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江水已經漫上了甲板,混合着滿江稀釋的血水在夜幕下泛起妖冶的熠熠波光。
腳踝以下的部分通通浸在了一汪赤水裡,沁寒的涼意針刺一般的深入骨髓。
身下傳來旗艦劇烈的顛簸。
“大人,下官已經備好了小艇,請趕快下船吧!”在菲利特的授意下,大部分的衛隊已經從旗艦撤離,拉諾斯在旗艦劇烈的晃動中努力尋找着平衡極力試圖說服着主官。
菲利特卻是衝耳未聞,凝神望着遠處古格艦隊之中飄揚着引人注目的獨角獸旗幟的大型旗艦,驀的道了句:“那就是弗雷安公爵的旗艦麼?”
“菲利特大人?”拉諾斯愕然看着自己的主官,極目遠眺,龍騎軍團獨角獸圖案的軍旗獵獵的飄揚,遠遠的看到船頭一道白色藍底的披風飛揚,披風主人一頭赭紅色的頭髮宛如風中燃燒的烈焰。
費雷安·盎格魯公爵的旗艦——“海鷲”。
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在腦海裡炸開,拉諾斯突然恐懼的睜大了眼睛:“大人,你不會是想……”
“拉諾斯少將,馬上帶領剩餘將兵離艦!”
“大人!”副官眼底的驚慌幾乎改過了身上傷痕所帶來的疼痛,幾個箭步上去扯住主官的臂膀,“請您冷靜,大人,我們還沒有走到這一步!”
“但這是避免無謂死傷最有效的辦法。”帝都軍的軍長蹙緊了眉頭許久方道,狠狠一掌推開他,拉諾斯一個不穩便被扔到了附近等候的小船上。
等他反應過來時,年輕的主官已經一個箭步跨到主舵邊上,雙手飛快操縱舵盤,已經被火焰吞噬了一半的戰艦飛一般的向着龐大的“海鷲”駛去。
“大人——”拉諾斯發出聲嘶力竭的悲鳴,利劍一般撕破了蒼穹。
“公爵大人!”站在“海鷲”船頭的哥頓·西蒙中將望着一路噴吐着火焰乘風破浪而來的戰艦發出不合身份的驚呼,弗雷安·盎格魯側首望去,灼熱的烈焰瞬間充斥了他灰色的瞳仁。
尖利的船頭相撞的剎那,熊熊的火焰吞沒了高高的桅杆,繪有獨角獸紋樣的軍旗頹然飄落下來,灰燼向黑色蝴蝶一般在火焰裡翻飛。
海因希裡·索羅剛剛抵達墨本水蕩通往離江渡口的出口處,老遠便被被那一團明亮熾熱的火焰震懾的說不出話來。
“那是……海鷲沉沒了!”安諾德副官望着江心瘋狂舔舐着黑藍色河水的烈焰,所有的言語失去了應有的力量,化作了一聲低低的呢喃,“海因希裡少爺……”
“是帝都軍的旗艦。”石青色頭髮的年輕統領默默的道,湖色的眼睛倒映着被烈火炙烤的通紅的天空,燃燒起某種動人心魄的力量。
他想起那位年輕的帝都軍軍長敦厚和藹的笑容,與眉眼裡的耿直正氣,黯然的神情在眸子裡一閃而過,修長的手指在劍柄上停頓片刻,軍刀雪亮的光芒便映亮他的臉頰。
“海鷲已被擊沉,西防軍第三師團全體艦隊,開足馬力,全線出擊!”
千帆競渡,百舸爭流。
西防軍的水師從茂密的蘆葦盪口斜刺殺出,流星趕月一般切入因爲旗艦起火而陷入混亂古格水軍。
十萬精銳替代下已經因爲陷入苦戰而戰力匱乏的帝都軍,一條條兇猛的蛟龍一般撕咬着古格人四處逃散的艦隊尾巴。
“海鷲”沉沒了!
