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弗雷安·盎格魯公爵生平經歷的最爲兇險的一次暗殺之一,全身上下傷處不下十餘處,最深一處傷在肋下,險些挑出內臟來,能夠與他近身酣戰近百回合,這近十年來也算是少有。
醫官包紮完傷口之後,年輕的公爵終於抵不住連日來的疲憊短短寐了一會兒,醒來的時候已經天降拂曉。
“怎麼樣,查出來沒有?”
“隱秘機動隊已經動手,應該很快會有結果。”柯爾特高階副官明白他的意思,如實回報,“另外,米蘭禁衛軍已經全面控制王城,元老會貴族勢力已被徹底清洗,部分叛逆份子押在督檢營,等候大人發落。”
“直接以叛國的罪名處死,不必上最高法庭了。”古格實際意義上的最高掌權者披衣坐起來,表情寡淡,“餘下的事情讓軍法司抓緊了,另外調齊人馬,三天後出發馳援蘇爾曼卿。”
“可是大人的傷……”
“不礙事。”剛剛包紮起來的傷口依稀還有痛疼的感覺,弗雷安卻只是淡然打斷他的話,“救兵如救火,顧不得這麼多了。”
“是,大人。”柯爾特深知主官的秉性,沉默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放棄了繼續勸說的打算,轉過身來,卻微微愣了一下:“呃……陛下?”
彼時天色尚早,沒有太陽,灰白色的天空投下朦朧地光線,年僅十歲的女孩只穿了一件粉紅色的睡衣扶着門框站在殿門口,靜靜地看着他們。
年輕公爵也是微微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陛下,陛下!”
馬上便有侍女從後面跑過來,到了女孩的身後終於停下腳步,剛想說什麼,觸及塌上公爵面沉似水的表情,受驚似的低下頭去:“很抱歉,公爵大人,陛下起牀後聽說大人負傷便跑了過來,我等沒有攔住……”
“朕只是走得急了些。”對面女孩閃了閃青金色的眸子,邁過門檻跑到他的跟前來,打量着公爵身上纏起的繃帶,皺皺眉,微微撅起嘴角。
“陛下的關心,下官十分感激。”打量着眼前略顯稚氣的女孩,弗雷安只得嘆了一口氣,微微欠了欠身,“但陛下是千金之體嗎,以後不可以這樣率性而爲,叫旁人擔心。”
對於眼前的女孩來說,年紀不出三十歲的弗雷安已然是教父般的存在,對於這樣的數落,女孩不由吐了吐舌頭:“是,朕以後不會這樣了。”
女皇狄蒂絲·絲佛扎正值天真爛漫的年紀,儘管說着一本正經的話,也依然有着與年齡不合的不協調感,如果不是被扶上古格的王座,或許會有個更加無憂無慮的童年,一想到與她相同年齡的女孩子們都正在玩耍嬉戲而不是修習各種枯燥帝王課業,親眼經歷一場場血腥的屠戮,弗雷安沒來由地生出一股微妙的負罪感,伸手揉了揉她柔軟的金色頭髮。
“陛下昨天休息的好嗎?”
“不好,夢裡都能聽見殺人的聲音。”再怎樣也只是個十歲的女孩而已,“我害怕。”
“以後就會習慣的。”弗雷安的手一頓,收回來,低頭看着她青金色的眼睛,“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會感到害怕,再怎麼樣也只是個孩子而已。可是陛下,你卻不一樣,你是古格的女皇,守護這個國家和子民是你與生俱來的責任,你必須去直面這一切,學會堅強,擁有力量,這樣,如果有一天下官不在你的身邊,你也可以有足夠地力量保護自己,保護古格的子民。”
“弗雷安卿?”女孩擡起頭來,望着赭紅色頭髮的年輕公爵,沉默了很久。
到底只是個孩子啊,終究是過於沉重了。
弗雷安苦笑了一聲,卻聽孩子脆生生童音響起:“弗雷安卿又要出征了是嗎?”
“是的,陛下。”
“朕會記住弗雷安卿的話的。”女孩擡頭仰望他,一本正經的認真表情,“朕也會祈禱,讓上蒼保佑卿和古格的將士們凱旋歸來。”
彼時薄薄的晨曦找到女孩的臉上,泛着淡金色的暖色光澤。
弗雷安微微怔了一下,勾起脣角來,摸摸女孩的頭髮:“陛下長大了。”
“公主,米蘭那裡來消息了。”
柯依達在睡夢中被驚醒,剛剛披衣坐起,便聽到林格在外間壓低的聲音,眼底掠過幾絲警惕的冷色鋒芒,匆匆打理了下衣衫便起身出了帳篷,隨着他一路往後營而去,到了一處營盤之中停下,林格抄手替她打起帳簾:“就在裡面。”
柯依達只頓了頓,沒有說話,鑽進燈光昏暗的帳篷裡,便見一個血肉模糊的男子躺在榻上,身上的夜行短靠被鮮血浸染,醫官伏在一邊處理傷口,見她進來,下意識起身想要行禮,被她擺擺手打斷了:“怎麼樣?”
