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的羅格蘭·貝倫根大公的葬禮莊嚴肅穆而不失隆重,整個儀式繁瑣冗雜,結束的時候日頭已經偏過西邊的山頭。
但出於對逝者的尊重,參與儀式的人們都很有修養地沒有流露出疲倦的表情。
柯依達站在冰冷的石碑前微微頷首默哀,旁邊早就有溫文爾雅的外務卿替她獻上一束素白的長壽菊,一襲黑色的軍禮服修長筆挺,讓她在諸多使節之中顯得甚爲引人注目。
“感謝您的到來,柯依達公主殿下。”
回過身來的時候,已故大公的遺孀,也即是目前貝倫根的攝政大公妃凱瑟琳·貝倫根大公妃,向她微微頷首致意,於是她也纔有機會近距離打量這位看上去羸弱悲傷的婦人。
雖然已故的大公年逾六旬,但大公妃本人卻似乎只有四十不到的年紀,透過帽檐上垂下來的輕薄黑紗,依稀也可以辨出她風韻猶存的俏麗姿容,只是似乎是由於太過悲傷的緣故而顯得有些蒼白憔悴。
“您言重了,大公妃殿下,請節哀順便,保重身體。”柯依達容色淡漠,目光漸次下移,落在挽着婦人臂彎的男孩身上,“大公殿下明天就要加冕了吧?”
大公妃年幼的兒子,威廉·貝倫根,也即是貝倫根公國下一任主君,實際上只是個不到十歲的孩童,緊攀着母親的手臂,在女子清冷的目光注視下,竟有些膽怯似的略略瑟索着向後退了幾步。
“是,殿下如果不急着要走,便請留下來觀禮。”大公妃不動聲色的挽緊了兒子,面上依然是恭謹的神情,“如果,能得到殿下的祝福,是我們母子莫大的福氣。”
類似於恭維的話,柯依達並無心細聽,只淡淡笑了一下,便不再多言。
擡起頭來,便對上宰相戈恩·拉德克里夫伯爵的眼神,這位在羅格蘭·貝倫根大公執政後期迅速崛起的宰相正值盛年,實際年齡不過四十幾歲,斂了袖子一臉肅穆的站在大公妃的身側,卻依稀還能夠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激進而犀利的氣息。
柯依達與他對視的瞬間,便嗅出了他眼中不友好的味道。
“戈恩·拉德克里夫,拉德克里夫伯爵家的次男,早年在軍隊中任職,並一度做到上將,在軍中擁有很大的影響力,後來因爲早夭的兄長沒有留下後嗣而得以繼承家族的爵位,並且接替死去的哥哥進入貝倫根內閣。在很短的時間內取得羅格蘭大公的信任,同時憑藉自己在軍中累積的資本在內閣中迅速崛起。”
“戈恩本人出身軍旅,政治手段激進狠辣,一直以來對於貝倫根向帝國妥協稱臣,尋求帝國庇護的做法頗有微詞,自他掌控內閣以來,一直致力於擴大貝倫根的軍備力量,帝國與貝倫根之間在外交上也有過不少摩擦……”
因爲是島國的緣故,貝倫根晝夜的溫差沒有大陸上那麼明顯,夜裡的風從驛館房間的窗子裡吹進來,微帶着涼意,卻要溼潤許多,法貝倫緊了緊自己的衣領,繼續低頭去翻着手頭的情報資料,柯依達倚在書案背後座椅上,卻是略略扣起手指輕輕擊了幾下桌沿,打斷了外務卿的思緒。
“依你看是個怎樣的人?”她淡淡地擡起眼瞼,“野心家?或是政治理想主義者?”
法貝倫被她驟然打斷思路,略略停頓了片刻:“或許,兼而有之。”
“從這幾年貝倫根的動向來看,似乎是想要極力擺脫帝國的影子,可是法貝倫卿,像貝倫根這樣孤懸於海上的島國,資源、貿易嚴重依賴大陸,軍事力量薄弱,想要憑藉一己之力應對諾曼海盜,並且與帝國分庭抗力,可能嗎?”
柯依達接過赫爾嘉遞過來的瓷杯,低垂着眼瞼細細品手頭的參茶,面對她的提問,法貝倫只是略一沉吟:“至少這幾十年裡,不可能辦到。”
“那麼貝倫根人,爲什麼還要做明知不可能做到的事呢?”柯依達緩緩吸了口氣,放下手裡的茶杯,擡起眼瞼來,掃了一眼身側的林格,“明天新任大公的加冕禮一過,各路使節便會陸續離開,一切都沒有異常嗎?”
“自入城以來王城一直戒備森嚴。”神鷹軍的副軍長如是道。
也即是說,並無異樣。
“貝倫根內閣和宮廷的動向呢?”
