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山從刑部衙門趕來,畢府上下便是都知道了連憶的喜事,如今老夫人命他們都稱呼連憶爲二少奶奶,只有正院裡畢夫人的幾個下人,還沒有改口。
消息送到正院裡,畢夫人正躺在美人榻上養神,她的侍女在邊上絮絮叨叨地說:“老夫人帶着凌出去祠堂祭祖,說這一胎懷的必定是畢家的大長重孫,要留在府裡安胎才行。”
畢夫人恨道:“人家都當着皇帝的面,否認自己的身世,她這老不死的,真是不要臉。”
寒汐在外面端着安神的湯藥,要來給母親服用,聽見孃親罵奶奶是老不死的,心裡很難過。
她不喜歡奶奶苛責母親,可她也不喜歡母親對奶奶不敬,從前不論如何,都是和和氣氣的,自從行業哥哥回來,家裡就天翻地覆,沒消停過。
可行業哥哥和嫂子都是好人,寒汐很喜歡他們,這件事怎麼都不是人家不好,是娘和爹不好。
“小姐,給我吧,您回屋裡躺着去,不然老夫人該懷疑了。”母親的婢女出門見她在外面,忙把湯藥接過去,寒汐這會兒也不想見孃親,便轉身走了。
回去的路上,見祖母帶着行業哥哥從祠堂回來,那邊有人簇擁着嫂子也出來了,祖母極力挽留他們在家中住下,可他們執意要走。
寒汐心想:“還是走得好,留在家裡,指不定要鬧出什麼事。”
可老夫人不放心,念着連憶獨自一人,沒有長輩呵護,正好今日原就收拾了東西要搬過去住幾天的,便二話不說,跟着他們走了。
這會兒,凌霄客棧還沒收到好消息,今天客人多,一直忙到傍晚才歇下。
張嬸上樓來看,只見小晚趴在牀上,霈兒趴在她邊上,小晚的一隻手輕輕搭在孩子的背脊上,許是剛纔拍哄着,然後她自己也睡着了。
張嬸喜滋滋地想,若是小晚真能一輩子留在這裡,那真是霈兒自己去給他找來的娘。
但此刻,睡着的霈兒,只是他在凡間的肉身,他已經化作一條金龍回到天界,祖母正站在大殿之前等他。
沒有了往日的慈眉善目,龍後怒視着孫兒,斥責道:“爲何把穆小晚帶去客棧?霈兒,你可知道你爹能得到重生的機會有多難,你要讓穆小晚又害得他前功盡棄?”
霈兒搖頭:“是爹自己把她帶回來,和我不相干。”
龍後道:“既然與你不相干,你就把穆小晚趕走,只要你不答應讓她做你的孃親,你爹不會堅持。”
霈兒變作人形,小小的個頭,站在祖母面前,仰着腦袋大聲道:“她本就是我娘,生生世世都不會改變。奶奶,之前您強行更改我爹的命運,最後是什麼結果,您都看見了。我娘是佛前的蓮花,這一次您若再出手,就不怕害得我爹,甚至整個龍族遭受重罰?”
龍後眉頭緊蹙:“你說什麼?”
霈兒毫不畏懼:“人間本有很多坎坷,他們過得去便是一世,過不去便只是一時,有緣自然會在一起,無緣便是您強行介入,也不會有結果。奶奶,既然菩薩賜我帶着記憶和法力伴隨他們重活一遍,那麼任何來自天庭地府的阻撓,我都會極力爲他們阻擋。奶奶,您要和自己的孫子爲敵嗎?”
龍後握緊拳頭:“霈兒,你就不怕你爹再爲了這個女人犯下殺戒,受罰千年,你只在乎你娘,那你爹呢?”