蘇爾曼·埃蒙斯駭然擡起頭望着遠處正噴塗着緋紅色火焰正緩緩沒入黑色江面的龐然大物,以及由於旗艦重創而顯得一片混亂的自家水師陣型,淡褐色的眼睛裡掠過一絲不可置信的驚叱來。
費蘭·皮瑟斯打馬與他錯蹬而過,血薔薇翻出一道絢麗的光芒,轉瞬之間有淋漓的血妖嬈的濺到半空,冷冷打量一眼對方背脊上翻出的狹長傷口,美戰士望了一眼江心噬人的火光,妖冶美麗的容顏露出一道愴然的冷笑。
“你們的總帥似乎性命堪憂。”
“彼此,不惜一切撞擊‘海鷲’的,好像也是一艘重要旗艦吧?”血肉撕裂的灼痛電擊般襲遍全身,蘇爾曼狠狠的咬了下脣,挑起一抹嘲諷的笑意。
費蘭宛若女子的秀麗眼角微微一顫,驀的揚起豔麗的嘴角。
蘇爾曼冷不防的從他的右翼衝出,揚手三枚袖箭連發,金屬的薄刃撕裂血與火燒灼的空氣,逼近不遠處的飛揚的紅底黑麪的披風。
金銀兩色綬帶,金銀兩色領花,金銀藍三色袖飾,紅底黑麪披風。
亞格蘭軍隊最高軍銜的象徵,而王國唯一一支元帥向來只掌握在一個人的手裡。
皇帝波倫薩·亞格蘭在混戰之中已經渾身浴血,即便身爲主君並不適宜出現在如此危險的亂兵之中,但僅僅作爲象徵立於鷹旗之下而無所作爲,也不符合疾風皇帝一直以來凌厲果敢的作風。
事實是,皇帝在此刻顯露出來的一手出神入化的劍術,讓費蘭以外的很多人感到震驚。
但這並不意味着,身爲禁衛軍軍長的費蘭·皮瑟斯,可以容忍任何危險的人物靠近皇帝而採取任何措施。
美貌可與日月爭輝的男子旋風般的帶轉馬頭,一聲“陛下”話音未落,年輕的皇帝側身靈巧躲過奪命的利刃,彼此的刀劍糾纏到一處。
蒼冰色的眼睛裡映出面前年輕軍官面部明晰卻並不犀利的線條,亞格蘭的皇帝突然挑起脣角笑了聲:“就是你將朕的神槍阻擋在路上,看來弗雷安公爵有了個得力的幫手。”
“很遺憾,他已經晚了。”蘇爾曼則是懶懶笑了下,舐了下充滿血腥氣息的乾澀的脣角,“倒是皇帝陛下,您似乎又斷了一條臂膀。”
漫不經心的語氣提醒着紛亂戰局之中固執地不願去觸及的事實,皇帝瞳孔黯然收縮,蒼冰色的眼裡流過幾絲愴然。
僅僅是片刻而已,對面的戰將揚手破發連續幾道袖箭,劃破了胸前的軟甲,淋漓的血色沿着鱗甲的縫隙緩緩的滲出來。
“陛下——”費蘭·皮瑟斯策馬而來,年輕的皇帝卻只是詭異的笑了下,蒼冰色的眼睛投向身後廣袤的原野。
此時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單薄的晨曦灑在血流成河的荒原上。
遠方的馬蹄奔騰而來,前鋒的射手□□齊發,箭如雨下,後隊的騎兵彎刀長矛宛若一把把的尖刀在敵陣中心剖膛開肚,一層層的撕開厚實嚴密的軍陣。
一道藍色的身影疾馳而來,身後的騎兵揚起一路塵煙。
衝開一路血腥殺到跟前,得意洋洋的比了個V字形的手勢。
蘇爾曼楞了一下,避開費蘭的刺來過來的利劍,望空中虛晃了一下軍刀,策馬調轉馬頭向西奔去。
遠遠的看見他舉起臂膀,軍刀挽了兩個花。
中央軍團因爲槍騎兵的突然介入而顯得措手不及的狼藉的陣型彷彿想得到了某種指示似的,從亞格蘭人防務的縫隙中潮水般的向西潰退,急促,卻並不驚慌。
“想跑,沒那麼容易!”藍德爾·斯加奧一夾馬肚向西馳去,身後的騎兵隨着他手裡軍刀的指揮席捲而來,咬住撤退中敵軍的尾巴。
跑在在前頭的蘇爾曼卻突然帶馬回來,手中劍鋒所向,後隊驟然變作前隊,兩軍陣型的交接出突然暴起一連串的炸響,滾滾的煙塵直衝雲霄,撕裂的血肉噴薄着飛了漫天。
藍德爾眼疾手快滾落馬鞍,驚天的雷動過去之後,身後的騎兵已經死傷了大片。
“藍德爾大人!”妮塔波曼跨馬疾馳而來,金色的頭髮在煙霧裡顯得耀眼明媚,她跳下馬扶起他來,喘息急促:“皇帝陛下的命令,停止追擊!”
