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馬的一番話觸到了兔子媽的痛處。這個已失去了丈夫的女人馬上想到了自己往日的苦難,想到了遭到不測的兒子,竟一把摟住大洋馬,放聲號啕起來:
“嫂子,我的好嫂子!日後我可怎麼活喲!走了!小兔子爹走了!小兔子也走了!這孤零零地就剩下我一個,我靠誰去呀!嗚!嗚……”
大洋馬多少也有點心酸。她再次將要說的話嚥了回去,撫着小兔子媽瘦削的肩頭道:
“大妹子,別說這話,別說!你還年輕,才三十五六歲,小模樣又不醜,還愁沒人管你飯吃?鄭富呢?他和小兔子不在一個班上,該沒事吧?”
小兔子媽這纔想起了鄭富,苦苦一笑道:
“嫂子,先別說這個!只要小兔子沒事,哪怕我日後和鄭富斷了都沒啥……”
大洋馬嘆了口氣,搖搖頭道:
“妹子,你的心腸也太好了!”
接下去,兩個女人又拉拉雜雜談了一會兒。談到後來,小兔子媽突然想起要到窯神廟燒一炷香,於是,鎖上屋門,硬扯着大洋馬到分界街盡頭的窯神廟去了。
大洋馬原不想去,她從心裡不信什麼神呀鬼呀的,可礙着小兔子媽的面子,還是去了。那夜,她終於沒有把她想講的話講出來,爲此,她頗有些鬱郁不歡。
小八子不明白身邊的大人們在忙些什麼,他只是覺得很好玩。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熱鬧的夜。這窯神廟他是來過的,不算娘帶他來過的三次,光他自己就來過兩次。有一次,他還在廟宇正中的那個窯神爺的泥像後面撒過一泡尿,被看管廟宇的老瘸子打過兩巴掌。
現在,小八子被娘領着,來到了廟門口。廟門口的人很多,人碰人、人挨人的。娘扯着他,使勁向前擠,擠了好長,好長時間,才擠進了廟門,才把手裡的那炷香插進了神像前的香火爐裡。小八子看到那爐裡橫七豎八插滿了香,燒鍋一般的白煙直往上冒,薰得窯神爺和它身邊的幾座泥像臉上發黑。娘插到香火爐裡的香沒扎牢,轉眼間就倒伏下來,他踮起腳尖,想用手去扶,一觸到爐沿,手就被燙了一下。
廟裡進香的人太多,前面的人剛進完香,後面的人便擁了上來;娘只好扯着他的手從左邊的門洞裡退了出來,退到了廟前的草地上。草地上四處跪滿了人,幾乎沒有插腳的空子。他知道娘是想找個地方跪下,可總是找不到。
這真好玩。跪倒的大人們都比他矮。他看到一個老奶奶頭上沾了一塊枯葉,他便想去幫她摘下來,卻沒來得及,他剛要轉身時,娘便把他扯走了。
他們從草地一直走到分界街上,又在街上走了二三十步,娘才找到一個清靜少人的地方跪下了。
他也學着孃的樣子跪下了。
天不黑,恍惚就像白天——不,比白天還好。往日,即便是白天,這裡也沒有這麼多人、這麼多燈火、這麼多的白煙。
他跪下了,臉正對着一個婦人的脊背,他看到那婦人褲子的屁股上補了兩塊花布補丁,像窯神爺的兩隻眼睛。那婦人身邊也跪着一個孩子,這個孩子瘦得像個貓,個子倒比他高。他揣摩:他也許能打過他。他左邊還跪着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兒,這老頭兒挺怪,腦瓜兒是尖的,像一個正放在地上的葫蘆。
娘開始對着窯神廟的大門頻頻磕頭,他也裝模作樣地跟着磕,暗中在和娘進行着比賽。他想,他一定要比娘磕得快。娘磕一個,他就磕兩個;娘磕兩個,他就磕四個;娘磕四個呢?他算不出來了……反正,他就磕好多、好多,反正娘比不過他。
他磕得糊里糊塗。
他不知道爲什麼要磕頭?爲什麼這麼多人都給窯神爺磕頭?他想:他長大以後,也要當窯神爺,也要坐在窯神廟的大門正中,讓許許多多人給他磕頭、給他燒香——當然,他不能讓他娘來磕頭,娘時常頭痛;一磕頭,頭會更痛。
既然頭痛,爲什麼還要磕頭呢?大人們真傻!這麼多大人竟然給一個泥像磕頭。他知道窯神爺是泥像,他在窯神爺的肩頭上摳下過一小塊帶金粉的泥巴。
磕過頭之後,他看到,娘像許多人一樣,雙掌合十,低垂着腦袋,緊閉着眼睛,虔誠地向窯神爺述說着什麼。娘過去告訴過他,說這叫作“禱告”;只要誠心禱告,窯神爺就能聽見,你的願望就能達到。
他也開始禱告,可他禱告什麼呢?他突然想起看守廟宇的老瘸子,這老頭打過他的耳光,他就禱告:讓這老瘸子出門被西瓜皮滑倒!這挺有意思!