霈兒說:“我只在乎我娘,我爹只在乎他的妻子。”
話音才落,耳邊傳來母親的聲音,霈兒朝祖母作揖,便是頭也不回地離去。龍後向前追了幾步,只見佛光降臨,布袋羅漢笑眯眯地踏雲而來。
龍後合十行禮,布袋羅漢笑道:“我往西天去,正渴了,想喝一杯茶。”
龍後引路:“您請。”
凡間,天色已黑,小晚輕輕喊着霈兒,小傢伙迷迷糊糊地醒來,她輕聲說:“霈兒,凌掌櫃在門外,要我把你叫醒,讓你出去呢。”
霈兒卻啊了一聲,撅着屁股爬起來,他身下溼了一大灘,小手不安地捂着褲子,求助的模樣,看得人心軟。
“凌霈。”凌朝風在門外喊,“你快出來。”
“爹爹會打屁股。”霈兒哭起來,把臉埋在小晚懷裡,害怕地說,“爹爹說尿牀就要打屁股。”
三歲的娃娃尿牀,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凌掌櫃管得也太嚴了。
小晚今天知道了很多事,知道了素素一家和客棧的關係,知道了她曾經也天天捱打體無完膚,知道了霈兒是被人遺棄在客棧外的嬰兒,知道了村裡那些女人們說凌掌櫃尚未娶妻是真的。
小晚覺得自己又在胡思亂想了,臉一紅,先動手把霈兒溼了的褲子脫下來,小傢伙卻害羞地說:“我是男孩子……”
小晚撓他癢癢,霈兒咯咯直笑,兩人嬉鬧着,小晚用毯子把霈兒裹嚴實,把他放在凳子上,而後收拾被褥牀單,張嬸端着飯菜進來一看,便知道是小傢伙尿牀了。
“你身上還有傷,我來。”張嬸放下碗筷,上前阻攔道,“這褥子沉得很,你抱不動。”
“張嬸,我已經沒事了。”小晚說,“這些活我能做,不算什麼。”
“我知道,你在家指定是帶着傷就開始幹活,日復一日地早就習慣了。”張嬸手腳麻利地,就把溼了的褥子捲起來,一面說,“可這裡有這裡的規矩,養傷的人只能乖乖養傷,你快去歇着。”
小晚不好勉強,只能罷手,又見霈兒在邊上不安地扭動着,知道他捂着難受,便走到門前,隔着門對凌朝風說:“凌掌櫃,能請您打些熱水嗎?”
小晚身上穿着睡覺的衣裳,薄薄一層,實在不宜走出房門,可隔着一道門,她真想再看看凌掌櫃的模樣。
“霈兒那孩子總是胡鬧。”凌朝風卻道,“今天客人多,沒顧得上管他,辛苦小晚姑娘照顧他半天。”
小晚忙道:“是您和大家在照顧我,是凌掌櫃給我撿回一條命,我還沒能報答您,凌掌櫃千萬不要這麼說。”
凌朝風嗯了一聲,似乎不善言辭,最後朗聲命令:“凌霈,出來。”
霈兒趕緊從凳子上爬下來,脫下毯子,光着屁股就跑出去,凌朝風見了眉頭緊蹙,把兒子抱起來,帶回樓上去。
張嬸很快就收拾好了牀鋪,重新給小晚鋪上柔軟乾淨的褥子,張羅小晚趕緊把飯菜吃了。
她站在門口朝三樓張望,樓上安安靜靜的,她笑着說:“真是稀奇了,今天不打孩子了。”
小晚擔心地問:“凌掌櫃會打霈兒?”