槍騎兵的統領忘了一眼已經遠遠逃遁的敵軍,狠狠將鞭子甩到地上:“切——”
曙光從天邊密集的彤雲深處穿射出來,漸次將江水與黃沙鍍上一層參差不齊的淡金。
河的東岸突然傳來綿密急促的馬蹄,西防軍的青空旗飄揚着遮蔽了天空。
海因希裡·索羅露出一抹篤定的笑容來,示意旗艦船頭的傳令官揮舞令旗。
江面持續了許久血腥搏殺,最初佔據壓倒性優勢的古格龍騎軍終於漸次落到下風,張皇的四散向着上游逃遁而去。
“少爺,不用在繼續追了麼?”
“不必了,即便是兵敗逃亡,艦隊的配合並不紊亂,而且——”海因希裡望了望西岸遠處捲起的煙塵,“實力尚在,硬拼佔不了便宜。”
他擡頭看了看頭頂蒼白的天空,雲煙漸次散盡,旌旗在風裡獵獵的飄揚,沾着血色的榮華。
王國曆229年九月十日凌晨,“離江戰役”結束。
此役之中,亞格蘭起先以四十萬之衆承接古格兩倍於己的重兵強攻,終於在太陽升起之前等來了己方馳援的軍隊,血戰一夜,古格龍騎軍團的旗艦“海鷲”被擊沉,遭到重創的殘餘艦隊沿着河流北遁數十里,終於與蘇爾曼·埃蒙斯子爵的中央軍團餘部會合。
自此亞格蘭軍隊佔領了拉格龍河以東十數座城池,收復了二十年前對方從索菲亞女皇手中割去的大部分領土。
然而,亞格蘭也同樣付出沉重的代價。
帝都軍軍長菲利特·加德銀勳上將在這次鏖戰中以自己着火的旗艦衝向弗雷安公爵的旗艦“海鷲”,將自己年輕的生命定格在了烈火燃起的那一瞬間。
凌晨蒼藍色的天空裡,一道流星在茫茫碧落裡劃出一道蒼涼的暖色光芒,倏忽便沒入了遙遠的地平線下。
戰後狼藉的江面,滿眼鮮豔刺目的血水,一遍遍盪滌着漂在其中的猙獰的血肉與殘破的刀箭。
水性好的將兵從水裡打撈起“海鷲”與帝都軍旗艦的殘骸,破敗的桅杆風帆糾纏到一處,在秋天略帶涼意的風裡瑟瑟發抖。
沒有發現弗雷安·盎格魯公爵的屍體。
站在血流成河的淺灘上,及地的披風浸在那一汪緋色的血水裡,年輕的皇帝望着手下人忙忙碌碌擡上來那具面目全非的屍體,抿緊了脣,沒有說話。
帝都軍的金獅肩章沾着黑色的血污,在江水裡洗淨了送到他的手裡,冰涼觸感沒入掌心,刀割一般疼痛。
所有的人肅立在煙波浩渺的江邊,白色的蘆花飛舞,捲入湍急的緋色水流。
曾經那一頭有着褐色短髮敦厚和善卻又英姿勃勃的年輕軍長,從此不在了。
他生前的副官拉諾斯雙膝跪在血紅色冰涼的江水裡,撕心裂肺的痛哭出聲,雁陣驚寒,從頭頂呼啦啦地飛過去。
“請務必阻擋弗雷安公爵的腳步,你是這樣說的麼?”
入夜時,戰場已經被打掃乾淨,被前一夜的廝殺染紅的河水淙淙的在腳邊淌過去,秋天的涼意沁入骨髓。
皇帝隻身站在淺灘上白日他站過的地方,遠眺夜裡霧靄濛濛的水面,只低低地道了句。
身後有着女子般陰柔美貌的禁衛統領遲疑了一下,沒有否認。
“是,陛下。”
蒼藍色的髮絲被風獵獵的揚起來,說不清的肅殺與蕭條。
費蘭·皮瑟斯有一種隱隱的不安,極力將這種不可言喻惶恐壓制下去,緩緩的開了口:“陛下,夜裡風大,請早點休息吧。”
皇帝緩緩的轉過身來,苦笑了一下,正欲向遠處營帳走去,經過他的身側腳步卻是一滯,暗淡的天光下五官的線條彷彿極力剋制着什麼似的扭曲的抽搐,隱忍了片刻,便有灼熱而鮮紅的液體從口中洶涌而出,飛濺開去,宛如落紅。
“陛下!”費蘭驚呼一聲,眼疾手快的將他扶住,美麗的臉上沾染斑駁的鮮豔顏色,微微傳來灼痛的感覺。
皇帝蒼冰色的瞳裡浮起一抹迷濛的色彩,眼瞼微微開闔,終於像支持不住了似的重重得合上。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寫的我吐血……硬傷與Bug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向快點越過這道坎……
親們給點安慰吧……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