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哈哈大笑了。
他大笑着又向前掙扎了兩步。
槍又響了一下。
貢爺向前一撲,身子幾乎要跌到地上了,可貢爺還是沒倒下,他用刀尖戳着地,用刀把支撐着身子,弓着腰,像一個三腳怪物一樣,牢牢地立在地上。
他依然在笑,笑聲中帶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顫音。
這時,那個拼殺的窯工已被大兵捅倒在地。大兵們的槍口一齊轉向了他,五六顆槍彈同時向他射來,他這才一頭栽倒在地上,痛苦地抽顫了半天,將腦袋拱進了一堆鬆軟的矸石碴裡。
那柄插在地上的刀卻沒倒,它在星光下微微顫動着,刀刃上閃着一道醒目的寒光,刀把上的紅綢子在夜風中忽悠悠地飄。
一個大兵在黑暗中罵了一句:
“奶奶的,老怪物,真他媽的能折騰!”
他們不知道,他們槍殺的這個老怪物是田家鋪鎮有史以來的惟一的一個貢爺,是曾使許多人膽戰心驚的一個光榮而古老的家族的首領。
田二老爺皮肉鬆垮的臉膛在三支火把的照耀下變得紅撲撲的,他站在公司公事大樓門前的高臺階上,對着廣場上的人羣冷冷地命令道:
“放火!把大華公司的這個鳥窠給燒了!張貴新這幫可惡的大兵們押走我們的娘兒們,屠殺我們的弟兄,他們無情,就甭怪我們無義!放火!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
“對!二老爺說得對!放火!放火!”
“燒!燒他孃的!讓大華公司見他孃的鬼去!”
……
廣場上許多粗野的喉嚨跟着吼。
手持火把,肩扛火油桶的人們一窩蜂地涌進了公事大樓,他們把一桶桶火油潑到樓梯上、走廊上、房間裡,然後,把一支支火把點着,朝大樓裡扔。轉眼間,整幢公事大樓便冒起了滾滾濃煙,迎着廣場的每一個窗格子都撲出了通紅的火舌。
代表着大華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的經理大樓,在濃煙烈焰中熊熊燃燒,大華公司的光榮與夢想,隨着一股股濃煙、隨着一陣陣火舌伸向了蒼莽的夜空,在無邊無際的夜空中化爲了永恆。大華公司完了——在田家鋪窯民完蛋的時候,它也無可奈何地完蛋了!十幾桶火油、十幾支火把,把一個血釀的奇蹟,把一段沉重的歷史,把一個正在崛起的巨人變成了灰燼。
田二老爺這才感到一陣陣愉快。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勝利感,他覺着在這場土地與礦井的戰爭中,他並沒有失敗,他們田家鋪人並沒有失敗!他們儘管死了人,流了血,儘管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可他們還是勝利了!他們腳下的土地沒有飄走,這塊豐厚而多情的土地依然會向他們供奉着新的收穫!而礦井失敗了,這個怪物,這個妖魔,這個不可一世的時代的寵兒,在血火中毀滅了,無可挽回地毀滅了!這毀滅的意義是深遠的,它不但決定着今天,也勢必要影響着明天——明天,如果還有想將什麼怪物引進這塊光榮的土地,他就不能不考慮考慮,民國九年六月十一日夜間的這一幕。
二老爺迎着熊熊跳躍的火光,驕傲地笑了,兩隻眼睛眯成了兩彎細細的月牙兒,乾裂的嘴脣微微顫動着,兩顆殘存的枯樹樁一般的黃牙露了出來……
二老爺對這場戰爭的態度,在這場戰爭中的表現,是無可指責的。二老爺自始至終都在爲廣大窯民、爲田家鋪地方的利益進行不懈的鬥爭!二老爺心胸寬廣,在大難降臨的時候,捐棄前嫌,和胡氏家族並肩作戰,沒有一絲一毫懈怠的意思!就是在今日下午礦區被攻破之後,二老爺也沒有將頭縮回去。二老爺知道佔礦的胡貢爺和窯民們處境險惡,當即帶着鎮上的兄弟爺們,攻入了防守薄弱的公司生活區,竭力爲礦區的窯民們減少壓力。二老爺還指使手下的人通過從生活區這邊的內護礦河將救得出的窯民千方百計地救出來。二老爺幹這一切的時候,知道很危險,也明白搞得不好會惹火燒身,但,二老爺不管,二老爺講仁義,講信用,二老爺得拼死相助,不能讓別人說他一個“不”字!
卻也意外。張貴新和他的大兵們似乎是和礦區內的窯民們較上勁了,自從清晨從分界街上匆匆抓走幾個娘們、孩子後,再也沒顧得照料生活區和鎮上的事了。二老爺和上千名兄弟爺們幾乎是一無阻攔地在生活區鬧了個夠,現在,又把公事大樓給燒掉了。
二老爺站在廣場上看了一會兒,覺着公事大樓這會兒是徹底完蛋了,這才轉過身子對身邊的幾個窯工代表交代道:
“走吧,回去,全回鎮上去,今夜誰也不準睡覺,全給我把刀槍準備好,只要大兵們殺到鎮上,咱們就和他拼個魚死網破!”
“是,二老爺!”
“二老爺,我們聽您吩咐!”
身邊的人們應着。
“還得連夜派人和四鄉村寨聯絡一下,請他們的民團幫持咱們一下!”二老爺又說。
“好!我們馬上安排!”一個窯工代表道。
“噢,還有,得想法弄清楚胡貢爺的下落,活着,得把人給我找到;死了,得把屍首給我扛回來!”
“是!”
“是!二老爺!”
“傳話叫大家夥兒回去吧!”
幾個窯工代表馬上將二老爺的指令傳達下去,聚在廣場上的人羣開始涌動了,聚成一片的火把一支支分散開去。
就在衆人四處散開時,二老爺突然發現,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淒厲地叫喊着,撲上了公司公事大樓的高臺階。
二老爺身邊的一些人也看到了:
“是她!是小兔子他娘,她瘋了!”
二老爺頓了頓腳,對身邊的家人吩咐道:
“快!快衝過去!把她拽走!”
兩個家人慌忙撥開身邊的人羣,向燃燒的公事大樓臺階上衝。可他們還沒衝到臺階上,小兔子媽已跌跌撞撞撲進了門廳裡,一團裹着熱風,裹着濃煙的大火,立即將她吞噬了。
他們聽見了小兔子媽在濃煙大火中的哭喊聲:
“小兔子!等……我!等等……我!別……別跑!別跑……”
二老爺心情沉重地扭過臉去,像躲避什麼不祥之兆似的,急急地向前走了。
他拋下了一個帶着火光的破敗的殘夢。
這是一個悲慘的夜,一個壯觀的夜;這個夜,也像五月二十一日那個令人震驚的夜晚一樣,永遠留在了田家鋪人的記憶中,永遠留在了田家鋪這塊土地的歷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