“除了正常的禮節性來往,並沒有超常的舉動。”
正常的禮節往來嗎?
柯依達仰起頭來,夜色在蒼色的眼底投下濃重的倒影。
亞伯特·法透納的海軍第五艦隊停泊於貝倫根領海與公海的交界處,近五百艘艦艇在茫茫海面一字排開,結成連綿起伏的水寨,夜幕來臨,錯落有致地點起星星點點的燈火,宛若海面之中鋪灑的星辰。
而與此同時,約賽、克里特、卡其拉、瑪爾達等諸國使節的護衛艦隊也在附近各處停泊,各色旌旗遮天蔽日,遙相呼應,蔚爲壯觀。
“明天就是貝倫根新大公的加冕禮了,順利結束的話就可以平安返航了吧。”
“沒到最後一刻,不可掉以輕心。”
年輕的金髮上校負手立在主旗艦的船頭,聽得身後傳來女子清幽懶散的聲音,只略略側了側身,低垂了眸子,臉上鮮少表情。
一襲黑衣的女子坐在船舷之上,雙腳踏着海面的浪花,似是對他的回答不以爲意,一時卻像是感應到了什麼,漫不經心的站起來,將拇指與食指扣成個圈含在口中發出一個清冽的哨音,便有矯健的兇禽在半空裡撲騰着翅膀凌空而下,劃出一道犀利的弧線穩穩落在女子修長的手臂上。
年輕上校異色的雙瞳微微暗了一暗,是獵隼。
當年冰原上空最矯健也最兇殘的禽鳥,早年被冰族人馴養用於在戰爭中傳遞信息,冰族覆滅之後,北疆軍便從敵人手中習得馴養獵隼的辦法,由於獵隼生命力強,矯健有力,比起信鴿更能適應多變的氣候,除了北疆軍之外,帝國的一些諜報部門也開始利用獵隼傳信。
“有消息麼?”
“看樣子,剛剛捕獲了獵物。”女子冷眼打量着兇禽長喙中叼着信鴿的屍體,鮮紅的血已經染頭雪白的羽毛,她從白鴿鮮紅的腳爪上取下一封捲起的信函,拍拍獵隼的背部,後者便以勝利者的姿態叼着戰利品破空而去。
“截獲的信件,已經是第三封了。”
她只淡淡道了一句,對面亞伯特的眼底卻是瞬間閃過一絲銳利的光束。
半空裡遠遠聽得海鷗的嘶鳴,在這荒涼的夜空之下海面之上顯得甚是刺耳。
這一夜海上起了風,掀起一層層不小的波濤,星羅棋佈的戰艦隨着波浪時不時的搖擺,旌旗在風裡獵獵飛舞的聲音也響徹了整夜。島上的風要比海上小一些,入夜後的城廓一片寂靜,黑暗如海,暗流洶涌。
所幸的是,黎明來臨的時候黑暗終於逝去,肆虐一晚上的風漸次停歇,只是天空仍然晦暗陰霾,但新一任貝倫根大公的加冕典禮卻未能如期舉行。
因爲王宮突然傳來噩耗,即將成爲貝倫根新一任領主的威廉·貝倫根,在昨天晚上遭到刺客的突襲,爲了保護這個不到十歲的男孩,他的母親攝政大公妃凱瑟琳·貝倫根慘遭不幸,被殺死在自己的寢殿裡。
從赫爾嘉得到消息時,柯依達剛剛結束短暫的淺眠,收拾儀容準備出席既定的加冕禮,尚未消化掉這一突如其來的消息所帶來的震驚,已然聽得遠處街道上傳來馬蹄的喧囂和刀劍的撞擊。
跟隨她多年的副官站在她的身後,從對面的鏡子裡清晰地看到她正扣上軍裝釦子的手勢微微僵硬了一下。
“公主?”
“先出去看看再說。”
柯依達垂下眼瞼,只停頓了片刻,扣上領子上最後一粒的鈕釦,轉身取過披風,推門下樓。
彼時耳畔的嘈雜已經充斥了周遭,還沒有來得及走下樓梯,驛館的門已被粗暴的推開,全副武裝的貝倫法貝倫·雷諾外務卿和林格·弗洛亞中將剛剛聞訊趕到,一臉的震驚尚未褪去,神鷹軍副軍長已先於立志做出本能地反應,一聲令下,訓練有素的神鷹軍護衛已經迅雷不及掩耳地築起一道防禦的人牆,兩相對峙,刀劍出鞘。
肅殺之氣頓時瀰漫整個驛館。
“戈恩·拉德克里夫閣下,您這是什麼意思?”