他禱告完了,沒事幹了,可娘和周圍這黑壓壓的一片人頭還在那裡嗡嗡嘰嘰地和窯神爺說話。他不耐煩了,擡起頭四處看了看,便從地下抓起一根骯髒的幹樹棍,用樹棍去捅前面那個瘦貓的屁股。
瘦貓彷彿不知道似的,根本沒動。
他又用力捅了一下。
瘦貓轉過了臉,狠狠盯了他一眼。
他馬上將臉轉向一邊,把樹棍藏到身後,假裝沒看見。
瘦貓把一隻手掌握成拳,咬牙切齒地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覺得出那拳頭的分量,眼皮向下一垂,頭一低,做出了一副安分守己的樣子。
膝頭漸漸跪得有點疼了,而且,總這麼跪着也實在無聊。他悄悄站了起來,從娘身後挪了過去,一轉眼的工夫,便離開娘有好幾十步遠了。那兒有一棵樹,他在那兒蹲了下來,見娘依然沒有發現他的行蹤,他得意地咧着小嘴笑了。
就在這時,他在地下拾到了一紮紅錫紙包着的洋火——顯然是大人們點香時遺落的,他自己玩了起來。他開始擦洋火,擦着之後,便用手指彈將出去,看着燃燒的洋火在朦朧的夜空中劃出一道黃光。
不幸的事卻因此發生了。一根燒着的洋火落到了他身子左前方的雞窩上,那雞窩的窩頂偏偏又是草苫的,洋火落上去便燒着了。開始,只燒着一點點、大人們也沒注意;後來,卻燒大了,整個雞窩都着了起來,連着雞窩的茅棚也着了火。
小八子慌了,忙撲過去,抓住一把竹掃帚去打,一邊打,一邊哭喊道:
“着火了!着火了!”
窯神廟前**的氣氛被破壞了,跪在分界街邊的大人們驚慌地從地上爬起來,趕來對付這場意外的火災。這時,小八子聽到了孃的呼喚,娘在喊他,彷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喊他,他想答應她,可不知咋的,被煙火薰着,喊不出聲來……
沒多大工夫,火便被大人們撲滅了,他也被一箇中年男人抓住了。那男人的手很大,很有力氣,抓得他胳膊疼——不是一般的疼,而是從骨頭裡疼。他大喊大叫起來。
“啪!”重重的一掌擊到了他臉上,他嚇得不敢叫了。
他聽到了一片亂哄哄的聲音,聽到那男人和人們談到了火,談到了什麼“吉利”、“不吉利”的,他們還談到了窯神爺……他聽到有人在喊:
“掐死他!掐死這個不敬神靈的小王八!”
他突然明白了點什麼,恍惚意識到:今日這個熱鬧的夜,與自己、與發自地下的那場大火有點什麼關係,自己顯然是闖下了什麼大禍。他像大人一樣,感覺到了一種真正的恐懼,他拼命掙扎,要擺脫那男人的大手,可怎麼掙也掙不開。
這時,一個女人擠到了他身邊,一把將他攬在懷裡,他聽到那女人在和那男人說:
“放開孩子!放開!”
他認出:這女人是小兔子媽。
“這是你的孩子嗎?”
“不是!這是二牲口家的小八子,我家兒子和他家老子都在窯下!”
男人放開了手,他撲到了小兔子媽的懷裡,緊緊抓住小兔子媽的褲帶,再也不敢鬆手了。
小兔子媽和那男人又講了些什麼,間或還帶着些罵人的粗話,最後,小兔子媽終於扯着他衝出了大人們的包圍。
他在分界街的一根電線杆下找到了娘,娘幾乎嚇呆了。他聽見娘感激地對兔子媽說:
“大妹子,難爲你了!難爲你了!”
小兔子媽卻哭了:
“看見你家小八子,我就想起我家小兔子!我的小兔子的命真苦哇!”
命?什麼叫命!命有苦的,是不是也有甜的?是不是也像甘蔗那麼甜!小兔子哥的命爲什麼苦呢?他橫豎弄不明白。不過,從那夜開始,他對窯神爺愈發仇恨了!他斷定供奉在廟裡的這個金粉泥胎不是個好東西!他騙了人們的香火,騙了人們的眼淚,卻沒給人們造什麼福,今天,他還差一點把命送掉!
他想:總有一天,他要把這窯神爺的泥腦袋擰下來當球兒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