張嬸忙解釋:“你別怕,那也不能真的打,只是拍幾下罷了,誰也比不過他疼霈兒。就是一個男人家,又當爹又當孃的,難免急躁,孩子小,說道理他不聽,捱打才知道怕。”
也是,霈兒被養得白白胖胖,哪裡像是受過虐待的,爹媽教孩子急了打幾下是有的,許氏也會揍她自己的兒子閨女。只是那樣的打,和打她完全是兩碼事,許氏大概從來沒把她當人看待過。
“快吃吧,多吃飯,傷口好得快。”張嬸扶着小晚到桌邊,她已經能墊着坐墊坐下了,雖然肯定疼,可心裡是踏實的。
“你安安心心住下,等把你身上的傷全養好了,再商量後面的事。”張嬸笑道,“已經跟你那後孃招呼過了,不怕。”
小晚心裡早就明白,她早晚要回去,回去之後日子又會變成和從前一樣,甚至更苦。但老天既然安排她遇見這麼多好人,那她就當是做了一場夢,好好地夢一場。
夜漸深,小晚因爲睡了一整天,這會兒一點都不困,她慢慢走到窗前張望,外頭黑洞洞一片,什麼都看不見,隱約從山裡傳來野狼的吼叫,她趕緊把窗關上了。
走到門前,輕輕打開門,從門縫裡向外張望,客棧裡只點了幾盞蠟燭,依稀看得清樓梯和桌椅,店裡靜悄悄的,好像沒有住店的客人。
樓上忽然傳來腳步聲,便聽見奶聲奶氣的孩子喊着:“爹爹,爹爹……”
房門開了,一道光亮起,是凌朝風的聲音問:“做什麼?”
霈兒可憐地說:“爹爹,我睡不着。”
小晚不自覺地笑了,只聽凌掌櫃責備兒子下午睡得太多了,之後房門關上,他大概把兒子抱進去了。
小晚也關上門,回到厚實柔軟的牀鋪裡,舒舒服服地趴在被垛上,被子褥子都帶着好聞的香氣,她閉上眼睛想,希望這個夢能長一些再長一些。
三樓臥房裡,凌朝風胡亂地講着山裡有座廟的故事,霈兒在他懷裡翻來覆去:“聽過好多遍了,我要聽新的故事。”
凌朝風沒好氣地朝屁股上拍了兩下,訓道:“你睡不睡?”
小傢伙癟着嘴,哼哼唧唧地要哭,凌朝風生怕他一哭吵醒樓下的小晚,便耐心哄:“給你講新故事,不許哭,你是男孩子。”
霈兒爬到爹爹身上,趴在他胸前,凌朝風親了親他的小腦門,撫摸兒子的背脊哄他入睡,但他沒開始講故事,兒子卻說:“爹爹,你把姨姨買下來給霈兒做娘好不好。”
凌朝風笑道:“爹爹的錢不夠,怎麼辦。”
霈兒說:“我有壓歲錢,奶奶給我好大的元寶。”
凌朝風道:“那我們湊一湊,看夠不夠。”他低頭看着兒子問,“你喜歡姨姨嗎?”
小傢伙擡起頭,眯着眼睛,小小的人,懂得卻不少:“爹爹喜歡的,霈兒就喜歡。”
凌朝風像是被說中心事,把兒子的腦袋往胸前按下,故意兇道:“閉眼睛睡覺,再睜開眼,我就不客氣了。”
兒子沒再嬉鬧,在他的拍哄下,漸漸睡着了。
凌朝風把兒子放在牀上,給他蓋好被子,仔細地看了半天,從那麼一點大的小嬰兒,轉眼就養得這麼大了。
可說他大,其實還只是個小不點,這幾年,他對娶妻一事更加謹慎,想娶一個自己愛的女人,也想爲兒子找個溫柔疼愛他的娘。
但世上哪有兩全其美的事,他也不能太自私。
“霈兒,爹爹給你把娘買下來,好不好?”凌朝風輕聲說,湊上前親了親兒子,“爹爹喜歡小晚姨姨,她是爹爹見過,最美的女子。”
去年末,他大病一場,要得二山從京城告假趕回來,已是打算送他最後一程。萬幸能撿回了一條命,而這場病,也讓他有了很大的改變。
他總覺得自己像是在病中的夢裡經歷了一場愛情,而元旦那天在集市上,看見小晚姑娘的身影,就勾起了他的心緒。
後來在河邊相遇,是偶然,但昨天晚上他去河邊,是因爲想看看,還會不會再遇見那個姑娘。於是,就把小晚撿回來了。
他熄了燈,躺下,將兒子擁在懷裡,笑道:“等爹爹給你買了娘回來,就不能再纏着爹爹睡了,知道嗎?”