柯依達站在樓梯拐角之上,神色未變,眼角卻已有冷冽之色。
她目光所及之處,貝倫根現任內閣宰相戈恩·拉德克里夫伯爵正在侍衛的簇擁之下邁進門來,正值盛年的中年男人,身材高挑,眼角犀利。
“很抱歉,失禮了,柯依達公主殿下。”嘴上說着抱歉,臉上卻沒有任何歉疚的表情,這位貝倫根的現任宰相迎着早晨淡白的天光擡起頭來看着居高臨下的異國女子,“事出突然,下官也是不得已而爲之。”
柯依達定定地看着他,眼底的寒意漸濃。
戈恩卻是不緊不慢地繼續:“想必殿下已經聽說敝國的凱瑟琳大公妃遇此不幸身亡的消息了。”
“大公妃不幸遇難,實在是令人惋惜。”
“事後在大公妃殿下的寢殿裡我們找到了這個東西。”戈恩緩緩地開口,遞過一個眼便有身後的侍衛呈上來一個托盤,“我想公主殿下應該認得。”
柯依達走下樓梯,走近了幾步,托盤上蓋着的白布被人掀去,依稀可以看見是一枚帶血的指環。
青銅質地,紋理雕琢細緻,沾染的血污已經乾涸,便做濃重的黑紫色。
近前的林格與法貝倫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驚疑不定。
柯依達看的皺起眉來,走上幾步伸手拿起那枚指環,拭去幹涸的血污,便清晰可見指環的紋理。
“材質是大陸普通出產的青銅,可是上面白金只有亞格蘭維摩行省出產,因爲資源稀少,開採和加工的難度頗高,整個亞格蘭的市面上也少有,只有亞格蘭的貴族纔有資格用它作爲飾物。”戈恩淡淡地道來,“正是昨天晚上的刺客在倉皇中留下的。”
話說道這一步,言外之意已經十分明顯。
柯依達定定看了手裡指環許久,略鬆了鬆手,指環便重新跌落到托盤裡。
“閣下的意思,是我亞格蘭的人妄圖謀刺貴國的新領主?”
她挑起眉來,嘴角略略擡起,有涼薄的諷意。
“下官等也不想做這樣惡意地揣測,只是鐵證如山,恐怕公主殿下也不能自圓其說。”戈恩神色不變,“現在各國使節都在這裡,還請公主殿下給我們一個交待。”
此時已然驚動了同住在驛館裡面的各國使節,各國的外交官們已經聞訊趕來,站在門外觀望事態的發展,而戈恩宰相也似乎並避諱將此時曝露人前。
柯依達在心底冷笑了一聲。
此時此刻,真相如何早已不在重要,不論兇手是不是自己所派,只要刺客被指認爲亞格蘭人,亞格蘭帝國勢必爲此負起外交責任。
“那麼閣下需要怎樣的交代呢?”
她淡淡反問,戈恩卻一下子提高了聲線,似乎顯得激動起來。
“難道,不是貴國想要藉此機會控制敝國而謀害我國的主君嗎?”貝倫根的宰相似乎是終於控制不住,情緒驟然變得激昂,充滿憤懣,“身爲雄踞大陸的大帝國,竟然對友邦做出這樣齷齪的事情,還想要推卸責任嗎?”
“閣下請慎言!”法貝倫·雷諾聽了許久終於出聲打斷他,“貴國大公殿下不幸去世,吾皇陛下深感悲痛,纔派遣柯依達公主殿下前來致哀。亞格蘭境內何愁沒有手段高明的暗諜,絕不可能留下如此明顯的證物,更何況真要對貴國的儲君的動手,公主殿下又何必親自深入險境?”
“柯依達公主膽色過人,手段狠辣,行事自然不是常人所能及。”戈恩只冷笑了聲,“不論如何,是亞格蘭人造成這樣的悲劇,我等身爲貝倫根的子民,只能得罪了!”
話音未落狠戾的眼神已經一閃而過,身後的侍衛像是得到了某種指令,揮着刀劍便要衝上來,林格眼神一凜,手裡的軍刀出鞘護在長官的身側,而神鷹軍的親衛已是刀劍明亮,雙方的劍刃,近在咫尺。
殺氣瀰漫。
周遭圍觀的各國使節們看着眼前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面面相覷。
柯依達站在一片刀光之中,臉色肅殺,看不出喜怒,似是沉思着什麼,闔了闔眼,睜開來的時候,語調寡淡:“宰相閣下,雖然你聲稱物證在手,但是東西畢竟是死的,你我雙方各執一詞,都無法讓人信服,不如叫出昨晚的目擊者,設法查清事實,順便也讓各位在場的使節做一個見證,如果真是我亞格蘭人所爲,我絕不包庇縱容,一定會給貴國一個交待。”
她說這話的時候,不急不緩,神情鎮定,一時竟讓人無法反駁。
戈恩停滯了片刻,點頭算是應允。
揮了揮手,侍衛的刀劍方纔回到鞘中,金屬撞擊的聲音,一片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