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牲口道:
“這狗……狗崽子也……也太沒良心!我……我……也……也得扒他的皮!”
這是他們走出水巷之後惟一的一次對話,此後,他們彼此再也沒說過什麼,彷彿像兩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樣,各自憑着自己的力量,在黑暗中氣喘吁吁地向前掙扎着,走着。
誰也幫不了誰,誰也不想幫誰,他們的感情已經完全麻木了,存在的只有求生的本能。
好在走出水巷之後,大巷變得寬闊起來,他們的腳下又出現了走馬車的鐵道,巷道里再也沒有什麼堵塞物,他們也無須齊心協力去對付什麼了。
三騾子的體力顯然比二牲口要好一些,在後來的一段時間裡,他一直走在前面。他走走歇歇,以聽到二牲口的腳步聲爲原則;等二牲口追上來以後,他又拔腿向前走去,要是聽不見了,他就停下來等候。
這一次停下來時,他摸到了一根插在煤壁上的腐朽的木板,那木板的表面還帶着一層拇指般厚的樹皮。他把木板拽了下來,坐在地上剝那層樹皮;剝下一點後,便弄碎塞進嘴裡。
正吃樹皮的時候,他聽到了身後一陣踉踉蹌蹌、很沉重的腳步聲,繼而,又聽到了二牲口斷斷續續的呼叫聲:
“騾……騾子!我……我的腳崴了!”
他只是下意識地回過頭向身後看了一下,便又自顧自地去掰那塊乾硬的樹皮。
“騾……騾子!騾子!”二牲口又喊。
沒有腳步聲,二牲口大概是扶着煤幫站住了。
他依然不理。他把那掰下來的樹皮用手指捻,捻不動;又用牙去咬,咬下一點,再捻。
“騾子!來……來扶我一把!”
他感到很不耐煩。他站了起來,折下一塊樹皮抓在手上,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聽不見二牲口聲音的時候,才又倚着煤幫,坐到地上,認真對付他的樹皮。
二牲口還是趕上來了。
當他聽到二牲口“呼哧、呼哧”喘息聲的時候,就站起身想走,不料,二牲口已不顧一切地撲到了他面前,抓住他的頭髮就打。
“**養……養的!你……你他媽的心這麼狠!老……老子白救……救你了!”
救我?!那老子下窯又是爲了救誰?!
他想這樣分辯的,可他沒講。他不願白白浪費力氣。他一拳打落了二牲口架在他腦袋上的胳膊,掙扎着站起來,又跌跌撞撞向前走。
他覺着二牲口太傻了,眼下到什麼時候了,哪還能打架?他就是能打過二牲口,他也不打。這不是憐憫他,而是爲了保存力氣,他還要用這點力氣,走完他要走的求生的路,他不能浪費一丁點兒力氣。
向前走了七八步,他聽到了二牲口嗚嗚咽咽的哭聲。他心軟了。他站下了,他等着他跟上來。他不忍心把他一個人拋在這裡。他現在能夠給一個朋友、給一個救命恩人的最大幫助只能是這麼多了。
然而,就在他站下的時候,他隱隱約約聽到了一陣急促的喘息聲。開始,他以爲這喘息聲是身後的二牲口發出的,可聽聽卻覺着不對。這喘息聲分明是從前面黑暗的巷道中傳來的,是另一個活人的胸腔裡發出的。他一時沒想到是小兔子,他試着伸出腳、伸出手,一點點地悄悄向前試探。當他的腳碰到一個熱乎乎的身軀時,那身軀動了起來,他感到一雙滾燙的胳膊,摟住了他的腿。
他被摟倒了。
“誰?你……你是誰?”他喊。
摟住他腿的手鬆開了,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是……是我!”
“小兔子!你……你狗日的是……是兔子?!”
他翻身坐了起來,急不可待地在小兔子身上摸索起來,他要找那個救命的馬肉!這些馬肉不能、也不該僅僅屬於小兔子一人,應該歸他們三人共有!
摸了半天,他什麼也沒有摸到!
他火了,一巴掌將小兔子打到煤幫上,又撲上去揪住他的頭髮,氣喘喘地吼道:
“肉……肉……肉呢?”
小兔子木然地道:
“丟……丟了!早就……就丟了!”