“身上傷口不下五十餘處,還有幾處是在要害,血流得太多……”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嘆着氣搖了搖頭。
柯依達讀出他語氣裡沉重的氣息,蒼色的瞳掠過一絲愴然,蹲下身來,仔細打量眼前渾身浴血的男子。
“報上你的名字。”
“安迪·羅斯……代號‘魔矢’……隸屬……諜報營第三分隊……”這男人的氣息已經甚是微弱,遍身的劇痛讓他吐字發音十分吃力,眼睛的焦距也開始迷離,只摸索着向空中伸出手去,“公……公主殿下……”
“我在。”柯依達握住他的手,凝重的蹙眉,卻是淡淡道了句。
“米蘭……宮變……弗雷安公爵已經徹底肅清元老會貴族勢力,卡路迪恩大人……刺殺弗雷安公爵失敗不幸……”
卡路迪恩·萊賽特,代號“蜥蜴”,一年前赴米蘭執行諜報任務的總負責人,成功潛伏進古格權力中樞,並激化弗雷安公爵與元老會貴族的勢力衝突,事後刺殺古格弗雷安元帥失敗,遺骨他鄉。
柯依達想起那個僅見過一次的美麗青年,修長的眼睫微微顫了一下。
“還有呢?”
“弗雷安元帥調集古格近半兵力已在五天前啓程……馳援中央軍團……咳咳……”似乎是說了太多的話的緣故,這個叫做安迪·羅斯的男子一陣劇烈的咳嗽,顫抖着手從懷裡掏出一副摺疊的白帛,因爲一路上廝殺的緣故已經沾滿鮮血,“這個……是卡路迪恩大人事前吩咐要下官……面交公主……”
柯依達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眉峰跳了一下,接過他遞過來的白帛,攤開來藉着燈光匆匆一瞥,目光定格了很久沒有說話。
男子的視線卻漸次暗淡了下去,彷彿是完成了最後一件牽掛的事情,虛懸在空中的手重重地垂了下去。
她微微一驚,轉頭去看男子滿是血污的臉,依稀可以辨認出年輕端正的五官,深邃的眸子定定看着帳篷暗黃色的頂端,卻再也感覺不到他原本便微弱的呼吸。
某種悲壯而蒼涼的感覺在黑暗的夜裡瘋狂茁長,柯依達微微嘆息了一聲,伸出手去握住這剛剛逝去的年輕男子的手,緩緩握緊,望着他未曾瞑目的雙眼,只低低道了句:“我會記得你們。”
林格側身立着,靜靜的看眼前的一切,一眼未發,只是緩緩閉上了眼睛。
間者,影衛,或是死士,他們的名字從來都不會曝露在陽光之下,即便爲了國家和人民死去,也不會有人記得他們,也沒有人爲他們送行,名字不會記入史冊,就連屍骨都不一定能夠找到。
柯依達用手緩緩闔上逝者的眼睛,將手裡的白帛摺疊起來放入袖中,站起身來向帳外走去:“記得把他的骨灰帶回帝都。”
“是,殿下。”
林格低頭應下,便跟着她一路走出來,沒有直接回去,只信步走向軍營後面的山崗。
已經是後半夜,秋天蕭瑟的風在營帳之中穿梭往來,吟着悽悽瀝瀝斷斷續續的歌,柯依達止住腳步,仰頭看墨色深濃的天空和獵獵飄揚的旌旗,竟有一種肅殺蕭條之感。
“公主?”
林格停下來低低喚了她一聲,終究沒有敢再去驚動她,等了很久才聽她幽幽地開口:
“我突然想起來,你第一次引薦卡路迪恩卿給我時候的光景。”
“那次,公主對他還有點不滿意呢。”林格回想當時的情景不無感慨。
“對於一個諜報人員來說,太過惹眼的外表始終是大忌。”而這個男人實在是太漂亮了,就連柯依達自己也不得不感嘆原來除了費蘭·皮瑟斯男爵之外,還有這樣的人物。
“可是最後公主還是答應了,他也沒有辜負公主的信任。”
柯依達想起一年多前站在自己面前風華絕代的美麗男子,以及與他一起逝去的那些年輕生命,擡起頭來,望着腳下綿延廣袤的黑色土地,良久未語
“我們腳下的這片大陸,”驀地她喃喃的道,“我柯依達拋灑熱血,戰友同袍浴血拼殺卻來不及掩埋他們屍首的地方啊……”
她的聲音不大,在這夜裡卻顯得凝重清冷,似有千鈞的力量。
林格彷彿查覺什麼,有些怔然的側眸打量她,卻見這女子已然轉身下了山崗,步履穩健,不曾停頓。
回到自己的帳篷,赫爾嘉·克羅因已經在門口等候許久。
“槍騎兵現在到了哪裡?”
“三天前剛剛攻克魯爾要塞,距離這裡還有半個月的行程。”赫爾嘉跟在她後面踏進帳篷,呈上剛剛抵達的軍報,“不過,幾天前藍德爾大人似乎加快了行軍的速度,三天之內連克的兩座城池,應該能夠比預計更早與我們會合。”
柯依達展開軍報細讀一遍,取出剛纔安迪·羅斯交到自己手裡的染血白帛,攤開了在燈下細細的觀摩良久,低垂着眼瞼,言語沒有太大的波瀾:“不必了,讓他直接取道去烏城。”
林格與赫爾嘉均是微微怔了一下,彼此對視了一眼,順着她的目光看下去,血跡斑駁的絲帛上面描畫清晰的地貌紋理,距離柯利亞迴廊盡頭的摩迪山口只有三百里之遙。
林格隱隱吸了口氣,大戰已然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