢;以前是講成份,現在是說身份;以前說農民是老大哥,現在是農民見了誰都得叫大哥……窮折騰,越折騰越窮………老瘸,出來,你娃涅?”
村長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是很正色地說着這些冷笑話,後面隨來的幾位被村長的大實話說得不知道該笑還是該不笑,喊人的時候正對着一面齊胸高的土牆,半磚半土夯的房子一面高一面低,看得人有搖搖欲墜的感覺,曾楠張口結舌地指着房子,愣着眼問簡凡什麼,不過沒說出話來,或許正準備問一句這地方還能住人?
當然能住。貼着殘破門神的老木門吱啞一聲,拄着拐蹣跚到了門口,一頭花白,亂也似草的頭皮,眼睛有點怯色地看着村長,問上了:“大清早就出去了,沒回來。”
“進來,等着……快晌午了,一跑肚飢了就知道回來了。”
村長招呼着簡凡幾人進了院子,袖子拍打了幾下院子裡石墩,客氣地請簡凡坐下,搞得簡凡有點不好意思,硬請着村長坐了,幾個人就站着,那位瘸老頭看這架勢怕是有點擔心了,幾步一瘸一拐出得院裡來,緊張地問村長:“咋咧村長?他…他…他又偷啥東西了?”
肖成鋼撲哧聲笑了,笑得那人更心下無着了,緊張地看着村長等人,簡村長擺着手示意着老瘸坐下,安慰着:“沒偷,別老把偷字掛嘴上,讓外人笑話……這幾位城裡來的大幹部,問你點事,要老實說啊,這事可是很重要……”
村長手揮着,指指點點,每一指一揮,那老人的腦袋便隨便一驚一歪,肖成鋼又是忍俊不禁,這跟審嫌疑人倒差不多,直說等着爺仨都回來再坐下說,聽着沒啥有關利害的事,主人倒放心了,大致說了簡貨郎的事,這老瘸根本一無所知,直說兒子小駒瞎扯亂搞呢,村長別理會他。
連爹也不知道,這就有點難了,簡凡幾個有點失望了,這老瘸倒客氣,有點艱難地起身,稍傾又提着壺熱水出來了,村長又是幫忙從家裡拿出來了三碗一個缸子,殷勤地倒地熱水,不過那碗和缸子俱是黑乎乎的幾乎經年的污漬,看得肖成鋼、簡凡、曾楠仨人面面相覷,直推說不渴,不敢上手了。
不一會,趿趿的腳步由遠而近,老瘸趕緊地起身直迎接到院門口,衆人詫異的功夫,又進來一位老人,這位倒是更有看頭了,鐮刀把子扛在背上,背後掛着個背蔞,青青的不知剎了點什麼草棵,深棗色的臉頰,警惕地看着簡凡幾個來人,像見了階級敵人一般那種戒備的眼神,不過精神矍爍,看樣倒比老瘸身體結實得多?
又是一個面面相覷,估計都在奇怪,這八十爹比六十兒子的身體還好,倒讓人奇也怪哉了。村長得意一笑呷了口白開水道着:“稀罕了吧,拴老頭今天八十多了,上山進林子,比年青後生都利索……告訴你們,這還不算年紀最大的,我們村還有一個九十八歲,小樑村那位最大的一個一百零二歲了,孫子都有孫了……呵呵……”
還真稀罕,不由得讓簡凡幾人對這個八十年仍然步履健朗的老人刮目相看了,卻不料看着的時候更稀罕的事發生了,估計是老瘸看爹的表情不對勁,解釋村長的來意,不過這解釋着的方式是雙手比劃着,啊吧啊吧嘴脣動着發着奇怪的音符……
於是,一下子恰如當頭潑了簡凡一盆涼水,看看曾楠,又看看肖成鋼,仨個人都愣了,簡凡趕緊地湊着問村長:“啞巴?”
“啊!就是呀,十聾九啞嘛,我都說了他跟你說不出什麼來,你不信。”村長無辜的眼神,似乎是斥責簡凡不聽老人言,白跑這一圈了。
犯了個低級錯誤,簡凡張口結舌,回頭看看曾楠,又看看肖成鋼,仨個人都愣上了,都傻眼了,都成啞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