“你……你說謊!一……一定是……是讓你狗日的給獨……獨吞了!”
“沒……沒有!”
這時,二牲口也聽到了他和小兔子的對話,二牲口也在他身後的黑暗中喊:
“是……是兔子麼?是麼?快!快!兔……兔子,快來扶我一把!”
小兔子立時嘶啞着嗓子叫了起來:
“二……二哥,你……你來救我!騾子打……打我!二哥!快……快來呀!”
三騾子更火了,他完全喪失了理智。他壓到小兔子瘦小的身軀上,想用兩隻手去掐小兔子的瘦脖子;小兔子腦袋亂晃、手亂抓,兩條腿拼命地在地上蹬着,把地上的煤灰蹬得飛飛揚揚;突然他的一隻手,被小兔子咬住了,他痛得大叫起來。
他一邊叫着,一邊用另一隻手死死地按住了小兔子的脖子……
二牲口爬起來了,把他從小兔子身上扯了下來,也和小兔子一起打他。
三騾子這才感到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威脅,他知道,他一個人是打不過面前這兩個人的!這兩個人都姓田,而他姓胡,在關鍵的時候,他們勢必要合夥對付他的。倘若他被打敗了,被他們打死了,他們真會吃他的肉的!
三騾子掙了幾掙,打了幾個滾,總算擺脫了二牲口和小兔子的糾纏,又站了起來,獨自一人向前走了。
三騾子“踢拖,踢拖”的腳步聲漸漸遠了。
二牲口這才從滿是煤塵的地上爬了起來,氣喘喘地摟着小兔子滾燙的身子坐下了。他那老樹皮一般粗糙的手開始哆哆嗦嗦朝小兔子身上摸:
“兔……兔……兔子!你……你行!你真行!快!快告……告……告訴我,馬肉藏在哪……哪裡了!咱們……咱們是……是不該給騾……騾子吃!這……這小子也……也黑了心!”
小兔子嗚咽着道:
“二……二哥!我……我不騙你!馬……馬肉真的丟了!在過那條水巷時丟的!”
二牲口不相信,他那滿是臭氣的大嘴裡發出一陣木棍斷裂般的乾澀的笑聲:
“兔……兔子!你……你別蒙我!我知道!我……我知道你精明哩!是……是不是藏到煤幫上了!快……快……快找出來!二……二哥要……要餓死了!”
二牲口說這話時,已拋開了小兔子。他把整個身子都俯到了地下,高高昂着頭,兩隻大手在地下四處亂摸。他從道心摸到了水溝上,又從水溝上摸到了煤幫邊。
“二哥!二哥!你……你別找了!沒……沒有!真……真沒有了!”
小兔子跟在他身後爬。
小兔子抱住了他的腳。
二牲口一腳將小兔子蹬到了一邊,又從那側煤幫往這邊摸。小兔子的舉動,加深了他的懷疑,他斷定那塊救命的馬肉,就藏在這黑暗中的一個什麼地方。
然而,他摸了半天,摸得一頭一臉的煤灰,摸得渾身是汗,還是沒有摸到。這一次,輪到他發火了,他用兩隻乾瘦如柴的手牢牢抓住小兔子的肩頭,拼命搖撼着,像搖一段沒有生命的朽木似的。他的喉嚨裡發出了一陣“呼嚕、呼嚕”的可怕的異響。他用變了腔的聲音吼道:
“肉呢?肉呢?肉……肉在哪裡?”
小兔子嚇傻了。他認定二牲口是餓瘋了,他不敢再說那塊肉不存在了,他怕他會掐死他:
“肉……肉……肉在……在……在前面的水溝旁邊,在……在一塊大矸石下面,我……我……我……”
二牲口的手鬆開了:
“快,快去拿!快……快去!”
二牲口一鬆開手,小兔子便迅速向前爬去,爬了幾步之後,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跑了。跑了好遠、好遠,纔回頭喊:
“二……二哥,真……真的沒有肉了,你、你……你快走吧!我……我也走了!”
二牲口憤怒而絕望地喊:
“我……我剝了你個狗……狗孃養的!”
繼而,二牲口又狼嚎一般地哭了起來,邊哭邊道:
“小兔……兔子,嗷嗷,等……等……等……等我,扶……扶我一……一把!別……別把……把我一人扔……扔在後面!嗷嗷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